还是止不住身体的颤抖。
「妈……妈……您别打了。」他鼓起全身的勇气细如蚊鸣地哀求。母亲停手回过头来。
「求求您别打了,他还这么小,真的……真的会被妳打死。」
母亲走到藤岛身边,伸出打得发红的手指抚摸他的脸颊。「你真是个好心的孩子。妈明白你的心情,你先回房去吧。」
「妳……妳答应我别再打透了……」
「不是叫你回房去吗!」
母亲拖着步履蹒跚的藤岛走到后门。他一进到家里,立刻奔到厨房去拜托正在准备晚餐的玉惠阻止母亲。
玉惠匆忙出去之后,藤岛在厨房不安地走来走去,不管怎么等,玉惠就是没回来。他虽然想知道透的状况,却因为不敢
违背母亲而无法出去一步。这时他忽然想到什么似地,冲到二楼北边极少使用的客房,打开窗户偷偷往庭院看。地上只
剩烧掉的衣服和物品的灰烬,周围没有半个人。
到了吃晚饭时间,藤岛也没有下到一楼饭厅。要是跟母亲面对面吃饭的话,一定会被迫问与透的关系。极度害怕的他即
使母亲来叫,也躲在床上说自己没有食欲。走进房里的母亲只说了句『那我叫玉惠做点点心上来,你晚上就在房里吃饭
吧』,虽然那态度跟平常没什么两样,但反而更让藤岛心惊胆战。
晚上等母亲出门之后,他冲到北边的小屋想要敲门时,发现门外加了一副锁。这么一来,透就不能自由进出了。……肯
定是母亲做的好事。
他轻敲了土窖的铁门一下,没听到回答。
「透、是我啊,你在里面吗?」藤岛把耳朵贴在门上,好像有听到些许细微声响。
「刚才很对不起,我没有办法保护你。真的很对不起。」藤岛无力地站在门前。
「你一定被打得很痛吧?对不起、对不起。你有没有受伤?」
他听到一点点话声。
「你说什么我听不到,能不能说大声一点?」
「你这个骗子!」
那愤怒的声音让藤岛为之一震。
「你这个骗子、骗子、大骗子!书和衣服明明都是你给我的,我从来没有跟你要过,是你自己要给我的啊!钥匙也是你
给我的……可是你却什么都没说,把一切都推给我!」
「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藤岛觉得心如刀割。
「你去死好了啦!笨蛋!」
「对不起、对不起……」
「我绝对不原谅你!你这个背叛者!」
他连自我辩解的余地也没有。他的确是畏于母亲的淫威,把所有的罪都推给透来承受。明知道透看不见,他还是跪在土
窖门口向透谢罪。但透只是一直咒骂他为背叛者,然后就不再跟他说话了。
也不知道在土窖前待了多久……直到秋夜的寒气浸透全身,藤岛才听见门口传来车子的声音。知道是母亲回来了,他匆
匆丢下一句『真的很对不起,晚安』后,便快步奔回家里。即使回到房间,他仍旧担心着透会不会痛,或是有没有再哭
。
一想到透那小小的身体被母亲责打的模样,藤岛就眼眶含泪。透骂得对,他的确该骂。为了保身,他什么都没有说,把
脆弱的透丢在疯狂的母亲面前。为什么自己无法阻止母亲呢?为什么自己无法用身体保护那个孩子呢?透明明没有做错
什么……。
藤岛打从心底厌恶那个在母亲面前抬不起头来的自己,深深以那胆小的自己为耻。然而不管他如何后悔,也唤不回透对
他的信任。
隔天,趁母亲不在时,藤岛又到土窖门口去谢罪,但透仍旧没有任何反应。每次去都看到大门深锁,于是他问了玉惠,
却只得到『钥匙在夫人那里』的答案,剩下的就不肯再多加透露了。
极想跟透说话的藤岛知道在家里是不可能了,便到透的学校门口去等。等了一个礼拜却从来没等到过。或许是透知道自
己在门口等,故意闪躲也不一定。
天空飘来一大片乌云,今天的黄昏显得格外清冷。看天空开始下起小雨,藤岛走到附近的便利超商门口躲雨,没多久也
跑来一个体格不错的小学生,要不是背着卡通书包还以为是国中生。
「你是六年级吗?」
孩子转过头,讶异地看着藤岛,脸上明显露出对陌生人的警戒心。
「我、我有一个认识的孩子也读你们学校,他也是六年级,叫做高久透,不知道你认不认识他?」
「认识啊,他是隔壁班的。」孩子低声说。
「我是来接他的,不知道他是不是还留在班上?」
「他没到学校来。」
藤岛啊了一声。
「我们班今天跟他们班一起上体育课,我今天也没看到他。听他班上的同学说,他一直都没来上课。」
透没有去上学……。藤岛心中隐约有不祥的预感。隔天是周六,他一直待在二楼的客房窗口看着北边的动态,一次也没
看到有人送饭去给透。
到了晚上等母亲熟睡之后,藤岛来到玉惠的房间,逼问已经卸妆准备休息的管家为什么不让透吃饭。
「吃饭?」
「我整天都没看到妳送饭过去啊!」
「少爷,时间很晚了,讲话请小声一点,会传到走廊上去的。您先进来再说……」
玉惠关上房门,泡了一杯茶递给藤岛。
「那孩子已经不在土窖了。但他目前很好,您不用担心。」
玉惠沉稳的态度让藤岛冷静了下来,他忽然觉得有点羞耻,自己竟然冲动到跑来质问。
「刚才口气不好,妳不要介意……」
玉惠摇摇头。
「那透现在人在哪里?」
「……我不知道。」
「妳不是说他很好吗?」
玉惠沉默不语。
「他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我真的不知道。……求少爷别再问下去了。我只能告诉您,那孩子很好。」
不管藤岛怎么逼问,玉惠肯透露的就只有这一些了,连透在哪里都不肯说。
知道透不在家里之后,藤岛一有空就到收容所找人,他心想,透或许会被谁所收养。但步行走得到的地方和学校附近沿
线的收容所,都有透的踪影。他如果没上学,有可能是已经转学或是被送到更远的地方。
他想到父亲或许知道透在哪里,虽然同在一个屋檐下,他已经好久没见到父亲的脸,而且根本也没有在家的迹象。后来
问了玉惠才知道,父亲在上个月就到外国去视察工厂。母亲是趁父亲不在的时候把透送走的。
藤岛一心想知道透的去处,于是趁母亲出门时,偷偷进入她的房间,如果透转学的话,应该会有一些文件放在母亲的房
间里才对。但是找了半天却没找到关于透的任何文件,反而看到几十张母亲收藏在桐箱里的照片。照片中抱着母亲肩膀
站着的男人,既不是父亲也不是伯父,而是一个藤岛不认识的中年男人。
在无从得知透被带到哪里的情况下,时间就这样缓缓流逝。到了春天,藤岛考上了第一志愿的国立大学经济系。虽然老
师对自己有信心,藤岛也觉得应该考得不错,但在成绩没发表之前还是静不下心来。
距离开学还有一个月,好不容易有时间可以去找透,母亲却为了庆祝藤岛考上大学而预备去旅行。不敢说要去找透的藤
岛,只能乖乖跟着去。在国外的观光胜地待了三个礼拜,只要在白色的海滩边看到小学生模样的孩子,就会让藤岛想起
透而满心酸楚。
一到当地,母亲就以『偶然遇到』为由,将男人介绍给藤岛认识。那个站在母亲身边伸出手微笑的,就是照片里的男人
。之后男人频频露面,每天都把母亲带出去。就算是不解人事的藤岛也知道,母亲只是以儿子的毕业旅行为名,实际上
是跟男人出来偷情。看到跟恋人玩得开心的母亲,他只觉得不守妇道。
在母亲与恋人玩乐的时候,藤岛心中只想着透。在一点也不愉快的旅行尾声,明知道无法送出,他还是买了许多透喜欢
的甜食带回去。
为期三周的旅行终于结束,藤岛在四月初回到家,还没进门就被母亲拉走。走在熟悉的路上,藤岛却发现没有看到熟悉
的景物,正在心中惶惶揣测的时候,他看到了现实。
去旅行的这三个礼拜里,透曾住过的土窖凭空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美丽的英式花园。
「这坐花园很漂亮吧?」
在有玛格丽特和堇……这些春花开放的花园里,母亲像少女一样嬉戏着。忘了响应母亲的藤岛,只是茫然看着眼前的情
景。透曾经存在过的痕迹就这样被母亲连根拔除,他觉得好悲伤。
抵返家门的藤岛来到二楼房间,呆然俯视着变样的庭院,忽然看到好像有谁走过的影子,他赶紧把头贴在玻璃上……却
看不清楚。下一秒钟,他已经冲下楼梯,随便套上鞋子就跑到庭院寻找那细小的身影。庭院已经完全变了,那孩子要是
回来的话,想必会迷路。
他听到喀嚓的声音而回头,是提着购物袋的玉惠站在后面。
「您回来啦,比预定要提早嘛。」
「因为一路回来没有塞车……所以……」
「您辛苦了。我马上去泡茶。」
玉惠点了点头,就往后门走去。
「呃……」藤岛的声音留住了玉惠。
「我从上面看下来,好像有人从这里经过……然后……」
「应该是我吧?刚才我忘了锁门,就又回到里门去。」
「是吗……」藤岛环视着花朵盛开的庭院。
「这个庭院是我妈叫人做的吧?」
「是夫人在旅行之前吩咐的。」
想说透的……藤岛又把话吞回去。
「那土窖里的东西呢?」
「在夫人的命令下,全部处理掉了。」
他垂下眼睛,紧握住双拳。连回忆都保护不了的自己还有什么用?
「我今晚可以到少爷的房间去吗?」
藤岛抬起头。
「我有话想跟少爷说。」
「什么事……」
「晚上再说吧。」
玉惠点了点头后,快步往后门走去。猜想玉惠要说的可能是透的事,藤岛一直盼望着夜晚的来临。
过了十一点后,玉惠端着茶水、茶点以及一个小袋子,来到藤岛的房间,然后告诉他『从下个礼拜就告老还乡了』。
「之前我就跟夫人提过,我明年就六十五了,体力也大不如前,再加上女儿说要跟我一起住,所以就趁这个机会……」
这么长的时间受您照顾了,深深点头的玉惠接着说『虽然夫人交代我不能把小透的事告诉少爷,但我既然都要离开了…
…』就开始述说起来。
被母亲责打的隔天,透就发烧了。发现他不对劲的,是送饭过去的玉惠,送到医院后诊断出他是助骨骨折。加上身上伤
痕无数,听到医生怀疑是不是虐待儿童,玉惠赶紧回家跟母亲商量。没想到母亲知道后大为光火,还骂玉惠为什么不丢
着不理就好。知道母亲没救的玉惠,于是跑去找出差中的父亲商量,在父亲的指示下把透转到熟识的医院去。玉惠虽然
每周都去探望他,但约一个月后透就出院,也就此行踪成谜……。
「老爷说不会再让小透回到家里,听说好像把他送进了住校制的国中。」
一想到那小小的身体竟然伤到骨折,藤岛难过得掉下泪来。
「这个……」玉惠从携来的袋子里拿出一件小尺寸的蓝染和服。
「夫人虽然交代我要把所有的东西处理掉,但这件我舍不得丢,本来收藏在我衣箱的下面,既然我要离开了就还给少爷
。」
藤岛颤抖地接过衣服,脑海中掠过透穿着它欢喜得跑来跑去的模样。
「明明是那么可爱的孩子,夫人为什么狠得下心来折磨他呢?孩子并没有罪啊……」玉惠拭掉眼泪。
「是我害的。」藤岛握着衣服喃喃自语。
「是我无法保护他……透被母亲诬赖偷东西的时候,我没有挺身而出,才会害他被打成那样……」
「其实夫人早就察觉出小透到少爷房里的事了。」玉惠啜泣着说。
「之前夫人就常说『听到二楼有声音』和『好像有说话的声音』,虽然我用『可能是您听错了』来敷衍过去,但夫人应
该一直放在心上,还整天把『启志不会背叛我』挂在嘴上……。后来自到小透的房间,知道少爷一直很疼爱他的时候,
才会觉得自己被背叛,那么狠毒地对待他……」
藤岛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没想到透是因为自己才被那样虐待,被打到肋骨折断……。藤岛真想杀死当时怯懦的自己。
他明明那么喜欢透,却胆小到无法保护自己最爱的人。
隔天,藤岛敲了父亲的房间。直接道出『我想知道透就读哪一所国中』之后,父亲皱着眉问他『知道又能怎么样?』。
「我想去见他。」
「见了又能如何?」父亲看着桌上的公事不耐地回答。
「我想向他道歉……」
父亲瞟了藤岛一眼,弹了一下纸角直接说『我不会告诉你』。
「告诉你的话难保他的小命,我可不想睡不安稳。」
「怎么会……」
「事实上他差点丧命在你母亲手里,当时他断掉的肋骨差点刺到心脏,几乎生命垂危。我虽然知道你妈是个没有常识的
女人,却没想到愚蠢到这种程度。听说她折磨透的时候,你就在旁边?」父亲锐利的视线射穿了藤岛。
「听说你只袖手旁观?」残酷的事实让藤岛差点透不过气来。
「因为……」
「如果透就这样死了,是你一句『因为』就能撇清的吗?你到底几岁了?懂不懂什么叫常识?」
父亲的责备让藤岛像消气的气球般萎缩。父亲叹了口气,粗暴地抓了抓头发。
「什么都没做的我也有责任,所以我会照顾他直到成年为止。而你们从今以后休想再干涉他。」
被击倒的藤岛走出了父亲的房间。父亲等于是在指责他连道歉的资格也没有。父亲说得没错,当时他没有挺身而出救透
的时候,就已经失去了待在他身边的资格。
藤岛不知不觉走到了原来土窖之处,也就是现在的英式花园前。一想到再也见不到透,绝望蔓延在他的四肢百骸。他已
经无法再见到那个跟自己有着同样的寂寞,却拚命用小手安慰自己的孩子。不断涌出的泪水是他跟首次的执着诀别的悔
恨。
倘若再有机会见到他的话,无论被他怎么责怪或殴打,自己都要跟他道歉。只要能求得透的原谅,他什么都愿意做……
。
希望透能在国中交到好朋友,不要再那么寂寞了,早点把这个家、把自己忘掉,从此之后过着幸福的生活。
……他再见到透,是五年后的春天。走在已经步好的人生道路上,进入父亲公司就职的藤岛,无法在小开身份上占到什
么便宜,每天不是忙着研修就是出差。
这天,他难得在下午七点回家。一进到门口就发现一双脏兮兮的球鞋,讶异着有客人的他踏上走廊,把外套交给佣人启
子时顺口问了一声『是谁来了?』,却看到佣人暧昧的神情和犹豫的语气。
说不出来的话……有可能是众所周知的母亲情人来访吧?但看那双鞋子又不像,应该是更年轻的客人才对。知道想不出
结论的藤岛,交代佣人把晚餐送到房间后,就径自往长廊深处走去。
走到楼梯前时,他听到背后传来门声。转头一看,一个瘦高的陌生青年从洗水间出来。尖细的下颚和薄薄的嘴唇,从他
长袖衬衫和牛仔裤的轻便打扮看来,非常年轻……应该只是个高中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