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外的景色几乎都是雪的残影。坐上车的透并没有问藤岛要去哪里,反正问了也不知道,他不想跟藤岛说话。开了四
个小时,等雪快要停的时候,车子才开进一幢高大建筑物的地下室。
“到了。”
藤岛把车停好后,朝通往楼上的电梯走去,透拖着发痛的右脚跟在他身后。一坐进电梯他就有不祥的预感,到了五楼电
梯门一开,马上印证自己并没记错。那熟悉的通路和围栏,以及门口的颜色——这里是他两天前离开的那个房间,也是
恶梦开始的地方。
进去后一看到客厅的沙发,透就像崩溃似地倒坐下来。他的右脚踝仿佛心脏跳动般抽痛个不停。等藤岛走出客厅,他便
双手抱着头,因为连太阳穴也开始痛起来了。
“这个……”
透抬起头来,看到藤岛手中拿着一件蓝色上衣。
“只穿一件衬衫会冷吧?暖气还要过一会儿才会暖。”
看到透不接过,藤岛就把衣服放在他的膝盖上。透不领情地把衣服扫到地上,藤岛只说了句“既然你不冷就好”,便捡
起衣服披在沙发背上,然后到透的对面坐下。
“这两天弄得你很累吧?或许你想休息,不过我们先谈谈吧。”
壁上的时钟指着午夜两点,但透毫无睡意,他更想知道自己现在的状况。
在短暂的沉默后,藤岛呼出一口气开始说话。
“你真的不记得,因为交通意外而失去记忆的事吗?”
透没有回答,只定定地看着脚边。这房间的暖气完全没发挥作用,实在很冷;刚才那件上衣虽在伸手可及处,但既然拒
绝了,就怎么也不能再拿回来穿上。
“那么,你应该连失去记忆的这六年来都跟我住在一起,以及当上糕点师父的事也不记得了吧?”
听到“跟我住在一起”这几个字,透惊愕地抬起头。失去记忆的自己,怎么偏偏跟这家伙住在一起?还有什么糕点师父
,到底是什么东西?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藤岛凝视着自己的眼神,似乎微带责备。
“你要问几次啊!”
透不爽地回应后,藤岛才闭上嘴。室内已经渐渐温暖,他白晰的手指却隐约颤抖着。
“……我明白了。”
藤岛瞄了他两眼。
“那我就把你忘记的这六年始末简单交代一下。……六年前,二十二岁的你因为交通意外撞到头部,把自己的姓名年龄
……以及过去的记忆全给遗忘了,也就是丧失记忆。当时我刚离婚,经济方面还算宽裕,所以对你伸出援手。后来你到
一家蛋糕店打工,开始对制作蛋糕产生浓厚兴趣,还到专门学校上课取得资格。目前在饭店的餐厅担任糕点师父。”
透皱眉眯起眼睛。他说的是谁?在说话的当儿,藤岛不断窥伺着自己的表情而数度中断,眼神仿佛在问他还记不记得。
“大概就是这样。你还有什么想知道得更详细的事吗?”
透凝视着自己的双手,他从来不觉得自己的手有那么灵巧,完全没有当上糕点师父的实感。而且说是经过六年,对他而
言却像昨天的事情一样。
即使知道忘记的事又有什么意义?一想到自己居然白白浪费了六年时间,只会更生气罢了。
透从沙发上站起来,右脚踝又传来刺痛。藤岛担心地问他要做什么。
“我要睡在哪里?”
“啊……说得也是,你这么累了还拉你说话。你的房间就在门口进来的右边,想洗澡的话,浴室在走廊尽……“
透没把话听完便径自走去客厅,藤岛从后面追了上来。
“你的右脚怎么了?好像不太舒服的样子……”
进到房间的透像示威似地摔上房间,藤岛当然没有跟进来。或许是他刚才已经先把空调打开,室内并不像客厅那么寒冷
。他打开灯,看到跟自己两天前醒来同样的地方。煞风景又陌生的感觉……透一点也不觉得这里像自己的房间。
他仰躺在床上,用手捂住眼睛深深叹息。为什么会发生车祸……他打心底憎恨起自己的歹运。要是没出车祸就不会失去
记忆,更不会浪费六年时间。
他原本打算再过半年,就可以辞掉工作进入摄影专门学校就读,申请书早已拿好,也存够了第一个学期的学费。但即使
现在去上,等念到毕业自己已经三十岁了。其它有才能的人正在大展鸿图时,自己却要从基层努力做起。比起什么蛋糕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啊。一想到这里,满心悔恨的透不禁眼眶泛泪。
或许这只是一场恶梦,明天一醒来就会恢复正常,失去的六年岁月又会再度回到自己手上。他这辈子活到现在没遇过一
件好事,然而接触到摄影后,他一心想成为摄影师,为了实现梦想工作至今。没想到却为了这种说出来只会让人笑掉大
牙的事而计划破灭。
这张床虽然比拘留所的床要柔软百倍,但内心完全被未知的不安所占据的透,还宁愿自己睡在那张冰冷的硬床上。既然
知道了,就无法不去想,可是又想不出结论。往后的他该怎么办?他还是想当摄影师,而且一定要当,那学费呢?在没
有钱的状况下,首先得去工作才行,梦想离自己又更遥远了。还有照相机……自己那台宝贝照相机,不知道在哪里……
这时外面传来敲门声。没听到透的回答,来人径自把门打开。透慌忙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瞪视着他。
“你干嘛随便进来!”
男人在门口停下脚步。
“因为没听到你应声,想说你睡着了。真对不起。”
明明在家里,藤岛不知为何还穿着大衣。他弯腰把一个纸袋放在门边。
“我一直担心你的右脚。家里只有几块药膏,你就自己敷上吧。……晚安。”
藤岛关门离去。直到脚步声消失在走廊上后,透才爬到门边。一打开纸袋,就看到药膏跟超商收据,上面打的时间是二
点四十分,看来是他刚才特地出去买的。装温柔果然还是他的拿手好戏,但不管怎么示好,那男人的本质就是“伪善”
。透比谁都清楚。
从他懂事以来,一直都是孤孤单单的,跟母亲相处的时间只有放学回家后的三个小时。一到晚上七点,母亲就打扮得漂
漂亮亮地出去陪酒上班。透只能跟电视机为伴,而且还是个不会说话的伴。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藤岛家收养了被母亲抛弃的他。藤岛家每个人都当他是不存在的空气,只有藤岛不同;他会跟自己
说话,温柔地抱着自己。在没发现他的企图之前,自己的确相当依赖这个装温柔的男人。
养母极度厌恶他跟藤岛交好,所以他总是在半夜偷偷跑到藤岛房间去玩。藤岛会给他许多自己不穿的衣服和书籍,也会
教他念书,寂寞时就陪他一起睡觉。从来没人肯认真听自己说话的透,自然单纯地因藤岛的照顾而觉得高兴。
所以当藤岛对自己上下其手的时候,他受到莫大的打击。他都说不要了,对方还是不停手,他只好推开藤岛,没命似地
逃掉。回到自己远离主屋的土窖之中,尽管独处了还是惊恐不已。他怕的不是那种恶心的行为,而是怕自己惹藤岛不高
兴。自己这样推开他跑出来,会不会让他不高兴?万一他以后不再对自己好了怎么办?这样他又会变成原来孤零零的一
个人,这才是他最害怕的事。
隔天,养母发现透常出入藤岛房间一事,把他打得死去活来。正当他觉得自己快被养母虐待死的时候,藤岛出现了。他
本以为藤岛会帮他,坚信他是站在自己这边。然而藤岛却没有伸出援手,只在一旁观看,看也就算了,他居然还说谎。
从土窖里找出来的书和衣服明明都是藤岛给的,他却不肯承认,也没有帮被怀疑偷窃的透说话。
因此,他认为藤岛是在报复,报复自己不让他摸才不肯帮他。想到这个一向温柔的大哥哥,原来只是对自己心怀邪念,
透不禁感到绝望。他虽然诅咒着虐打自己的养母去死,但在一旁见死不救的藤岛启志,更让他觉得百倍可恨。
遭虐待而伤痕累累的透,因此事件而转读住宿制的国小,国中到高中都在宿舍度过。
每年寒暑假,看到同学纷纷回家与亲人相聚,透只能孤单地在宿舍里度过漫长的假期。面对同学问他为什么不回家,他
都以“父母去世”的谎言敷衍过去。
到了国中二年级,他开始被同学欺负。只因为不爱说话,就被同学冠上“性格阴暗”的欲加之罪,成为校园暴力下的牺
牲品。父亲每个月汇给他的生活费,总是在汇入隔天就被迫领出,全数都被同学拿走,到后来别说衣服,他连一本簿子
也买不起。
这样的校园暴力持续了一年,直到某次作弊事件败露才被导师知道。恶劣的同学命令成绩一向优秀的透,在考试中把答
案透露给他们知道。透明知道这么做不对,却只能在他们的胁迫下照做。几次下来都非常顺利,直到导师发现那几个同
学的成绩总是跟透一样,连错误的地方都一模一样才起疑。
后来在导师的追问下,透才把长久以来受同学欺负和被迫作弊的事全说出来。而照理说,事后应该都知情的父亲别说电
话了,连一封关怀的信也没寄过来,透从此不再对任何人怀抱期待,一旦相信就可能遭到背叛。
同学对他的欺负并末因此减缓,反而连手段都比以前要来得更卑鄙恶劣。某天,透像平常一样被叫到校内的隐蔽处,被
同学以游玩为名恣意踢打,霎时,他忽然觉得天空蓝得好漂亮。好久没有这种感觉的他,有一股莫名想死的冲动。等他
们踢腻之后就来去死吧,这么一来就可以得到解脱,再也不会觉得痛苦。
就从看得到天空一角的校舍顶端飞出去吧,或许自己可以变成一只自由自在的鸟……
透作梦似地想着。
然而,朝他腹部踢来的一记重击却让他回过神来。如果自己就这么死了,这些每天把自己当沙包打的家伙也不会有任何
改变。只会嘲笑着“那家伙死了”,然后找到下一个猎物继续欺侮而已。一股激烈的怒意从他腹底升起,那是他从未感
受过的激昂感情;要死,也得带其中一个上路,不然自己就真的死得太愚蠢了。
透慢慢站起来,往四人中居领导地位的同学殴去。轻易就被推倒的他,只听到同学嘲笑的声音,和不断往他蜷缩背部踢
来的脚。他下意识地抓住其中一只脚,用尽全身力气往肉上咬去,任凭对方怎么哭叫、踢得他头破血流也不松口。直到
听见骚动声的老师跑过来捏住他的鼻子,呼吸困难的他不得不开口才停止……。被透狂咬的同学右脚缝了七针,他仍旧
没有接到父亲任何斥责。
这次的抗争让透不再因暴力而受伤,如今他已知道,只要先下手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厉害即可。所以他一生气便出手打人
,对方大多会因此而退缩,每次看到挨打害怕进而服从的人种,只会让他觉得真是一种无聊的生物。
到了高中二年级的春天,身高已超过一百八十公分的透,在某次暴力事件后遭校方停学,他一时起意回到了藤岛家。无
视佣人和藤岛家人讶异的眼光,旁若无人地霸占了一楼的客厅抽烟喝酒,过来劝告的佣人被他殴打,他还把养母最爱的
花坛践踏得乱七八糟,几乎可说是无法无天。
养母那恨不得杀了他的怨恨眼光让他觉得畅快,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只能任人欺侮的小孩子,只要有心,大可以把那个
女人打得头破血流,现在的他拥有这种力量。
而那个背叛自己又变态的藤岛,只敢无言地在远处观望,明明一跟自己眼神相对便全身僵硬,却好象没学习能力似地只
会站在原地发呆。觉得他是自找苦吃的透,一看到就打,看到这个比自己矮小的男人倒在地上喘息,透在觉得一阵爽快
的同时,也猛烈地愤怒起来。
过了夏天之后,只要被校方停学或是放长假,透都一定回藤岛家去,为了让养母和藤岛难堪……以及想见父亲一面。第
一次回家的时候,他曾在走廊上跟父亲偶遇,那是自从被藤岛家收养以来,他第一次跟父亲面对面,坐在轮椅上的父亲
,只静静地对他说“别惹太多事”。这五个字经常在他胸口不断回荡。
之后他又犯了无数次校规而被停学,回家之后他一直期待着,不知父亲会继先前那句话告诫的话之后,再跟自己说些什
么。
但他那像孩子撒娇般、只想被自己唯一亲人疼爱的心态,也在十八岁那年全面粉碎。知道自己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就
连私生子的边也构不上时,连唯一栖身之所都没有的透,陷入深深的绝望之中。
他只好离家出走。就算相信又如何,只会一次又一次地遭到背叛而已。与其承受这种痛苦,不如什么都不要期待,这么
一来,能伤害他的事物都会从世上消失。
透俯视着手上的纱布,然后将它丢进垃圾桶,连睡衣都没换上就把自己埋进棉被里。
受伤的右脚隐隐作痛着。
离家之后大概两、三个月,藤岛突然来访。吃惊的透在愤怒之下把他赶了出去,之后不管他来几次都不搭理。后来藤岛
找了个律师过来,告诉他要办理遗产继承的手续。透觉得没必要拿“别人”钱财,直接就拒绝。最后一次联络则是藤岛
捎来一封信,没看到寄信人名字的透不小心拆开,信上只简单写着“有困难时打这个电话找我”几个字,以及一组电话
号码。透看了一次之后就丢进垃圾桶里。
把信丢掉的那一晚,透思考着,既然是“陌生人”,藤岛何必专程这样三番两次来找自己?难道想利诱自己吗?那家伙
本来就是变态,搞不好还对自己的身体有兴趣。
如果他对身体有兴趣……那么小时候,如果自己没有拒绝藤岛的手,又会变成怎样呢?如果忍着恶心的感觉让他抚摸
,自己是不是就不会遭到这种悲惨的背叛?
都已经过了十几年,透仍然无法从那种想法里挣脱出来,而且明知自己为何挣脱不了才更觉得可悲。……因为不管藤岛
启志有多变态或是个大骗子,对自己好过的只有他一个而已。
肉体的伤害只要花时间便能平复,但心中那被割裂的伤口却只会永远发脓溃烂而已。
情绪高昂加上脚痛,透根本难以入眠,好不容易捱到天刚亮才迷迷糊糊睡着。就这样一觉到中午的他,起床想要上厕所
,但脚一着地就痛得眼冒金星。他卷起牛仔裤裤管,才发现自己的右脚已经肿得跟象腿一样,可能是昨天的摔倒又加重
了伤势吧。
光是踏出一步就痛得他站不起来,那种疼痛感让他无法再虚张声势,只好乖乖把垃圾桶里的药布捡起来敷上。在床上躺
了一会儿后,忍不住的尿意让他像狗一样爬下床,在走廊上缓缓移动时,还跟从客厅出来的藤岛碰个正着。家里本来就
安静,透还以为藤岛已经去上班了。
“你,你怎么了……”
藤岛惊讶地瞪大眼睛,透为自己的丑态感到羞耻而咬住下唇。看不就知道了还问?无视惊讶的藤岛,他自顾自地爬进厕
所。好不容易费尽千辛万苦上完厕所却无法出来,因为他听到藤岛来回走动的脚步声,一直在厕所门口徘徊。过了半小
时,厕所外响起犹豫的敲门声。
“……你是不是肚子痛?要不要我去帮你买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