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垂下头,手撑在额头上。他不是不知道藤岛是个温柔的人,也知道他的确对自己不错,但就是这样才让他觉得不自在
……和不舒服。他为什么要对一个看到他就打的男人这么好呢?
他不想去相信那份温柔,不想去承受信任后的背叛,他再也不想受伤。所以他极力不去理睬藤岛,不跟他有任何关系,
对他温柔的问候和态度视而不见……
过了晚上十点,两人才离开居酒屋。看到楠田已经醉到不行,透只好上前搀扶着他。
楠田走得歪歪扭扭,却然“啊!”地叫了一声,像被吸引似地走近一扇明亮的橱窗,透过玻璃凝视着里面各式各样的蛋
糕。
“喂……我们去买蛋糕吧!买蛋糕。”他边叫边推透的肩膀。
“我不喜欢吃甜食。”
“我知道啊。”
楠田嘴上说着知道,却硬把透拉进店里,然后跟店员点了两个“草莓蛋糕和烤布丁”,要付钱的时候拍着透的背叫他去
付帐。透无法理解自己明明不吃,为何还得被强迫买下,老大不愿意地付了钱。
“这要给谁吃啊?”
楠田转过身来。
“当然是给藤岛先生的礼物啊。你每次在‘银杏’吃完饭,都一定会到这家店买蛋糕回去。”
“买甜食给男人吃会不会……”
“就是蛋糕才好啦!”
楠田又用力拍着透的肩膀。跟楠田在站前分手后,透搭电车回家,到家时已经半夜十一点了。一打开门,玄关的灯就亮
了。他探头进客厅,刚好迎视上藤岛的目光。他穿着蓝色的睡衣坐在沙发上,膝盖上还放着一本书。
“你回来了。”
透没有回答。或许是啤酒的关系,他感觉喉咙分外干渴,便径自走到厨房,转开水龙头灌了几口水。
“你跟楠田聊得还愉快吧?”
透边用右手擦嘴边点点头。
“他是个爽朗的人,你们应该会聊得很开心才对。”
透瞥了一眼放在流理台上的蛋糕盒,他不想直接拿给藤岛,后悔着刚才应该在半路上丢掉才对。他粗鲁地抓起盒子,放
在沙发前的长桌上,硬着口气说“给你”。藤岛讶异地看着他眨了几下眼,随即绽开一抹微笑。
“谢谢你。”
看到他那毫无防备的笑容,透觉得自己的背都快烧起来了。
“要道谢跟楠田说,那是他买的。”
下意识撒了谎的透冲回房里,但立刻又想上厕所,就踮着脚步从房里走出来。看到客厅灯还亮着,他探进头去,看到藤
岛正在吃蛋糕。一个已经三十多岁的大男人,居然像孩子般满脸欢喜地吃着蛋糕。
透被眼前的情景震慑住,半晌无法动弹。
透决定从四月开始,到距离公寓两站远的某摄影学校就读,因此提出了申请书。他不想等存够钱后明年再读,只要能先
付出入学金,剩下的学费可以去找打工来搞定,晚一年入学就等于落后别人一大截。
二月下旬,透找到一个时薪还不错的晚间工人的工作。找白天的工作虽好,但时薪不错的快递人员或搬家工人都需要驾
照,所以不行。工地在郊外,透每天晚上八点骑自行车出去,早上七点多回来,跟白天工作的藤岛几乎碰不到面,但两
人一定会一起吃晚饭。在厨房的餐桌上,沉默地吃着从便利商店买来的微波便当。透的脚已经不痛,也找到了打工,没
有必要连晚饭都要仰赖藤岛供应,但既然藤岛没说什么,透也乐得省钱。
刚开始打工时,日夜颠倒的透每天只有“工作”和“睡觉”两件事,但习惯之后,渐渐有多余的心力可以欣赏夜晚的风
景。夜晚的风景比白天还要有立体感,连废弃的大楼看来都多了一股颓废之美,反射出光线的旧商店玻璃窗也充满了怀
旧的魅力。
后来透习惯带相机出门,只要看到新鲜的风景就停下脚踏车,顺手拍下来,明明没有钱,却一天就要拍掉好几卷底片。
家里没有暗房,他只好找附近的便宜冲洗店把照片冲洗出来,有时看到成品跟自己当初拍的感觉落差极大,也会忍不住
失望起来。
想要观赏更多风景的透,开始常常在归途中绕路而行。有次,他在一条河川附近的道路旁,看到一家有着可爱招牌、写
着“PORT”的蛋糕店。由于还是一大早,店当然没开。但透每次经过都会觉得,这家店的蛋糕想必很好吃。如果买回去
,喜欢吃甜食的藤岛一定会很高兴吧…… 骑脚踏车的话不算太远,可以趁白天来买,但买了又没有给他的理由,他不
想让藤岛认为自己在谄媚他便作罢。
时序到了三月中旬,偶尔仍会刮起冷风,不过冬天的脚步已迅速离去。这天打完工一出来,发现外头正下着雨,不想让
相机淋湿的透咂了一声舌,转回换衣服用的仓库蜷起来睡觉。一直听到吵杂的人声才醒来,看时间已经十二点,刚好是
工人们的休息时间。天空虽然依旧阴暗,幸好雨已经停了。透骑上车子,中途不断停下来拍摄雨刚停后那种潮湿的景色
,没想到雨又渐渐落了下来。看雨势不很大,自己骗自己的透仍继续拍摄,过没多久一阵大雨就忽然刷了下来。
透赶紧把相机收到背包里,冲到就在附近的那家蛋糕店屋檐下。他每次总是经过,这还是第一次在开店时间过来。他有
点兴趣地转身看着橱窗内展示的蛋糕,有草莓和栗子蛋糕,也有巧克力色的三角蛋糕……还有飘散到外面的香甜味道。
透眺望了一会儿后,一个年约六十岁的老太太忽然开门走了出来。以为自己站在门口碍事的透正想骑上车,却被老太太
叫住。
“阿透,好久不见了。”
在“六年间”跟自己要好的人,几乎不知道自己遗忘了那段时间的事。要是把状况告诉他们,不知得花多少时间加以解
释。所以只要遇到“以前认识的人”,透就会随便应和几句后速速离去,然后再也不接近那个地方。
被老太太催进店里的透,虽然庆幸相机不用淋湿,但想到旧事又要重演便忍不住皱起眉头。
“今天因为下雨,比较没什么客人。”
老太太倒了一杯咖啡给透,然后坐在他的对面也喝了起来。
“是……
眼前这位老太太的感觉,明显跟以往认识的人不同,透虽然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却隐约有种亲密的感觉。
“你的新工作怎么样了?我记得上次你跟我说,那家饭店提供员工海外研修的机会,你还准备制作选考用的蛋糕不是吗
?”
听到这完全陌生的话题,透不知该怎么回答。
“那是……”
听到他犹豫的语气,老太太以为他是落选了慌忙道歉。尴尬起来的透环顾四周,发现他视线的老太太,苦笑地叹了口气
。
“那个人腰痛,中午就到医院去了。医生说是长时间站立所引发的病痛,可是他那个脾气,哪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
那个人……是谁啊?透完全猜不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自从你不来打工后,那个人老是一副寂寞的样子。你也知道我们膝下无子,他把你当自个儿儿子看待。当初你从甜点
学校毕业,说要来这里上班的时候,那家伙还叨念着‘根本是个半调子’,但他真的很高兴。不过,他是认为你与其待
在这里,还不如趁着年轻到更好的地方学习才拒绝了你。”
看来“那个人”应该是这里的老板,而自己还满受他疼爱的。
“我知道你也很忙,不过有空的时候就过来看看他吧。”
心想再也不来的透还是点点头,口中的咖啡也苦涩地蔓延在舌尖上。
“还有……或许这么说会给你造成困扰,不过你将来要是想自己开店,这家店可以让你经营。”
透讶异地抬起头来,老太太的眼神相当认真。
“虽然不是什么多漂亮的店,但该有的东西都有,不用花太多时间精力准备。啊、我没有勉强你一定要接下来,只是你
如果有那个意思的话,不妨考虑一下。”
老太太笑着说:“那个人明明腰痛,却又在构想新的蛋糕,还像口头禅似地老把‘不能输给年轻人’这几个字挂在嘴上
,很好笑吧?”
看到老太太眼角泛着些许泪光,透开始不自在地低下头。那是她对已经不存在的自己所说的话。她所熟悉的“六年间的
自己”早已消失无踪,而透也没有勇气告诉她,自己连怎么做蛋糕都不记得。
雨在不知不觉中停了。老太太在透临走前,装了一盒蛋糕给他带回去。透坚持要付钱,但她就是不收,只微笑着说“代
我问候藤岛先生”。
因为怕蛋糕变形,透在雨后的步道上慢慢推着脚踏车行走。他一边走着,老太太的脸也不断在脑海中掠过。如果没有失
去记忆……自己或许会被这对蛋糕店的老夫妻像儿子般疼爱,接下那家店以卖蛋糕维生吧。
楠田也曾说“失去记忆期间的你,过得非常快乐”,或许真是如此吧。他认识的朋友变多,也广受众人疼爱……跟以往
总是被抛弃和背叛的自己有天壤之别。“六年间”的自己在这里的确有栖身之所,但现在的自己呢?
假设自己明天死去,相信没有人会感到惋惜。母亲早在多年前失踪,自己连个亲人也没有。但是如果死的是“六年前”
的自己,那么应该会有更多哭泣叹息的人吧?像刚才的夫妻,还有楠田……以及商店街那些热情的欧巴桑……。
透握紧了脚踏车的把手。从小他就不知道自己可以栖身何处,但为什么“六年间”的自己却可以轻易找到?明明是同一
个人,为何会有如此大的差别?为什么不存在的人物居然过得比真人还要幸福?为什么可以得到大家的爱?
一想到六年间的自己比现在的自己还要有存在价值的时候,透不禁愕然。他呆站在桥上,感受着拂过河面那冰冷的风,
全身发抖地凝视着污浊的河面。再度向前行的时候,脚步犹如铅般沉重。中途几次都想把蛋糕盒丢掉,却做不到。
回到家已经下午三点。把蛋糕塞进冰箱后,他先到浴室冲了个澡,换上代替睡衣的运动服,躺到客厅的沙发上裹着毛毯
。开着不想看的电视,因为没有声音他就静不下来。
晚上七点,藤岛如常地下班回来。两人吃完微波便当后,透也像平常一样没立刻进房,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藤岛收拾完
厨房换了衣服回来,有点犹豫地问他要不要喝咖啡。
并不是很想喝咖啡,平常也会顶回去的透,不知为何却点了点头。没多久,一杯香醇浓郁的咖啡就送到自己面前。透慢
吞吞爬起来喝了一口,看到自己和藤岛用的是同一套杯组时,他知道这应该是“六年间“的自己所用的东西,顿时失去
了喝咖啡的兴致。在口中蔓延开来的咖啡香味,让他想到中午那位老太太。
“冰箱里有蛋糕,吃吧。”
坐在他对面的藤岛眨了眨眼,满脸笑容地对他说谢谢。
“那、那可不是我买的,是我下班途中下雨,刚好在一家蛋糕店前躲雨,是那家店的老板娘送给我的。我好象以前在那
里打过工……”
觉得拚命解释不是专程买来给藤岛的自己愈来愈可笑,透忍不住把毛毯盖在头上,接着听到藤岛稳静地回答“那一定是
PORT的老板娘吧”,他也没有回答。半晌,翻阅报纸的声音混合着电视声传来,裹在毛毯里的透居然打起瞌睡来了。
“透。”
虽然感到有人在叫他,但透宛如身在梦中。
“透。”
直到有人轻推自己肩膀,透才慌忙惊跳起来。藤岛也吃惊地后退一步。
“对不起,我无意吓你。你打工的时间好象快到了……”
现在是八点十五分,透扶着额头叹息。
“……今天不去了。”
然后又把毛毯盖在头上。
“你哪里不舒服吗?”
不敢说偷懒的透没有回答。……如果谎称感冒,或许就有跷班的理由了吧。
“或许是感冒吧?……我觉得有点发烧。”
“要不要吃药?”
“我讨厌吃药。”
“那起码得量个体温。”
要是量体温就穿帮了。透霍地坐起来大叫一声“你很烦耶!”。看到藤岛僵硬的表情,无心怒吼的透更加不知该如何反
应才好。
“要是不舒服的话,就到房间去休息吧。”藤岛踌躇地说。
就是不想独处才会待在这里,这个男人为什么不了解自己的心思?在觉得心酸的同时,一股无名火也跟着上来。透站起
来,把毛毯丢到藤岛脸上后,转身冲到自己房里。上了床之后,仍旧焦躁的情绪还是让他无法入睡。早知如此就不要偷
懒去上班算了,他还有学费、冲洗照片钱要付。
半个小时过后,外面传来敲门声,那声音小到稍不注意便会错过。透没有应声,门却径自开了。他把半张脸探出棉被外
,闭上眼睛装睡,感觉地板的挤压声和呼吸声愈来愈近,藤岛明明就在他身边却不出声。
直到感觉有手摸上自己的额头,他才吓了一跳。藤岛冰凉的手指离开后,就听到他低声叹息。都已经确定了自己有没有
发烧,他仍旧没有离开房间。那种陪在身边的感觉,让透莫名高兴起来,他开始好奇藤岛在看什么,于是轻轻睁开眼睛
。那比自己想象中还要靠近的白色脸颊,让他差点忘了呼吸,连藤岛也被吓了一跳。
“不、不好意思,我擅自进来了。”
藤岛吃惊地往后退了一步,没有咒骂的透只闭上眼睛。藤岛不发一语,却也没有离去。
“蛋糕很好吃,谢谢你。”藤岛忽然毫无前兆地道谢。
“……我不是说那是别人给的吗?”透闭着眼睛回答。
“但是从那里骑回来很辛苦吧?”
藤岛那如同亲眼目睹的语气,让透吃惊地睁开眼睛。
“你看到了?”
“不是……我知道那家店离这里很远。”
话题又到这里中断。怕继续沉默下去藤岛会离开,但又不知如何挽留的透,只好想到什么说什么。
“蛋糕真的那么好吃吗?”
“是啊,特别是草莓蛋糕……你要不要也吃吃看?”
明明不想吃,透却莫名其妙点头。藤岛快步走出房间,透还来不及后悔,他便端了一块草莓蛋糕回来。藤岛把托盘放在
旁边的小桌上,端起蛋糕盘子用叉子切了一小角,喂到透的嘴边。透当然知道藤岛是因为自己生病才会主动喂食,但要
一个二十八岁的男人像孩子般张嘴吃东西,难免有些抵抗。
“透?”
知道尴尬无用的透,只好张嘴把蛋糕吃进去。溶化在舌尖上的奶油,甜得让他觉得恶心起来。
“好甜。”
“蛋糕一定甜啊。”
听到这理所当然的回答,透觉得自己好像白痴。看到藤岛又要叉第二块,他赶紧用棉被遮住嘴说“不要”。
“太甜了,我不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