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岛温柔地笑了。又把自己埋进棉被里的透,感觉残留在舌上的甜蜜和腼腆,在自己脑中螺旋般地缠绕着。
连谎称的发烧都好像渐渐升温了一样。
四月,透进入了摄影学校就读。两个月份的打工薪水加上存款还是不够付入学金,透只好跟藤岛借钱。透并没有主动开
口,而是藤岛自己问他钱够不够。刚开始听到藤岛要借钱给他,透非常抗拒,完全不想跟那种男人借钱。
但入学之后,他开始发现逞强没什么好处。分期付款的入学金、每个月都要支付的学杂费,还有不可或缺的底片钱和冲
洗费……这些都是莫大的开销。而且才刚领了薪水,就要付出一大笔超额费用。到最后,让透答应接受藤岛资助的最大
原因,是二十八岁这个年纪。本来即使没钱,只要晚一年入学打工存起来就够,可是因为“那六年“的关系,透已经比
别人晚起步,更不愿意再拖延而跟同年龄或同世代的人形成更大的差异。
他不想跟藤岛多借钱,所以周一至周五到摄影学校上课,下课之后从晚上七点到午夜一点到居酒屋打工。连周六日都排
了打工的透,变得异常忙碌,不过可以学到自己喜欢的东西就好。
决定在居酒屋打工的时候,透知道自己脾气暴躁,深怕会跟酒客或其它同事起冲突,心里忐忑不安。要是一时冲动打人
……不但付不出学费,也会还不出欠藤岛的钱。想到这里,透就完全冷静下来了,反正把喝醉酒的客人当成另一种生物
就好了。
进入六月后的第一个礼拜天,本来要去打工的工地因为发生意外而停工,赚到一天假日的透,带着相机骑车出去拍照。
骑车进入儿童公园后,正在换底片的透忽然感觉有人而抬起头来,面前站了个小女孩,大眼睛一直凝视着他。那是个看
来应该只有三、四岁,长得非常可爱的小女孩。
透反射性地拿起刚换好新底片的相机对准小女孩,透过镜头看到一脸吃惊状的小女孩像脱兔般逃开。拍不到可爱的素材
,透叹了口气。
他一向擅长拍花草、建筑物这类无生命物体,却拙于拍人,还被学校老师批评“你的人物像总是流于平面”。透对拍人
毫无兴趣,要不是有功课得做,他从来不去拍人。
在寻觅其它素材拍摄的时候,天空忽然下起大雨。透赶紧把相机收到背包里,冲到附近一座小亭子里避雨,陆续也有几
个人像自己一样冲进来。
一个男人牵着刚才逃掉的小女孩躲进来,小女孩跟透视线相交后,羞涩地往男人身后躲去。透坐在亭里的长椅一端,无
聊地看着下着雨的水池。
“高久……”
听到有人叫自己名字,他才回过头来。是那个牵着小女孩的男人,男人笑着对他说“好久不见了”。对方不是在学校认
识的人,也不是居酒屋的常客。面对这个自己全然陌生的男人,透心想该不会又是“六年间”认识的人吧?
“你好……”
他点点头。这个男人应该四十好几了,有一副微胖的身材和沈稳的眼睛。
“你看起来很好。”
是啊……透随意应答。
“半年前,从你朋友手上拿到辞职信的时候,我真的很吃惊。”
辞职……他该不会是饭店的人吧?
“经理认为你太任性非常生气,但我却不这么觉得,我知道你一定有理由。不然,不会连跟我说一声都没有就离职。”
这个男人不知道自己失忆的事。透在心中咂了一下舌,如果没下雨,就能借故有事离去。可是,无论气氛再怎么尴尬,
他还是不想冒着心爱的相机被雨淋湿的危险冲出去。
“你该不会是在厨房受到排挤吧?不是才刚决定派你到法国去研修吗?”
透想起蛋糕店老板娘所说过的话。看来海外研修的选考会是挑中了自己,想必自己一定很优秀吧。透不关己事般地想着
。
“我是因为私人因素才辞职……”
透暧昧回答,巴不得话题到此结束,但男人仍继续追问。
“如果不是店里的问题,难道你是被人挖角吗?”
“真的纯粹是个人因素,而且我现在也没在做蛋糕了。”
男人惊讶地微张着口。
“为什么不做了?真是太可惜了,你那么有才能,应该可以有更好的成就才对。从现在开始还不晚,如果你想回去的话
,我可以帮你跟上面说。或者你觉得重回旧职场会尴尬,我也可以介绍其它地方给你。”
男人说得愈热心,透的疑惑就愈深。他都已经忘了怎么做蛋糕了,再怎么热心介绍也没用吧?就算“六年间”的自己多
有做蛋糕的才能又怎么样?他很想叫男人闭嘴,别再一直强谓“可惜”这两个字。虽然对方并没有这个意思,但透总觉
得有被责难的感觉。
“我都说不做了啊!”
这声怒吼,才让男人从热心中回过神来,寂寥地说了句“对不起”。透无意识地抓紧旁边的背包,雨势仍旧没有减缓。
他压抑着想要离开的冲动。
“那你那位喜欢吃蛋糕的恋人还好吗?”
男人在烦杂的雨声中轻声问。
“他一定很期待你做的蛋糕吧,他常常很高兴地说,自己是你第一个客人。”
“六年间”的自己有喜欢的人,却彼人劝说还是别见面的好。所以他连对方长什么样、是个什么样的女人都不知道。
“你们不是住在一起吗?……已经结婚了吗?”
看透没有回答,男人没再问下去。“六年间”的他跟女人同居,并非一直都跟藤岛住在一起。……两人的感情都好到能
住在一起了,却因为恢复记忆而抛弃我,连打个电话来问候都没有。
反正那个女人喜欢的,也是受众人喜爱的“六年间”的自己吧,真正的我对她来说,根本就不重要……。
雨在不知不觉中停了,男人也早就带着小孩离去。透坐在亭子里的长椅上,茫然地看着浑浊的池水。
在失去记忆那“六年间”,自己跟女人同居。如果曾因此离开过藤岛的公寓,那藤岛应该知道女人的事才对。
从公园回来已经过了下午五点,未开灯的空间看起来相当阴暗,透还以为藤岛不在家,却发现他坐在客厅里。他穿着T
恤和牛仔裤,装扮轻松地在沙发上打瞌睡,一本封底已经褪色的摄影集倒摊在胸口上。
窗外吹来一阵暖风,藤岛下意识动了一下肩膀,胸口上的摄影集顺势滑落在地。
他缓缓睁开眼睛,看到透站在眼前便微笑地对他说“你回来了”。
“我有话想问你。”
藤岛打了个小呵欠,揉揉惺忪的眼睛坐起身来。
“你应该知道我在失忆那段期间有交女朋友吧?”
本来还在发呆的藤岛,面部表情微微僵硬起来。
“我想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藤岛低下头轻声问:“知道了又怎么样?”
知道了又怎么样?自己到底想怎么样?是想见她、抱怨她不该在自己一恢复记忆后就翻脸不认人?
“我只是想知道而已。我跟她一起同居过吧?”
“你、你听谁说的!”
脸色苍白的藤岛明显慌张起来。
“你管是谁说的?我不是想跟她破镜重圆,只是想知道她是怎么样的女人而已。”
藤岛交握在膝盖上的双手微微颤抖着。
“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他用嗫嚅的声音回答,眼神完全不看透。
“你就算没见过她,也应该听我提起过她吧?”
“真的很抱歉”藤岛低喃着拿起摄影集,逃命似地走出客厅。看着他慌张的背影,透猜想他一定隐瞒了什么。
“告诉我有什么关系?”
透在藤岛进房前抓住了他的右手。藤岛凝视着自己被抓住的手,眼神满是畏惧。
“……我觉得你还是别知道的好。”他坚持不说。
“好不好要由我来判断,不是你。”
看到藤岛仍旧顽固摇头,透开始不耐起来。
“事到如今,不管听到什么我都不会受伤了。”
本人都已经说没关系了,藤岛为什么坚持不肯说?难道对方是个糟到让他无法启齿的女人?既然能说抛就抛,搞不好真
的是个坏女人。失望的感觉满溢在透的陶口。
“拜托你告诉我……”
透像孩子般拉扯着藤岛的手臂。
“没这个必要!”
藤岛毫不客气的拒绝让透火大起来,恢复记忆之后,“自己”就一昧地被单方面否定。不管是商店街的欧巴桑、以前打
工的蛋糕店老夫妇,或是在职场共事的人。大家都是在跟“六年间”的自己说话,想要的是“六年间”的自己。以前的
自己愈是优秀,就愈让现在的自己感到悲惨。
然而,唯有藤岛不会用那种“以前的你比较好”的口气说话。或许是他没有跟以前的自己好到需要觉得惋惜的程度,但
这种态度让透感到轻松,让透觉得这个男人看到的是现在的自己,且不执着于过去。
幼时遭到背叛的记忆,至今仍未消失,他并没有原谅藤岛,也没有全面相信他,可是却得依存着他而活。他没有要求自
己出一半的生活费,连上课费用都二话不说地借给自己,如果真的发生什么事,他应该也会帮助自己才对。正因为抱持
着这样的想法,刚才那句无情的“没这个必要”才会让透更加生气。
“你说不说!”
冲动的透揪住藤岛的衣襟,他从喉间发出呻吟声。看到他扭曲的表情透心想,自己是不是有点过分,才一松手,藤岛就
趁机逃回自己房间去。透赶紧追过去,却只听到他上锁的声音。
“你干嘛逃啊!喂!”
不管他怎么怒吼怎么踢门,藤岛就是不理。如果有心的话,他大可以把门踢破,但终究没这么做。
他回到自己房里,坐在床上思索藤岛为何不告诉他的理由。就算是糟糕的女人也无所谓,他只要知道就好。
再怎么想也没用,反正藤岛坚决不告诉他。透然想到除了藤岛之外,还有一个人知道这件事,坐立不安的他拿起钱包和
钥匙就冲出家门。
他跟楠田偶尔会见见面,因为对方三不五时会打电话来找他吃饭,楠田家他也去了好几次,对交通路径记得非常清楚。
到了楠田家,对方正在吃晚饭。他一开门,透也不给说话机会,劈头就逼问“告诉我女人的事”,楠田一脸莫名其妙地
看着他。
“别急啦,我告诉你就是了。”
透进到房间,在楠田的催促下暍了一口啤酒,才发现自己口干到不行。迅速干完一罐后,楠田又送上一罐,桌上还摆了
几样下酒菜。
“哪有人一来别人家就这样逼问的啊?……难道你跟藤岛先生发生了什么事?”
楠田继续把剩下的泡面解决,透也喝下了第二罐啤酒。
“那家伙知道女人的事,但我怎么问都不肯说,最后还给我逃进房间里……”
透焦躁地抓着后脑。
“我都说了想知道,他干嘛要隐瞒?那可是我的事耶。”
他看着楠田。
“你知道对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吧?”
“……是啊……”
等我一下。说完,楠田收拾掉泡面碗,又拿了几罐啤酒过来。
“上次我不是告诉过你,还是别见面比较好吗?你怎么又再问了?”
透把第二罐啤酒饮尽,不耐地抖着右脚。
“没有啊……”
“一定有什么原因吧?”
透低下头,凝视着地毯花样。他为什么想知道?明明都已经忘记了,到底是哪里让他这么想追问呢?
“……中午我遇见之前在饭店共事的同事,他说我女朋友很喜欢吃蛋糕。”
隔了几秒钟,楠田才“哦”了一声。
“他还问我是不是跟她结婚了,因为两人已经住在一起,感情应该很深才对。”
楠田把第三罐啤酒放在他手边,透双手紧握着罐子。
“她很温柔吗?”
楠田点了点头。
“长得漂亮吗?”
楠田沈思了几秒后,低声说“不知道”。
“她几岁?”
楠田歪着头。
“我不知道他的岁数,只知道比你年长,应该大你四、五岁左右吧。”
年长的温柔恋人。透闭上眼睛想象自己枕在那柔软胸部的情景,却只看到暧昧的轮廓而已。
“但那家伙不是在我恢复记忆之后逃掉了吗?连见也不来见‘我’一面,只凭恢复记忆这一点,就把我抛弃了吧?”
“应该不能说抛弃你……而是情有可原。总之你们两个都没有错,只是无法在一起。”
楠田说情有可原,可是那女人如果真的爱自己,即使自己没有记忆,也应该陪在身边才对,就算不能再做蛋糕,就算不
再受大家喜爱……。
“但实际上她的确没来找我啊,根本就不在乎我……”
“你见过他了。”
楠田的低语让透觉得自己的头好像被人狠狠打了一下。楠田直视着他。
“你见过他了,但还是想不起来吧?”
就像寻找失物一样,透翻寻着恢复记忆之后的记忆。他在哪里见过她?是在商店街还是车站前?或是在打工的地方、学
校……。他为什么没有发现那应该凝视着自己的眼神呢?
“所以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如果真是命中注定,你们一定会再相爱一次,不需要去强求。”
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对那个女人来说,都已经看到了还想不起来的自己,才是最薄情的人吧。
楠田继续向透劝酒。透愈想愈觉得自己悲哀,像喝水似地掹灌啤酒,但愈喝只是愈难过,有股欲泣冲动的他咬牙忍着。
“对了,你的摄影学校上得怎么样?还是不擅长拍人物吗?”
想要改变话题的楠田提到自己最爱的照片,但透仍旧没有心思理他。学校的同学都很年轻,最离谱的还有小自己十岁左
右,在这种情况下要不焦急也难。
他忽然想到六年间的自己。
“我有做蛋糕的才华吗?”
“怎么突然这么问?”
“那个在饭店认识的人非常称赞我,说什么我很有才华,应该到法国研修之类的。他在开玩笑吧?”
楠田沉默了几秒。
“他没有开玩笑,你本来就打算去法国,还准备带着恋人一起去,我听你说过得去办护照的事。”
透觉得“六年前”的自己,好像变成一堵巨大墙壁挡在自己面前。跟到了这把年纪才去读摄影学校,也不知道有没有这
方面才华的自己不同,六年前的他不但有才能,深受众人认同,还拥有心爱的人,两者相较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
可是,透死也不想说出羡慕这两个字。
他痛苦地抱着头,好想逃到别的地方,逃到一个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一点也不想待在这种只有过去亡灵横肆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