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是一场梦中的梦。
他喘息著,浑身燥热却流不出滴汗来。刚一定神就感觉到浑身疼痛,他重新慢慢地躺回床上,这才发觉自己竟然还在别墅里,躺在凌厉的床上。
头痛,他抬手摸了摸额角,肿起了一大块,粗糙地贴著方纱布。
他这才慢慢回忆起真实发生过的事。
他被凌厉赶出别墅,刚穿上那身湿透的衣服时眼前就开始发黑,後来勉强走上了台阶,却又被跳出来的阳光照花了眼。意识恍惚中一脚踏空,就这麽掉了下来。
看来是凌厉又将他捡了回来。
陶如旧怀著复杂的心情检视了一遍身体。四肢上又多了不少细小的创口。却都做了些处理,下身竟也被男人上了软膏。
自己究竟昏睡了多久?对这发生的一切完全不知情。想象著那个一直鄙夷著他的男人清理尸体一般摆弄著自己的身体,陶如旧心中就一阵发凉。
就在这时候,凌厉端著一碗不知道什麽东西走了进来。
看见陶如旧怔怔地坐在床上,他立刻变出那张冷冰冰的脸来。
“别以为我对你还有什麽意思,我只是不准备让你死在我的产业里。”说著,他将碗重重地放在床头上,随便捣了两下,“本来要买给花开吃的,他没有胃口,就便宜了你。”
那是满满一碗猪肝青菜粥,热气腾腾刚买来的模样,但是男人却偏要故意做出这种污辱人的解释,他不能容忍自己再对青年显露半丝善意。
“我不是吃剩饭剩菜的狗。”
陶如旧看也不看那碗粥,“凌先生不必用讨好不了别人的东西来打赏我。我也不会领凌先生这份施舍的恩情。”
“那就不要吃!”
凌厉一扬手,将碗扫入地上的废纸桶中,狠狠的说道,“你就饿死在这里,我不会再给你买任何东西吃。看你能下床的时候,还有没有力气走出这里!”
陶如旧闭上眼睛不再去听他的狠话,他知道自己在发烧,热得浑身无力。在这个时候惹恼凌厉是对自己非常不利的选择。男人甚至有可能就这样将他连人带薄被一起丢到门口。然而那些恶意的言语像一根根尖刺直插入他心中,若不一根根拔出来,只怕连著整颗心都会腐烂掉。
他浑浑噩噩地躺在床上。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只觉得窗外白了又黑,黑了又白。等到再清醒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晨。
一阵猫叫声吸引了他的注意。
落地窗帘的一角有条缝隙,露出了窗子外面的一片白毛。
白毛上染著暗色的血迹。
陶如旧下了床,急步走到窗前,果然是蕲猫仙,披著一身的血污,满脸郁闷的站在窗户外。
“放我进来。”猫爪子在玻璃上挠了两下,陶如旧将窗子打开。
“蕲猫仙……你怎麽了?”青年见到猫身上的血迹,以为他身上有伤口,正要低头去看,猫仙却摇了摇脑袋,说道:“我不要紧,这些血大部分不是我的,身上一些小伤口不碍事。”顿了顿,又睨著眸子看了眼披著床单的陶如旧,“你看起来比我惨。”
陶如旧苦笑了一声,“东篱不破的要求,果然不是那麽好答应的。”
猫仙很不舒服地抖了抖粘在一起的白毛,说道:“具体的内情我不想介入,但是事以至此,你也不必再後悔或介怀。各人有各人的担当,东篱不破答应你的事他已经在做,凌厉迟早也会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而你的当务之急就是帮我洗一个澡。”
陶如旧有点惊讶地“嗄”了一声,“蕲猫仙你以前也是找别人帮你洗澡的麽?”
白猫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我可不想舔掉这一身恶心的血迹。”
30
凌厉似乎是真的离开了别墅,陶如旧将白猫放进了卧室边的洗手间。淋浴房对於蕲猫仙来说显然是不合适的。它主动跳上了洗手台,将生著长毛的微胖身体挤进荷叶形的洗手盆中。
“你要是想出气,可以用那块无香的给我洗澡。”它伸出爪子点了点金属架上一块黄油状的肥皂,“那是凌厉用来洗脸的,自从他上次踩了我的尾巴,我就很想试试了。”
陶如旧被这只比自己还要小心眼的猫仙逗得开心起来,昨天与前天的痛苦遭遇似乎消散了一些。他拿起那块肥皂,拧开龙头。而猫仙也理所应当地享受起了特殊的服务。
“吹风机在厨房柜子里。”洗完澡,浑身白毛完全瘪落,体形缩小一般的猫仙从洗手盆里爬出来,“好久没有这样痛快地洗澡了。”
陶如旧依照他的话,果然找到了几乎全新的电器。他起床的时候还觉得有点头晕,然而经过蕲猫仙这一折腾,反倒觉得有了些精神。身上的伤痛也不那麽磨人了。
“你好像很熟悉别墅里的陈设。”他是真的有点佩服这只无所不知的非人类。
走回到卧室,大白猫已经兀自从洗手台上跳下来,站到了凌厉的大床上。湿淋淋的白毛打湿了一大片床单。
陶如旧听见蕲猫仙随口回答道:“唔,以前凌厉不在别墅的时候,花开经常带我来洗澡,他有钥匙……”话说到一半,白猫突然闭嘴,然而青年心中的苦闷却还是已经被勾了起来。
陶如旧问道:“花开……他现在怎麽样了?”
蕲猫仙摇头,“东篱不破将他那天晚上的记忆封起来了。”
“为什麽要那麽做?”
白猫回答:“那死鬼说花开清醒以後就一直坚持要澄清事实,但是那死鬼认为凌厉喜欢花开,自己又恐怕保护不了花开一辈子。於是先要将花开托付给凌厉。自然不会让花开说出实情。”
陶如旧苦笑道:“他要保护花开,难道就要拿我做牺牲品麽?”
猫仙摇头:“东篱不破说他会亲自将这件事和凌厉作解释。决不会让你受委屈。只不过你和凌厉之间的感情怕是只能到此为止了。”
陶如旧默默地将吹风机从包装盒里取出,插上电源,对著大白猫缓缓地吹著。
“不都说他喜欢的是花开麽,我和他之间本来就没有什麽”他这样说。
蕲猫仙在微热的风中晃了晃尾巴,转过身来用爪子在陶如旧的腿上轻轻拍著,“不说这个了,昨天晚上我和东篱不破入了地宫,倒是有点收获,要听麽?”
陶如旧点点头。
猫仙捡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同时督促陶如旧手上不要停,直把他伺候舒服了才回忆道:“是东篱觉得愧疚,刚入夜就叫著我一起到地宫去。我们入了园区,沿著水流没多久就找到了其中一个怨魂。他拿的是王白虎的下肢。”
陶如旧点头道,“那个我也见过。很厉害。”
“在三个怨魂里算是好对付的一个了。”猫仙晃晃脑袋,“我和东篱不破两个围攻,只要不让它和另外两条河流汇合,迟早就在我们的股掌之中。谁知道快要拿下的时候,凌厉却带著两个道士突然闯了进来。”
陶如旧回想起自己那天被东篱不破强制著带到转生街的情景,心中暗自佩服凌厉的胆量,“凌厉就不怕落得与王白虎同样的下场?”
“凌厉那人,命硬得吓人。”蕲猫仙不以为然,“就算被捉了去,至多也就落个皮肉损伤,就算死了,尸体也没有任何鬼魂敢借宿。按著古时候,就是真龙之命,贵得很。”
陶如旧恨恨地说:“真是便宜他了,这麽好命,为什麽我就偏偏和他相反?”
蕲猫仙翻了个身,很没有形象地任暖风吹干自己的肚皮:“就因为你们是两个极端,才会产生吸引力。不过要说好命,凌厉小时候也挺可怜的,和他白花花的娘亲一样不得他爹的欢心。”
陶如旧心中有了点惊讶,却不愿意细想,只闷闷地问道:“那道士来了之後呢?”
“还能怎麽样!”蕲猫仙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王白虎的两条腿归他们拿下,虽然其中一个道士受了点伤,但还不都是满口大话,口口声声没什麽大不了的。看他们下一次自己动手,还有没有这麽容易。”
陶如旧不解的问道,“同样是除掉地宫的鬼怪,为什麽你们不能和道士们合作,这样或许能更快解决问题。”
蕲猫仙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东篱不破是个死鬼,我又是附身在猫身上,被道士看见了还不要闹个鸡犬不宁?”
陶如旧半懂不懂的点了点头,进而又想到了一个问题。
“你老是说附身在猫身上,那你的真身呢?该不会早就烂掉了吧?”
蕲猫仙立刻生气地反驳道:“怎麽可能烂掉,只是放在地下好好保养而已!”
一人一猫正说话,陶如旧的肚子突然长叫一声,接著却是蕲猫仙开口道:“想来也有点饿了,你这里有什麽吃的麽?”
陶如旧又苦笑了一下,指了指地上的废纸桶。
“那里面倒是有一碗猪肝青菜粥,凌厉说花开没胃口才拿回来的。”
“花开最讨厌动物内脏!”
蕲猫仙摇摇脑袋,“凌厉怎麽还会买那东西给他。那家夥怎麽就不能说句老实话。”它又对陶如旧说道,“我和你打赌,这屋子里肯定有能吃的东西。我现在就出去找。”
陶如旧不信,白猫就自说自话地出了房门,没过多久,果然叼著一包切面吐司得意洋洋地回来。
“餐厅桌子上还有牛奶,真想不到那个大男人竟然还喝这东西……”
陶如旧怔怔地听了,再去看猫仙,已经将吐司袋子叼到他面前。
“吃吧,我们两个干掉这一袋,绝对没有问题。”
说著已经用两只前抓扒开包装袋,叼走一片跳到旁边的桌子上。陶如旧看著已经没有可能恢复原状的吐司袋,把心一横,也就取了片放在嘴里咀嚼。
吐司在桌上放了一晚上,吃在嘴里味同嚼蜡。但陶如旧的确是饿了,开始还有些顾忌,最後干脆两三片往嘴里塞。吃完之後觉得口干舌燥,便又一瘸一拐地去寻那牛奶,顺便要将吹风机放回原来的位置。
正当他走到客厅的时候,玄关里突然传来一声开门的声音。
凌厉回来了。
31
昨夜与两位道士一同回到幽冥地宫,园内已是一片狼藉。地上污水横流,处处都是树木与建筑的残枝碎块。看得出三个怨魂每个夜晚都在地上徘徊,将本来就已经鬼气森森的假布景彻底变成荒凉废弃的黄泉世界。
他跟著道士一起走到丧魂坡,正看见王白虎腐烂的下半身立在一片混浊的水中,而那如触手般的水流,正包围著坡顶一小块空地。
空地上是翠莺阁豢养的大白猫。在凌厉看来,它应该是误跑进来,险些遭到了鬼魂伤害。那两个道士果然是有些法力的,前後不到半小时的时间,便将这怨魂拿下收进法器之中。而王白虎的下半身则被拖了出来,让人连夜秘密焚烧掉了。
这虽然仅是三个冤魂中最容易对付的一个,但从道士们自信满满的样子看来,幽冥地宫的这个事件尚不至於影响到整个海岭城的营运,而将所有人从城里迁出去,更是没有必要。
凌厉回到控室,让人将两位道士领去休息的地方,自己方才感觉有些困倦。
回到别墅,开门便看见陶如旧一手拿著吹风机,一手拿著牛奶盒,而腰间只围著一块床单。皮肤上的潮红依旧不见全退。
青年看见他的时候也有些意外,下意识地将牛奶放回了桌子上。凌厉原本又要说几句狠话,转念想了想却只是阴鹜地瞪了一眼,转身朝著自己卧室走去。
陶如旧心中一惊,蕲猫仙还在卧室里。
果然,半分锺之後,他便听见卧室里一阵猫叫声,咒骂声,甚至是桌椅与物体的撞击声。等这一切稍作停歇,脸上横竖好几道抓痕的凌厉臭著一张脸,拎著大白猫的後颈将它提出来丢到陶如旧面前,同时另一手将自己的一套衣物摔在桌上。
“穿上衣服,把这团白毛立刻扔出去!”
陶如旧放下吹风机,静静地站著,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陶如旧穿上衣服,稍挽了衣袖与裤脚,又抱起蕲猫仙,一声不吭地走出了别墅。
“他只是赶我走,你怎麽也出来了?”猫仙虽然这样说,却还是很享受窝在青年怀中的感觉。
“衣服都穿上了,没有必要赖著不走。”陶如旧这样回答。
“你要走了麽?”白猫问他,“我挺舍不得你的。”
陶如旧淡淡地笑了声:“我只是回翠莺阁,凌厉他管不了我爱去哪里,大不了在城外租间房子,白天来晚上走,凭记者证免票,他要敢做什麽动作,我就去告他。”
蕲猫仙失笑道:“你这算是跟他怄气麽?”
陶如旧摇头,“我想知道幽冥地宫的这件事,究竟怎麽解决。”
“你想把这个写成报道?别傻了。”猫爪子轻轻拍著他的手。
陶如旧摇头,“只是和戏班子里的各位有了感情,想知道他们接下来怎麽办。”
猫仙正色道:“那两个道士口气这麽大,凌厉恐怕一时之间还不会撤人。但翠莺阁里都贴了符咒,就算幽冥地宫的金刚网破了鬼魂也进不去。你暂时不走也好,我会催著东篱去把那东西搞来。”
陶如旧皱眉道:“什麽东西?”
“牛眼泪。”猫仙不以为然地回答道,“知道是干什麽的吧。”
“听说过,”陶如旧点头,“据说是抹在人眼睛上就能见到鬼。但这不是太容易了麽?”
猫仙点头,“原始的牛眼泪拿来之後还必须用法力加持。否则也是没有用处的。”
“你要那牛眼泪干什麽?”陶如旧问,“该不会是要让凌厉见鬼吧?”
猫仙一派严肃地点了点头,“不然他看不见东篱不破,那死鬼怎麽和他解释你的事情?”
“不必解释了。”陶如旧摇头,“我不稀罕他的後悔,反正也没有以後了,和一个路人需要解释什麽?”
猫仙甩了甩尾巴,要想反驳一些什麽,却又想了想,终是没有开口,反而拿爪子在陶如旧的心口轻轻拍了拍。
猫爪子只有那麽一丁点大,上面又生了层软乎乎的肉垫,敲在陶如旧的心口,却竟还是隐隐作痛。
一人一猫出了别墅,慢慢朝烟雨江南走去。园区之间的距离本就不算短,陶如旧有伤在身,加上热度未退,略走了段距离就有些脱力。猫仙跳到地上朝前跑去,也不知怎的竟然引了台旅游车过来。正好是陶如旧刚入园区时认识的小陈。
坐了小陈的车回到翠莺阁,已经是近中午时分,陶如旧抬头看了看阳光下的金色匾额,突然有了一种想哭的冲动。
其他人都出去吃饭,只有吕师傅一个人坐在戏台子前扇著扇子,这几天他一直有些心神不宁,吃饭也没有胃口,中午只是让小李带一份薄粥回来,自己就对著空荡荡的院子发呆。
陶如旧唤了声“吕师傅”便慢慢走过去与他坐在一起。几天没见老人家头上又多了不少白发,他默默的看著陶如旧,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回来就好。”
凌厉对戏班子里的人说,陶如旧在采风的时候从陡坡上摔了下来,这段时间一直在别墅静养。陶如旧也就接受了这个谎言,苦笑著接受众人的慰问。
然而当秦华开依旧微笑著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陶如旧却发现自己已经再不能同样微笑著面对了。
蕲猫仙看见陶如旧与戏班子的人一起,也就没有再跟过去,它蹲在翠莺阁门口抖了抖毛,突然感觉有一双手落在了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