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魂接著说道:“看到你说不出话,在人前吃瘪的样子,我慢慢发现除了可怜你之外,对你实在没有别的感情了。”
“…………”
花开终於明白了东篱不破的意思,他本就有些自卑,如今更是止不住颤抖,一步步朝著院子深处走去。立在暗处的凌厉见他神情恍惚,便急忙跟了上去,也顾不上身边的树木晃动,发出了明显的沙沙声。
被东篱不破放开的陶如旧循著响声看过去,正看见男人的脸一闪完全消失在黑暗中,他顿时明白了东篱不破的用意,心中好像被人重重地捶了一记,连带著浑身无力。
“等这件事完了以後,我会拿出我坟墓里的所有明器报答你。”东篱不破在他耳边慢慢地说道,“如果你有别的需要我也尽量满足你。”
他的声音很沈,说完这句话也循著少年离开的方向追了出去。最後只剩下陶如旧一人立在花园里。
戏演完了,自己这个道具就不需要了麽?他苦笑。
“花开是我弄醒的,”蕲猫仙从花开躺卧的长椅後面绕了出来,叹了一口气道:“本来不想让花开伤心的,但东篱不破实在太可恶。至於凌厉,孰是孰非,相信他能够自己判断。”
陶如旧摇了摇头道:“我不在乎。”顿了顿,反而将大白猫从地上抱了起来,“等这里的事情结束了,猫仙愿意和我到夕尧城里面玩玩麽?”
大白猫眯著眼睛似笑非笑:“乐意之至。”
就在一人一猫相对的时候,第三进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噪杂,小李的声音在高喊著什麽。
猫仙突然地喊一声“糟糕”,跳到地上拔腿往前院跑去,陶如旧这时候也听明白了小李的喊声,反反复复是在寻找著班主吕师傅。
“出什麽事了!”陶如旧跟著白猫跑到院子里,看见戏班子的人几乎全都从屋子里跑了出来。郑青龙与几个壮年正准备走出翠莺阁。
“吕师傅不见了!”小李焦急地解释。
老人家最近的心情一直很不好,往常晚饭後都会坚持著从食堂走回翠莺阁作为散步。然而这几天的饭菜都是由小李给他带回来的,呆久了自然有点憋闷,这天晚上本来说好由小李陪他在傍晚时出去散步,然而小李因为杂事耽误了一会儿,回头再来找吕师傅,老人家就已经不见了踪影。
“你别著急,说不定他只是一个人出去散步了。”陶如旧让小李冷静,“凌厉不是也给了吕师傅手机麽?打打看吧。”
经他这麽提醒,小李慌忙拿出手机。
原来闹哄哄的院子一下子安静起来,大家都屏住呼吸等待著结果,小李干脆切成了免提。
“嘟……嘟……嘟……”
持续的沈默。
平缓的提示音在这个特殊时期的夜晚,考验著大家的耐性与神经。
陶如旧告诉自己不会有事,老人家的反应比年轻人慢很多,说不定此刻他正摸索著拿出手机,研究应该如何接听。事实证明他的假设是正确的,因为在第8声提示音之後,手机那头传来了吕师傅苍老而温和的声音。
“喂……?”
“吕师傅啊,您人在哪里啊?可急死我了!”小李的声音带著哭腔。
吕师傅回答:“急什麽呢?我虽然上了年纪还不至於老年痴呆,再说,这海岭城还不跟自己家似的?”
陶如旧在一旁插嘴道:“吕师傅,您现在在哪里?我们来找你。”
“是陶陶啊?”吕师傅笑了笑,“你们别这麽紧张,我现在正沿著皇城根儿走著,快看见地宫大门了……”
戏班子里面一阵小骚动,陶如旧急忙说:“吕师傅,地宫那边去不得!您快往回走,我和小李著就来接您……”
话正说到这里,手机那头突然隐约传来了一种细小的杂音,吕师傅的声音模糊了,陶如旧调节免提音量,那细小的噪音也随之被放大。
是流水声!
院子里每个人的脸都变得煞白,小李的手甚至颤抖起来,皇城区附近根本没有流水,怎麽会传到手机里来?
陶如旧意识到情况不妙,还没有来得及继续开口询问,就听见那水声更响亮了一些,里面又传来另外一中更沙哑的声音。
“好像是吕师傅在说话?”
小李听不清楚,慢慢地耳朵凑了过去。这时候吕师傅一声放大了的惊叹几乎要震聋了他的耳朵。
“前面是谁?谁在那里……?”
询问之後是一片死寂,手机两端都听不见呼吸的响动。
突然,水声消失了。那个类似於干扰的声音一下子清晰起来。
“师傅…吕师傅…………是我……王……白……虎……”
34
“啊!”
小李低叫一声要摔掉手机,被陶如旧眼疾手快一把抢了过来,他拼命叫著要让吕师傅往回走,然而手机里只剩下一片嘈杂的啸音,很快便断了线。
久未作声的蕲猫仙立刻朝翠莺阁外奔去,陶如旧紧跟在它身後,郑青龙与小李反应过来也赶在他们後头,剩下的人想起了那两个除灵的道士,慌忙打电话给凌厉。
“今天是朔日,乃是月中阴气最重的时候,出了事也就特别讨厌。”路上蕲猫仙这样说道,“地宫区剩下的那两个怨魂应该不至於那麽快突破金刚墙的围困,这其中一定有问题。”
陶如旧喘著粗气道:“无论如何,先把吕师傅找回来再说。”
正说著,二人已经一气奔跑到了皇城区。沿著暗红色游墙向前追。不过多时,猫仙猛地停了下来。厉声喝住陶如旧。
“当心脚下!”
陶如旧怔了怔放慢脚步,这才发现脚边上一道细细的水痕。
“这恐怕就是刚才吕师傅站过的地方。”蕲猫仙认真地说道,“你看,前面就能看到地宫。”
陶如旧抬头,远处黑暗中被水银灯照亮的高墙格外显眼。
大白猫示意他小心避开水流,放慢了脚步继续向前走去。
大约十来步之後,皇城的游墙出现了一个豁口,地上积著一大滩水痕,接著微光仔细看,水痕甚至蔓延到了墙体上,另外还有一些不明的浅色物体残留在其中。猫仙要陶如旧将它抱起来仔细看了,闷声道:“是蛆。”
“刚才王白虎的那粒脑袋就应该躲在这里”它解释说,“它利用豁口隐藏了自己被砸烂的半个脑袋,只露出较完好的一半,趁著夜色的掩护,引诱吕师傅跟他走。”
陶如旧沈痛道:“早知道就告诉吕师傅王白虎的事情了。”
大白猫摇头道:“你们也是不想让他伤心。而且看现在的情况,地下水流并没有大规模涌出。怨魂们需要将吕师傅骗回地宫才能进行下一步的动作,我们现在就赶过去,也许还有得补救。”
陶如旧点了点头,这时候小李与郑青龙也赶上来。猫仙让陶如旧与他们交待了需要注意的地方,四人朝著地宫正门的地方奔去。
地宫正门,被左右两只水银灯照得灯火通明。紧闭的朱漆正门不知道什麽时候被打开了一人宽的血口,一个伛偻的黑色背影正拿著把硕大的竹丝扫帚,慢慢地将门内漫出来的地下水扫到外面的街道上。
“原因找到了。”蕲猫仙恨恨地说道。
凌厉接到电话,立刻出发去寻找两位道士。因为不放心将花开留在外面,便将他带在身边。而一直跟在身後的东篱不破,在听见地宫的状况後,低头略作思考,便默默地离开了二人。
地宫正门。
“他是给地宫看门的老头!”小李惊讶地叫道,“他难道不知道这地宫里的事情麽?”
众人又走近了些,那个黑影便显出面目,果然是一个驼背老头儿。
“小李,你们把他带到一边去,不要让他再碰到水!”陶如旧健步上去,将老头从一把拉到路边,夺下他手上的扫帚。小李与郑青龙也跟了过来,小心地将老头押到一边。
“吕师傅应该已进门去了。”蕲猫仙催促道,“我们要赶快!”说著便头一个冲进朱漆大门里,陶如旧紧跟在它後面。小李与郑青龙一人扣著那老头儿,另一人用扫帚将水归拢,在门外等著动静。
幽冥地宫里面,竟又变成了另一副模样。
并不仅仅是满地的零乱与水痕,地宫里所有的布景竟然都错了位,就好像整张大地被水托著飘浮起来那样。出现在陶如旧面前的,不再是写满提示的影壁,而是一片诡异的小树林。
“丧魂坡被搬到这里来了。”
蕲猫仙低声道,“地上水痕未干,吕师傅应该没走多远,这树林里面有八口棺材,吕师傅或者真正的鬼魂极有可能藏在其中的一口里面。你要小心。”
说著,它口中突然念念有词,末了让陶如旧将右手伸到它面前。又咬破了自己的舌尖,将血抹在青年掌心。
“这个用我的血所铸的结印,能起到驱邪镇鬼的作用,若是有鬼袭击你,你便照著它的头顶打去,就能暂时打散它的魂魄。
陶如旧小心地收回手,一人一猫重新审视著面前的树林。在远处墙头上惨白色灯光的映照下,隐约可见有几具不同大小,不同形状的棺材静静停放在树林中。
“这个树林大致呈圆形,所以你沿著顺时针,我沿著逆时针的方向打开棺材,明白了没有?”
点头同意了猫仙的建议,陶如旧知道自己别无选择。自己对於驱鬼是没有半点心得的,所有能够依靠的仅仅是猫仙画在他手上的那个符印。但如果因为自己的退缩而害得吕师傅丢了性命,那麽他绝对不会轻易原谅自己。
就好像那天看见王白虎跌入地宫三层那滚滚地下水的时候一样。
树林的地面上生长著到了脚踝的杂草,水流完全渗透进松软的土壤里,慢慢看不出痕迹。陶如旧强忍著恐惧朝著坡东面走去。他感觉到蚊虫在光裸的手臂上乱撞,发出嘈杂的嗡嗡声。空气潮湿微热,甚至带著一股腐臭的气息。头顶上茂盛的树冠筛下斑驳的淡影,投射在树干与地面上,就好像无数古怪的脸谱。
他朝前走了几步,第一具棺材很快就出现在面前。
陶如旧悄悄靠近,那是一具三尺来长的小棺材,在夜色下呈现出浅浅的颜色。曹如旧明白这个大小决不可能装得下吕师傅的身体,但王白虎的头颅却依旧很有可能藏在里面。他的手有点颤抖,但还是慢慢用了力气,将两端微微翘起的棺材盖子推开。
一股刺鼻的蜡油味道涌了出来。陶如旧微微向後退了步,深呼吸一口之後再看进去。
第一眼看见的是两根手腕粗的白棍子。再向上看,棍子顶端系著一双深色的小绣花鞋。
这是一双小孩的腿。
陶如旧一点点打开棺材,接著看见一件缎面小裙装,边上是小孩的手臂。虽是蜡质的陈设,但依旧能看见逼真的尸斑与逐渐腐败的痕迹。
幽冥地宫存在的主题便是制造恐怖,而仅仅将死亡後的全过程如实描绘下来,便能够震撼到大部分热爱生命的人了。
陶如旧没有再去看小女孩的头部。因为棺材里剩下的空间也容纳不下王白虎的头颅。他慢慢推上了棺材,等著那刺鼻的蜡油味一点点消失。而就在这时,一团白色东西突然无声无息地跳到了棺材盖上,几乎贴到了他的手臂。
“我刚才才发现。”蕲猫仙郁闷地说道,“我根本推不开那些笨重的盖子。我们还是一起行动吧。”
陶如旧哭笑不得地点了点头。
也许是有了猫仙在一边撑腰,陶如旧的恐惧之感明显减轻一些。他默默地走到下一具棺材面前,那是一稍大些的棺材,也画上了很精致的花纹。推开盖子,里面躺著一具穿著清朝官服的男尸,脸上用白纸薄薄地糊了层,看不出五官。谨慎起见,蕲猫仙还是让陶如旧揭开了那层纸。
“不是。继续找。”
林子里的八具棺材按八卦形状排布,除供人游赏之外,更别有一种“升官发财”的寓意。胆大的游客可以站到树林中央的空地上,然後由林里扮成道士的工作人员启动机关,进行所谓的“祝福”。借著对於金钱的渴望,这个节目一度是地宫区的创收大项。然而其阴暗诡异的本质却在此时此刻暴露无遗。
陶如旧接连著打开了三具棺木,都没有任何收获。周围静得可怕,他甚至开始怀疑,王白虎与吕师傅是否真的在这片林子里。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了一种极其轻微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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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厉带著花开找到了两位道士请求帮助。然而今晚上是朔月,其中一人又有伤在身,道士们并不愿意贸然出动,直到听说有人被困在了地宫里面,方才无奈地提了法器而来。
凌厉与他们从幽冥地宫的左侧绕到正门,走的是一段较宽敞的大路,两边生了五六米高的法国梧桐。虽然每隔十米就会有路灯照明,然而又大多被枝叶遮挡住了,并不能照亮所有的地方。
凌厉带著花开,却暂时找不到地方安置他。地宫险恶,自然也不宜将少年带进去,正苦恼的时候,脑袋里却又念起了陶如旧。
他现在是否因为没有半点法力而在地宫外面徘徊?或者已经贸然闯入了地宫,甚至成为了怨魂的牺牲品?不,他身边应该还有那个银色面具的保护吧?有了那个鬼魂,自己还有什麽可以担心的。
他嘲笑自己的无聊,却更加快了步伐。
大路尽头,横生出了地宫高耸的围墙,贴著围墙是一条小路。边上的几个路灯,都在不知什麽时候被人打破了。
众人走到了小路上,梧桐树很快挡住了几乎所有的灯光,分明没有半丝微风,空气却一下子阴冷了,凌厉下意识地牵住了花开的手,而两个道士也立刻低声说道:有怨气!
话音刚落,花开“啊”了一声,反过来紧紧拉住了凌厉的衣袖。男人循著他所指的方向望去,面前是一道弯弯曲曲的水渍。
陶如旧与猫仙对视一眼,两个人都听见了同样的声响。那不是水流声,而是闷闷的敲击声。
“膝盖敲击木板的声音。”猫仙轻轻地说道,“从那里面传出来的。”
它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具硕大棺木。
“吕师傅很可能就在那里面。”
陶如旧点点头,放轻脚步,慢慢地走了过去。
这是一具深黑色的棺木,两米多长,近一米五高。船一样微微翘起的两头雕刻了灵芝与浮云的花纹。下面是金漆的“寿”字。棺材摆放在东北的艮位上,算来正是鬼门的所在,自然也是八卦阵的主祭方位。陶如旧看见棺材板上放著一个香炉,两个陈放祭品的空碟。
要想移开棺材板,就必须先将这些祭器挪开。
棺材中,轻微碰撞的声音还在继续。这让陶如旧更加紧张。他看过一些恐怖片,见过人被关在棺材里窒息而死的桥段。如果自己不快一点动手,吕师傅会不会闷死在里头?他虽然不知道答案,但是伸向祭器的手却已经有了几分颤抖。
“这棺材很宽敞,吕师傅一时半会不会有事。”蕲猫仙看出了他的担心,在一边安慰道,“不是埋进了土里,就不会有事。”
陶如旧这才又点了点头,专心拿起棺材上的祭器。然而手一触到香炉,冰冷而潮湿的感觉立刻从指尖传上来。“这些东西上都是水!”他不自觉地连打了几个寒噤,猫仙干脆跳上他的肩膀来查看。
“这不是露水,其他几个棺材都是干的。”它低声道,“一定是鬼水,看来王白虎的头也很有可能藏在这个棺材里。你要更加小心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