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格暗示性格,陶如旧立刻竖起耳朵,古典?通俗?乡村或是电子,他猜不到古怪如凌厉,会对什麽样的音乐情有独锺。
是二胡。
背景中带著轻微的风声,二胡声也并不清晰──显然并非出自专业录音棚。陶如旧对於曲艺并无研究,但是听这曲子倒觉得莫名其妙的熟悉。怔怔地回想了一阵子,突然反映过来,竟然是《游园惊梦》里面的那一出《皂罗袍》。
那电影,大学里拉过片,陶如旧也很喜欢。之所以会反应不过来,是因为原先杜丽娘的那些唱段,现在都被用二胡的曲调演绎了出来。
凌厉,这个墨镜染发一身时髦,现代都市中的强者,竟然会是古老曲艺的票友?
不信,却不得不怀疑。他闭上眼睛细听那二胡曲,粗糙是第一个印象,有一处明显是中断再剪辑起来的。然而细细品味之後又有一种原生的韵味,倒像是演奏者在用乐器说话,诉说喜怒一般。
这声音虽不完美,可是叫人听得上瘾。
陶如旧对二胡的演奏者好奇起来,正犹豫著是不是要开口询问,凌厉却突然换掉了光碟。
接下来是最最寻常的公路音乐。数十首集结在一起的那种合集,其中几首鲜明的节奏配上过於优秀的音响,震得陶如旧耳膜发疼。
这时候他才发觉凌厉自己还带著一副银色的耳塞,显然是在听别的东西。
或许刚才那二胡曲他根本就不想放给陶如旧听,只是带著耳塞一时不察,在发觉拿错了盘之後就立刻换了回来。
然而陶如旧宁愿去听那首二胡。
强烈的音乐节奏,过於优秀的减震装置,开启了空调的封闭车厢,以及一个并不友善的车主人。十分锺後,陶如旧的晕眩感如期而至,跨海大桥已近在眼前。他只能咬牙攥拳,拼命将自己挤在有风景的小片区域。从倒後镜中,他看得见凌厉的墨镜,这同样意味著凌厉能发现他此刻的表情──一个面色蜡黄而双唇惨白的乘客。
跨海桥梁与影视城同样是凌氏在九十年代初修建。八百米的跨度过去後,海岭岛西北角就呈现在了二人面前。
因为曾经是一处海岬,海岭岛上并没有太多的沙滩,唯一一处是在大桥附近,也是岛上渔村的所在地。
“还好麽?”
下了桥,凌厉暂时在路边停车,打开中控,同时对著倒後镜问了一声。陶如旧一边挤出惨不忍睹的微笑,一边推开车门两三步跑进了灌木丛中。
凌厉看著青年仓皇的背影,悠闲地点燃一支烟。
再回到车上时,陶如旧觉得舒服了不少,只是被凌厉看见了他刚才狼狈的样子,心中无形的自卑感又增加了几分。
重新上车後不到十分锺,影视城标志的十余座牌坊便出现了。
四周很安静,亦不见其他行人。汽车穿过牌坊群来到停车广场上,下了车,面前是海岭城仿古宫殿一般的大门。
凌厉去停车,陶如旧将行李放在地上,四下里打量,广场一角停著两辆旅游巴士。正门检票口立了四个工作人员,其中有两个人认得凌厉的坐车,一边朝对讲机中说话,一边赶了过来。
凌厉停好车,工作人员立刻将右侧门打开,拆掉门槛,开出一辆观光用电瓶车。车沿著仿古的城墙行走,直接将二人送到了海岭城中央控室。那是一座同样仿古的小楼,只在隐蔽的地方装设一些现代设施。总负责人孙镇道将二人迎入会议室,园区内各个景观的七位负责人已经齐聚在内。
“这位是陶如旧陶记者,来这里采风,你们可以向他介绍情况。”
凌厉开门见山,十数人一齐投射过来的目光让陶如旧不自在。
“还有,陶记者可能会在城中体验一段时间的生活,其中开销由我们这边负责。”
没料到凌厉会做出如此布署,虽然也明白在这种地方生活花不了什麽钱,心中还是漾起了一丝感动。
听到了凌厉的这个决定,各位负责人之间响起了轻微的议论声,接著是孙镇道提出了异议。
“凌总,海岭城目前晚上没有参观项目,城内一般也不留人守夜,您看……”
以为这是在提防自己趁无人值守时获取商业机密,陶如旧抢先说道:
“请放心,我只是想要观察一下城中员工的日常生活。”
上午那通电话之後,他就开始重新思考报道的亮点,或许应该从当堤的员工入手。
听了他话,孙镇道摇了摇头。
“陶记者误会了我的意思。”
这个四十出头的黑瘦男人微叹了口气。“凌总若是坚持,那我就去叫他们准备。”
凌厉点头。
“就安排在‘翠莺阁’里和老吕他们一起。”
“翠莺阁?”
陶如旧听著这个名字,立刻联想起了“怡红院”、“万花楼”,嘴上不说,却将余光投向了会议室墙上挂著的大幅城区鸟瞰图。
果然,他在东北角上的江南区花街上看见了这三个字。
“那是勾栏,而不是妓寮。乃是明代建筑里用於歌舞百戏的场所。”
凌厉捕捉到了陶如旧的目光。
“那里有一个昆曲戏班长年居住,你可以和他们在一起,彼此之间有个照应。”
这件事不用陶如旧本人做任何决定,凌厉早已经布置好了一切。等到陶如旧後来与戏班的人混熟了才知道,从前也有些想要访问凌厉的记者,都被他以各种各样的理由“骗”进了这座海岭城。
在这座仿古城中,从没有哪一位记者,捱得过两个晚上。
凌厉说与负责人有事要议,陶如旧便在电瓶车驾驶员小陈的带领下先行游览仿古城全景。
45万平方米的园区其实从售票处外就已经开始,围绕园区的城墙即是用来拍摄城池外景。内部大致可以分为七个区块:关外雄风,烟雨江南,皇城壮景,武林名宿,千佛古刹,幽冥地宫以及海港战场。
“我们这座影视城,几乎能满足所有古装电视剧的拍摄需要。”小陈带著陶如旧在千佛区的碑林间穿行,“只是最近几年不景气了,现在又是淡季,游客真的不多。”
说话间一队带著国旅棒球帽的游客在导游的带领下走了过来,将近午时温度已经有些炎热,但大多数人都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甚至还有几个孩子在嘤嘤哭泣。
“他们刚从地宫那边过来。”小陈十分肯定地笑了笑。“很少有人能笑著走出来的。”
这时候几位走累了的游客提出要坐电瓶车,陶如旧自然不忍拂了小陈的财路,只是拜托他有空的时候帮他将行李送到“翠莺阁”,讨了份路观便图独自走开了。
他原本是想花一天的时间对於园内景物作个大致的了解,然而真正实施起来却非常困难。
45万平方米这几个字化作现实的距离让徒步者生畏,在穿越了几乎没有遮蔽物的大漠以及战场後,陶如旧不得不临时取消了探访武林名宿之旅,改由主干道直接寻找烟雨江南。
而到达花街已经是下午一点左右。
十米宽的青砖通道两边是用烟熏旧了的木质小楼,悬挂著匾额以及幌子,一些楼上还系著褪了色的纱幔。地上有些潮湿,看来是有人用泼水的方法进行了降温。
因为没有游客,大部分店铺都关了门,只有纪念品与零嘴的小店和厕所敞开著,工作人员搬了凳子坐在门口嗑瓜子,看见有人走过来也没有要招呼的意思。一大片贝壳做的风铃在不远处响著。
又走了几步,形成强烈透视效果的长长街道尽头,传来了隐约的曲乐声。
混合著丝竹的唱腔,忽而悠扬忽而婉转在慵懒凝滞的下午时间里。陶如旧听不懂唱词,但旋律,他上午才听了一遍。
《皂罗袍》
“昆曲……”
陶如旧出神地听著,也忘记了疲惫,他循著声音走,立定在一扇敞开著的门前。
门匾上书三个字:翠莺阁。
说是楼阁,实际上却是一个具有相当规模的仿古宅院。从外面望进去,大约有两三进的模样。外堂被辟成售卖冰饮零食的店面,陶如旧走进去,第一个天井被东南西北互相联通的二层廊房环绕,形成燕窝的形制。
中央开阔地上凌空架著一座戏台。那悠扬的昆曲唱腔,便是自戏台上传来。
陶如旧是不懂昆剧的,因此也说不出究竟在演些什麽,只是循著那《皂罗袍》的曲调猜想是《牡丹亭》,至於那一双小姐丫鬟,他却又给错记成了崔莺莺与红娘。
台上演得投入,他也就站在柱子边上出神。翠莺阁因为有演出,三三两两倒还有一些观众,大多好像是当地的农民,平时相帮著料理一些员工种的蔬菜与瓜果,园方也就默许了他们出入自由。
呆立了大约十四五分锺的模样,陶如旧等这折戏唱完了才回过神来。
演员走到台後悬的红绸布里面去了,周围人也纷纷起身,看来所有演出都已经结束。
陶如旧正想找人问问自己行李的情况,就见到凌厉从後一进的天井走了过来,後面还跟著一名少年。
少年大约十五六岁光景,皮肤微黑,五官却生得非常清秀。修眉俊目,乍看之下如同少女一般。不同於凌厉看似休闲却质地精细的装束,少年穿一条洗白了的牛仔裤,发黄的衬衫。略长的发仔细分成两边梳好──在夕尧猎猎的海风中已经很难见到这样仔洁的人了。
03
台後面除去两位还在卸妆的旦角,其他人都走到了天井里,清一色男性,用高高低低的声音向凌厉问好,唯有凌厉身後的那个少年,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凌厉也看见了陶如旧。
“陶记者,游览了海岭城之後有什麽感想?”
“很大。”陶如旧如实作答,“一路走来,只是走马观花,还有三四个分区没有看过。”
凌厉点了点头,对著人群说道:
“这位就是陶记者,将会在这里与你们住一段时间,吕师傅,那就麻烦你了。”
人群中出来一位六十开外的老人,头发花白了一半,腰板倒挺拔,精神也是极佳。陶如旧想这便是班主了。
“吕老师好。”
“好孩子。”
老人挺和善,这个时候另两个卸了妆的旦角儿也走到了天井里,居然也是男子。
古时候的曲艺,虽然都是由男子担纲,但近代以来,梨园弟子的性别构成却有了质的颠覆。现在看到这清一色的男子,陶如旧反倒觉得不习惯。
吕师傅让每个人都作了简短的介绍,这个戏班子差不多是园区建成後就在了,人是从F省各地招来的,都没什麽身家。
“这位是班子里的二胡,姓秦名华开,一般我们都叫他花开。”
吕师傅说的是那位清秀少年。
“花开是我们这里年纪最小的,98年的时候生病坏了嗓子,不能说话。”
原来是哑巴,陶如旧有些惋惜地想,同时冲著少年笑了笑,伸手打算比划些什麽。
“花开是说不了话,但是听得见。”
凌厉冷冷地插了句话。与此同时,少年回给了陶如旧一个微笑。
陶如旧红了脸。
“那就这样定了。”
凌厉看了看表,提出要回城区。夕尧湾扩建工程必须在月底谈妥,所有实地探查工作要赶在今年第一次台风来袭之前完成,并不容乐观。
班子里的人送他到後门,那里已经有车在等候。
“如果你现在反悔,我可以送你回城区。”
临走前凌厉给陶如旧最後一个机会。
“谢谢凌总,我想海岭城中的确有值得我报道的东西。”
午时的那一番长途跋涉,已经让陶如旧萌生了新的灵感,而凌厉几近轻蔑的口气,也让他暗下决心不能遂了对方的心愿。
“随你,我五天之後还会再来,希望到时候还能看见你。”
凌厉上车,戏班子里其他人在後门止住了送行脚步,秦华开却随凌厉坐上了电瓶车。按照吕师傅的话说,少年非常感激凌总对他这个残疾人的关照,每次都会送他到广场上才会回来。
翠莺阁原来是一共三进的大宅子,通了电却没有埋水管。戏班子用的是第二进里的井水。虽然海岭是岛的模样,地脉依旧与陆地相互连通,据说那口井的位置,从古久以前开始便是一泓淡水潭。
吕师傅将陶如旧的屋子安排在第三进的东边,後面就是花园和雪隐。按照吕师傅的话说来,这是最适合新人居住的“风水宝地”。
屋子里面也是仿古模样,看起来应该是一间厢房,有桌椅,一张四面床并被褥蚊帐,靠墙放了博古架,屋顶上悬著灯泡,桌上摆著台电扇。空气中弥漫一股蜡油气息,博古架和桌上也还留有几个浊白的蜡印,看来是为了陶如旧的到来而刚刚将陈列用的道具收了起来。
陶如旧将行李打开,该摆出来的就摆出来,该藏起来的就找地方藏好,屋门上装的是仿古广锁。陶如旧根本不期望它能替自己守住些什麽。在床底下找到了一个隐蔽的插座,他将笔记本充上电,同时又看了眼手机的信号。
在千佛区的时候还是满格,现在却连最短的那格也没有了。
整理好了东西,又休息了大约一个小时之後,唱贴旦的小李来敲门,说是吕师傅要交代作息。陶如旧立刻带上纸笔跟了过去。
戏班子每日的作息严谨,并不因为身处几乎与世隔绝的岛屿而有所懈怠。早上五点起床练声吊嗓,七点半早餐,上午九点开始演出,中午十二时用午餐,下午一点开始第二场演出。五点晚餐,夏季晚上七点开始原本也有节目,但是园区後来停止了夜游,晚戏也就随之取消。
五点锺,後门口传来游览车的音乐,刚才送了陶如旧一程的小陈和另一位导游开著车来接戏班子的人去吃饭。餐厅设在皇城区的东南角,原本一座偏殿的院落被修改成了可以容纳全园员工用餐的食堂。陶如旧和戏班子的人坐在东边窗下,高高屋梁上的吊扇创造不了什麽清凉,只能透过门口经过的穿堂风收去一些汗水。
陶如旧和小李已经混得比较熟稔,大家都落座的时候,花开也终於从外面进来。小李早就帮他打好了饭,於是招呼他过来坐。
少年拿到了自己的那份饭菜,坐在小李身边,同时向陶如旧点头示意。
晚餐是大锅饭,带鱼肉饼蒸蛋与冬瓜汤,陶如旧一边吃一边观察四周。
整个大殿可以容纳二三百人的位置只坐了五十来号人,还有一些是拿著饭盒打了菜就走人的。小李告诉陶如旧,园区里没有安排夜游项目,大部分的员工吃了晚饭就坐班车回城区。
因为是夏天,夜晚来得比较迟,吃完饭西边还是一片火烧。作为坚守在园区的人,戏班子在夏天的黄昏有个习俗,每天轮流派出两个人到园区西北角的瓜园去摘四个西瓜回来,冰在井水里,等到晚上大家纳凉的时候捞起来吃。
今天刚好是轮到小李与花开摘瓜,陶如旧想了想也毛遂自荐,要跟著他们去考察一下瓜地的情况。
“你确定你确定你确定……”
小李一口重复了三次,贴旦唱久了似乎对性格也的确有些影响。直到司青龙的郑大哥一把掐了他的脖子,这才停下来。
“看来我们的陶记者白天没有游览地宫区。”
吕师傅的这句话博得了全员的一致赞同。
“可是我想我知道那是什麽样的地方。”
陶如旧这样为自己辩护。
上午走的路线的确与地宫方向相左,但是从那些游客与小孩的表情上还是能够猜测出一些里面的情景的。
无非是唬人的鬼屋麽。
他还是坚持要一同去。毕竟小李与他年纪相仿,花开甚至还要小一些,他们两人都不害怕,自己就更没有理由会被吓倒了。
见陶如旧一直坚持,众人也不再劝阻,只是又多了一个郑青龙说要同去。於是是个人就在皇城脚下与吕师傅他们道别,向地宫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