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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起装了冷酒的玻璃酒瓶斟酒，与东原同桌对座的男子轻描淡写地问道：
「你累了？」
熟悉的科亭最隐蔽的座席，相交莫逆的两人正独自对饮小酌。
东原从八分满的小酒杯移开视线，抬眼注视着男子的脸。
那双气度恢弘而内敛的眼神与他四目交接。
「很明显吗？」
东原扬起浅笑据实招供，两指扣住酒杯移向嘴边。
入口甘辣的酒液缓缓流进胃腑。
「新宿一带的地盘，最近接二连三的出事，如果只是单纯的小混混找碴，我也懒得理会，但背后八成是有人在搞鬼。我
被烦得想坐下来好好喝杯酒也没办法。」
「那你今晚总算可以歇口气了？」
「可以这么说。」
说着，东原拿起自己的酒瓶给男人手边的杯子倒酒。
尔虞我诈，明争暗斗。
稍有松懈就会落得一败涂地——东原无时无刻都处于这种腹背受敌的状态。即使他意志再刚强，也不可能没有精神压力
。
东原辰雄是称霸关东一带的东曰本黑社会组织川口组第二把交椅，也是包含末端帮会在内，成员多达四万多人的庞大组
织的少当家。
川口组的直系组员约有一百多名，所有组员各自领导为数几十到几千名组员的分支帮会。目前川口组共有二十二名大干
部，东原也是其中之一，执掌规模浩大的组织『东云会』。他平素以智勇双全见称，东云会更是川口组旗下成长最显著
的帮会。『东云会的东原』这个响亮名讳在黑道中人尽皆知，川口组组长也对他器重有加。
前年年底，东原在组织内部的激烈竞争中脱颖而出，承袭少当家之名。继上一代少当家于械斗中被枪击身亡后，这个位
居组织干部之首、身份仅次于组长的地位，历经了五年的空缺，才在东原的继任下尘埃落定。
现任川口组组长已是第三代。第一代的川口诚司、第二代的川口圭儿，以及第三代的川口国充都是世袭继位。由于川口
一门人才辈出，组织的干部们也不得不心悦诚服。
然而，国充却早已决定从干部中挑选下一任的继承人，组长有两个嫡生女儿和一个庶生儿子，但他们都不适合在黑社会
打滚，也不是领导川口组的科。勉强要他们继承，对组织有弊无益。
既然继任人选以有能者居之，组织的核心干部们免不了为此私下较劲。再加上东原当时年仅三十四岁，就荣登下任组长
的实质候选人宝座，难免引发一些不服的声浪。
放冷箭、唱反调是家常便饭的小事，有一派人马更是千方百计要东原垮台，稍有差池就会被他们踩住痛脚落井下石。当
中打头阵的是川口组总顾问之一，同时也是成田组组长的成田豪造。成田组的组织规模，和同样位居总顾问之职的香西
组组长香西诚美领导的香西组不相上下，其阵营中的中内组，菊地组、前桥组等等在道上都是响当当的角色。
觊觎少当家之位已久的成田将东原视为眼中钉，自东原继任以来便处心积虑排挤他、扯他后腿，恨不得将他除之而后快
。
「那些臭苍蝇老爱在头上嗡嗡打转，简直不堪其扰。」
东原厌烦地蹙了蹙眉，举杯向男子说『干一杯吧，遥』。
男子嗯了一声，将精致的玻璃杯凑近优美的嘴唇。
垂下的长眸令人印象深刻，东原的视线在那张端整脸孔上不自觉停顿了几秒。遥的眉宇冷峻轩昂，仅仅相对眺望，心灵
仿佛就得到了净化。他们有一段曰子没见面了，今晚心血来潮约他出来，就是因为和遥在一起心情便能获得平静，涌现
新的活力。
即使被东原目不转睛凝视，遥的表情仍不见一丝动摇。
还是一样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啊。东原由衷发出赞赏。他和遥是去年透过某位政客居中拉线而认识。之后，两人一直
维持稳定的来往。东原现阶段并不打算把他扯进自己的世界。企业家才是最适合遥走的路。他跨足各式各样的领域经营
数家公司，商业才华令人叹为观止。东原也曾想要延揽他、将他优秀的才能纳为己用，但他更满足于目前这种平起平坐
的对等关系。
只能说我实在太欣赏他了吧，如此感慨的东原不禁荡开了唇线。
他的身边偶尔会出现一些令自己深受吸引的男女。
就好比半年前一样。
一个年轻他九岁，初出茅庐但实力无可挑剔的律师出现在他面前。
执行贵史——每当这个年轻律师的名字浮现脑海，东原的表情总是不自觉地柔和下来。曾有两次还被贴身随扈好奇地问
是否有什么喜事。虽说他立刻扳回严肃面孔佯装若无其事，心中却不免为自己的一时失态纳闷不已。
在东京都内的商务旅馆瞥见因公前来的贵史，东原的第一印象是这名男子外型温文，但想必一身傲骨。贵史似乎也一眼
看出东原非寻常人物，惊诧的眼中闪过一抹畏惧动摇。
即便惯于争强斗狠的帮派份子，在东原面前都会矮上一大截。无需报上名讳，东原浑身散发的压迫感，便让人呼吸困难
不敢对视，恨不得赶快拔腿走人。
贵史的心情应该也相去不远吧。但不服输的倔强和尽忠职守的拘谨，让生性一板一眼的他硬是留了下来。
那副虚张声势的模样有趣极了。
东原用放肆的视线把他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他仍不改毅然的态度，僵硬着身躯不肯轻易示弱。
有那么一瞬间，东原在那张端秀的苍白容颜见到遥的影子。并非两人长相神似，而是他们给人感觉是同一类，宛如弹簧
般能屈能伸的强韧和适应力，正合东原的脾胃。
当时的东原恰巧有要务缠身。
倘若这个律师事务所派来送文件的跑腿，没有引起他额外的兴趣，他八成就在走廊拿走东西，把人草草打发回去了。
但东原没有这么做。
明明房间内已有客人，他还特地要贵史进门。
仔细想想，从那一刻起他已然对贵史抱持了某种期待。胸口莫名地昂扬，兴起热烈的骚动。那是种雀跃的感觉。前一刻
和客人之间的不愉快，瞬间甚至被抛到脑后。
而贵史当时可圈可点的表现，也确实不负东原所望地暗呼过瘾，满意自己没看走眼。
但贵史本人恐怕没发现，自己无意中应验了东原单方面的期待。
东原将部分资产交给某个男人投资事业，男人却经营失败债台高筑，连担保的资产也被银行通知拍卖，这个不中用的男
人于是被东原找出来下达最后通牒。
听到东原冷血地胁迫男人如果不还钱，只好卖掉他的器官或女儿来抵，原本屏息旁观的贵史，终于忍无可忍地挺身而出
。
老实说，东原当时在心底简直要笑翻了。
这家伙果然上钩了。东原对自己看人的眼光相当满意，恶作剧的心态也同时油然而生，他想试探贵史会如何收拾残局。
打从第一眼看到那双刚正而理智的黑眸，他就有预感贵史不会辜负他的期望。之所以这么肯定，也是因为东原相信他能
在自己倚重的律师底下工作，绝不会是个平庸无能之辈。
背负社会舆论的强烈批判仍不为所动，对黑帮委托的诉讼一视同仁的白石弘毅，是个性格独来独往的律师，从不轻易招
收弟子。这样的白石破天荒收入门下的，竟是个刚取得律师资格的年轻小伙子，正常人难免会感到好奇吧。
而贵史的杰出表现也的确让东原拍案叫绝。
在东原的注视下，以孤注一掷的神情说『目前只有一条路可走』的贵史，提出了一个出人意表但尚称面面俱到的方案。
一开始，贵史的声音和表情流露些微的彷徨和不安，但说着说着，男人天生的果断、自负逐渐取而代之，展现出自己绝
对会一肩担待的刚强意志。目睹这一连串的过程，东原满意极了。这个男人一如预料地挑战性十足。那张看似温良的脸
孔洋溢出耀眼的自信光采，骨子里埋藏的刚毅、好胜和过人胆识展露无遗。
我要征服他。
东原感受到暌违已久的热血沸腾。
他向来不缺女人，此刻却欲火高涨，亟欲将他占为已有、压在身下恣意需索。
一等到房间内只剩下他们两人，东原便抓住把柄刁难贵史，不由分说地将他压倒在床上强占了他。
连东原都觉得自己的行为太过横行霸道。
贵史似乎是第一次跟男人发生性关系。之后半年，两人一直维持这样的交往。
——难道我是拿他来代替眼前这个得不到的男人吗？
望着喝了不少神色仍泰然自若的遥，这样的疑问浮上东原心头。
或许是东原的视线停留太久，放下玻璃杯的遥，讶异地眯起细长眼睛回望东原。
「要是说出来可以让你心情痛快一点，不妨说给我听听。」
「不用了，暂时这样就够了。」
东原谢绝了遥的好意。
一部分是他刚才想的事不便说出口，但绝大部分是他不想让遥操心。组织内部的摩擦，以及这一个月来关西帮派故意到
东云会的地盘寻隙滋事之类的话题多说无益，两人难得见面，倒不如聊些愉快的事情。
「倒是你，最近还顺利吧？」
「工作方面还过得去。」
沉默寡言的遥，即使和东原对谈也从不多言，虽然难免给人孤傲的印象，东原却不以为意。不但不厌恶，反而因为他的
拙于表达情感而对他更有好感。
对遥的欣赏和他对贵史萌生的欲望，也许是似是而非的东西吧。
明明感觉伸手可及，但不知为何，东原并不想跨越跟遥之间的禁线。正确来说，是每当他试着跨越时，就会自动踩下煞
车，让他即使有那个心也无可奈何。
或许这辈子他跟遥之间，都只能维系精神上的羁绊，而不可能有肉体的结合吧。
他一直有种预感，总有一天遥的身边会出现命中注定的对象，但那个人不会是他。若非如此，面对自己想要的东西，东
原绝不可能缩着手只在一旁观望。正因为本能告诉自己不能出手，他才能无欲无求地跟遥持续细水长流的交往。
相形之下，他对贵史的感情——老实说，就连东原自己都无法做出注解。
贵史不负所望的才华让他大为激赏，发生关系后也对他萌生感情，东原这半年来抱过贵史的频率并不低，他却依旧青涩
僵硬而无法适应。但东原不讨厌这样的感觉，男人的倔强反而更刺激他的征服欲。
认识贵史之后，东原才真正领悟到，香西曾偶然跟他提及的那种心境。
年过半百依旧精力旺盛的香西，七、八年前开始包养一个美貌青年当爱人，并且对那个男人异样执着。东原只见过那位
俊美青年几次面，不曾实际交谈过。尽管如此，他看得出青年表面上虽然文静淡泊，性格却坚韧不屈，内心深处绝不容
许他人跨越雷池一步。香西曾说，这是他最耐人寻味的地方。
和贵史相处的时曰越久，东原对香西这番话越是感同身受。
若是贵史被逼卖身替父母偿债，给人的感觉或许跟那名青年大同小异吧。说不定，东原也会踏上香西的后尘同样不可自
拔。他现在就很怀疑自己对贵史已经难以割舍了。
好不容易跟遥见上一面，自己却动不动想起贵史的事，东原不禁在心底咂了咂舌。
「你还没有结婚的打算？男人一旦事业有成，多少都该考虑一下。你那栋漂亮的屋子，难不成是盖来养蚊子吗？」
遥已届而立之年了，东原把自己的事束之高阁，口是心非地迂回试探。平心而论，他巴不得遥终身不娶，但与其等他突
如其来宣告喜讯，还不如先打听口风。
「再说吧，我还没找到合适的对象。」
遥自我解嘲地轻轻一笑。
意料之中的答案，东原没再追问下去。
紧闭的纸门对侧依稀有人的动静。东原和遥不约而同地察觉，表情浮现警戒。
「冒昧打扰一下。」
略显不知所措的声音隔着纸门响起。
「纳楚吗？进来吧。」
求见的人是东云会的最高参谋。
半跪着打开纸门，身穿黑西装的精瘦男子神色惶恐地进入包厢内。精悍的平头，太阳穴附近有一颗极具特征的痣。
光是瞥见向来处事沉着的纳楚紧绷发青的脸孔，东原就知道有大事发生了。
他扬了扬下巴，示意纳楚靠近。
纳楚恭敬而俊捷地跪移到东原左侧，向遥礼貌性地点点头，才将脸孔凑近东原耳边。
「刚才事务所接到通知，发生枪击事件了。」
「什么？怎么会闹出这种事？」
视线锁在遥身上的东原沉声斥问。脑中飞快思索一切可能性和最佳对策。
遥的嘴唇抿成一直线默不作声，冷静的眼中透露着一抹担忧。
受到东原的影响，纳楚也跟着压低音量。
「听说和最近在新宿一带扩张势力的三轮组有关。」
「三轮组？那不是樋沼黑道盟底下的人？」
「是的。」
樋沼黑道盟是活跃于关西的帮派。三轮组原本的活动据点在神户，从去年底开始将势力扩展到关东地区。出身神户却向
池袋、新宿等地的店家和公司行号勒索保护费、或从非法的暴力讨债中抽取佣金，大赚黑心钱，但也因此时常跟当地的
帮派爆发冲突。
「樋沼黑道盟固然难缠，但三轮组这次进军关东，似乎是菊地组在背后撑腰。菊地组主要的根据地是大阪，在成田叔父
旗下也算有头有脸的帮派。我老早就吩咐过，少跟他们扯上瓜葛，你们都没管好底下的人吗？芝垣这家伙是怎么办事的
？」
「您误会了。这件事不能全怪二当家。」
纳楚咬着牙深深一鞠躬。
「我们最近新收的一名跑腿小弟，在街上遇到三轮组的人挑衅，还遭到对方围殴。这位弟兄拳脚不怎么样，但做事勤快
人缘也好。他上面的小干部一听说这件事，马上气急败坏地从事务所抄了家伙，带其他弟兄去砸对方的场子。三轮组这
阵子老爱找我们麻烦，有好几个弟兄还被他们踹肚子、打到手腕骨折。老实说，我们都忍无可忍了。」
「开枪的弟兄呢？在警局吗？」
「是的。二当家已经赶过去处理。」
「有没有闹出人命？」
「没有。枪打中一个人，子弹贯穿过去，性命没有大碍。伤患正在医院接受冶疗。」
「要是没处理好，就给那些臭条子逮到上门罗嗦的借口了。」东原恨恨地说。
「遥。」
立起单膝作势起身的东原正想说下去，只见遥心领神会地制止了他。
「你去忙你的，不用顾虑我。」
「抱歉，改天再跟你赔罪。」
东原倏地站起身，纳楚也跟着直起弯下的腰杆。
「一群有勇无谋的混蛋……！」
「给您添麻烦了。」
纳楚低着头，利落地拉开纸门。
东原一出三坪大的包厢便大步走过长廊，对庭园里灯笼辉映的朦胧美景瞧也下瞧上一眼。
原以为今晚可以跟遥好好聚聚，却出了这么扫兴的事。
问题根源不在三轮组而是菊地组，以及在他们上头的成田组的成田豪造。警方一定会抬出违反枪炮弹药管制法的名义追
究东原的刑责，甚至勒令逮捕。只要有优秀律师在，谅那些警察也动不了东原一根汗毛，但东云会却避免不了破彻底搜
查的命运。届时成田就能抓住这次的失误弹劾他，趁机把川口组内的势力版图重新洗牌。
东原怒不可遏地咬紧牙根。说什么也不能让成田的奸计得逞。
每一次面临胜败关头，他总是有惊无险地凯旋而归。
他相信自己不但有化险为夷的本事，更有历久不衰的好运眷顾。
脚步丝毫不停滞的东原直视着前方，对身旁的纳楚下令说『马上替我联络白石』。
办公桌一角的手机座，搁在上面的行动电话发出来电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