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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烬 上——by万川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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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程忽然觉得南方比他还应该去写小说,完全不知道他那个脑筋是怎么转到水果上去的:“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动笔写一写?我

是说,你看进去的书总得物尽其用,否则积累得再多也没意义吧。”

“抱歉,志不在此。”南方一下子变得很认真,连手里拿着的报纸都放了下来:“你想过么,无论过去还是现在,绝大部分的

作家都在自己认定的道路上走得很辛苦,没有承认也就罢了,甚至连像样的评价都得不到,这样公平吗?”

“当然不。”路程顺着他的语意,静候下文。

“或许我到了老得写不动的时候也还是人微言轻,但总应该有人试着公正地评价他们。写字的人不是神,也不是鬼,我觉得对

他们最大的尊重就是评论者尽可能地博览,然后把他们放在多维度的体系里客观地评估……”

路程一字一句地听着,然后自己想了一会儿,忽而低声道:“你帮我写序吧。”

南方忍不住笑起来:“这算开得什么玩笑?杂志社主编连打了几个电话问你序言准备了没有,言下之意还不是要你请他写么。

《醋栗》获奖之后,杂志社出面希望把路程这几年连载的专栏结集出版。南方看过他们的报价和预期利润率,明摆着有点欺负

路程年轻、根基未稳的意思,但路程本人并不在意。对方好不容易押对了宝,得了路程这么一个大有前途的新人,又是电话又

是邮件地殷勤备至,后来路程嫌烦了,干脆松口答应了。

“我没开玩笑。”路程皱眉早就成了习惯,连刚才南方说他像鸭梨都忘了,眉心拧出了再明显不过的川字:“南方,我难得说

这种话,不要让我重复。我是真心认为你……”

南方从保鲜盒里拿出草莓来递给他:“好了,我知道了。”

路程冷不丁被打断,自己心里先噎了一下。原本还以为要被迫说出多么矫情的话来,没想到南方倒是个好打发的人:还没说呢

,他自己就先明白了。

草莓是昨天他们一起去买的,路程挑得格外认真,南方当时不以为然,现在才知道细心的好处。草莓当然是大棚里出来的,但

摘了叶子洗干净之后,居然个个都是形状匀称的。连吃了几个下去,南方发现路程挑的全是没有一点青白的、个头中等的草莓

,放过一夜也没有任何熟过头的地方,感觉这些全都是经由同一个母本直接复制产生的。

头等舱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乘务员未经召唤也不会出现,这会儿几乎连牙齿挤压水果汁液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似乎过了很

久,南方忽然微不可闻地冒出一声“谢谢”来,路程明智地当作没有听见。

在南方的意识中,原以为自己在路程眼里不过是标准化草莓中的一个,只因机缘巧合,得以成为他掌心里珍视的对象,透过他

细赏时光翩然。可也是这个不怎么会说话的人要特意向他解释,他是真的认为他与众不同。他与他之间所有的真正是爱情,不

是让步或怜悯。

如果前路真的有王座,那么路程自那一刻起便把身侧的位置留给了南方,容许他的名字与自己的密不可分。

这样的承认与赞许,自然沉得无法宣之于口,连路程都被这重量压得说不出“不用谢”来。在这一段一开始就认真得过了头的

感情里,他宁愿自己从一开始就是债主,安然等待着南方对他知恩图报。

饶是两个人藏着掖着地表明了彼此并肩而立、惺惺相惜的心思,这也注定不会是一次轻松的旅途。维尔只是个滑雪胜地,没有

飞往世界各大城市的直通航线,他们必须要在旧金山转机飞上海,然后再从上海辗转回到路程长大的城市。

那不是什么特别的地方,仅仅因为路程的曾祖父卸下军政大权后选择了那里定居,自此路氏的根基就算稳了下来,无论产业买

到了哪里始终以此为根。

路家都是些什么厉害角色,从订机票这一件小事上就能看得很明白了。路衔显然料到了路程与他即使定下来,那也只是最近的

事,因而特地留出一天来让路程说服他。即使他们不能一起回国,路程本人也必须尽快赶回去:于公,老爷子这时候发话可能

牵扯到继承权的问题;于私,不肖子孙也应当亲自向祖父解释一下私生活的事情。

南方自己家里也是有家底的,知道大凡这样家庭出身的人都有个最基本的底线,而后才轮得到儿孙自有儿孙福,各自去外头修

炼。路程的行事风格他看在眼里,某些方面确实是金尊玉贵,但一点儿也不影响他骨子里渗出来的细致和干练。如今又来了个

路衔,没有路程懒洋洋的漠然,完全对弟弟展现出滴水不漏的关照姿态来,这是让南方不得不对整个路家摆正态度,拿出十二

万分的精神来应对。

就算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他也还是紧张。那毕竟是一个只出现在新闻报道里的世家,百年来将权势培植得根深叶茂,明里暗

里坐拥不知多少公司的股权,整个家族还依然保有锐意进取的特质,鼓励路衔这样的年青一代继续投身实业。仰仗前人余荫的

富贵当然也是富贵,但这样有条不紊还想往前走的世族,确实令人尊敬。

或许,路家的能力只须一个小小的侧面就能够被阐释得淋漓尽致:路程十八岁出国前,身为路氏当权派的幼子,竟然只有屈指

可数的几张照片流传在外,其中还包括根本看不出日后样貌如何的百日照。

媒体向来是乱的,人多口杂,追到哪里都是镁光灯一片,南方想象不出他们是怎样避免路程被拍到的。

而这个理应被惯得飘在天上的人,这会儿正半垂着眼靠在自己身上,还很是眷恋地扣着自己的手指不放。

感受到他含义过于复杂的目光,路程抬起空闲的那只手碰碰他的脸,然后替他松一松显然快要勒死人的领带:“一会儿到上海

了重新系一次,来接我们的肯定是平辈,你暂且还不用这么严肃。”

几个小时后,他们真的到了上海,出关后路程竟愣了一下,随即便弯下身去拥抱那个迎面而来的少妇。南方先前听他说“平辈

”,总以为会是路程的堂兄之类,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出乎意料的人物。

路霓这时候已经生过一个女儿,业已不似早年那样喜好超过十公分且艳光四射的高跟鞋,只踩了一双柔软的小羊皮平跟来见他

们。她周身的衣饰毫无疑问是素净的,却又绝不乏味,俨然是个能把淡白绸面也穿成流光溢彩的绝妙人物。

路程见了她也不说别的,一张口就指明了她那双鞋:“姐,你果然成了会过日子的人了。”

路霓刚跟南方握了手,正步伐轻盈地伴着他们往大厅的另一端走,闻言不由莞尔:“我女儿都会走路了,你觉得我还应该不会

过日子吗?以前你妈妈跟我说过,女人要真正懂了事才知道小羊皮的贴心,我现在才算是对她这话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南方的手自出关起就没离开过路程的控制,心知他这是体贴入微,于是无论旁人怎么看都没想过松开。路程的妈妈当然也是路

霓名义上的母亲,但她在措词上依然做了区分,可见豪门是非果真难缠。

路程的拇指缓缓摩挲了几下彼此皮肤相贴的部分,示意他不必在意,自己笑着问起了来机场接人的人选问题:“怎么会是你来

?就算我亲哥没空,堂哥里总能挑出个有空的吧。”

“这是爷爷的意思。”路霓点头谢过替她打开驾驶座车门的南方,微扬了扬下颌让他们坐到后座去:“吃了早饭他就领着一堆

男人去打桥牌了,怎么等也等不回来,你说他还能什么意思嘛。梁意好歹还没过门,不算我们家的人,所以想想还是应该我来

接你们。”

老爷子向来稳妥得很,从来不突发奇想牵着小辈的鼻子转,这一回却一反常态。路程听了他爷爷的举动就显示出耐心告罄的表

情来,南方赶紧捏捏他的手选择自己开口:“……请问,路老先生这次究竟是怎么发现的?”

路霓现在全副精神都进入了与弟弟相处的轻松状态,忽然听到这话,顿了一顿才笑起来:“南方,你真不用对我这么客气。我

们家规矩是稍微大了点,但我本人并不讲究这些,你开口闭口请问请问,路程私底下恐怕要找我麻烦了。”

路程知道他这个姐姐的利齿级别,因而一个字都没说,只等着她自己讲下去。

“我们都觉得爷爷是早就知道了,或许路程还在家的时候就看出什么来了,只是一直没说。这会儿不是要改遗嘱么,看着路衔

要结婚了,不知怎么就突然想起这事来了,所以提出要见见路程喜欢的人。”路霓说话的语速比常人要慢一点,音调起伏间自

有一番风韵,似乎能把最普通的话题也说出起承转合来:“那天爷爷提了,路衔就多汇报了几句,家里人听着其实都挺高兴的

。这个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路程的洁癖实在是……我们之前都愁他永远找不到伴儿呢。”

南方与路程短暂地对视了一眼,答话并没有耽搁:“关于这一点,我确实荣幸之至。”

第二十二章

路家的住宅是栋老房子,初建的时候连外墙都没粉刷过,原汁原味,就是砖红色的。后人无法苟同那个时代的审美,又不好公

然改了前人的设计,于是在墙根下种起爬山虎和蔷薇,大红大绿的掩掉了最初的模样。

南方老禁不住去想路霓所说的家里规矩大,眼睛只在进门的时候往四下转了转,根本没有心情仔细打量传说中的名宅。路霓接

来的人,当然也是路霓引着去见老爷子,路程拉着南方一路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低声嘱咐他:“你少说话,少抢别人手里的

事情做,他问什么你就答什么,这总归不会错的……”

南方一一应了,后面又听他嘀咕了一句“再摆出架势来吓人也不过是吃五谷杂粮的,老爷子也并没有三头六臂”,自己原本有

些凝滞的心跳忽然就松快了不少,抓紧他们进房间前的最后一秒对他笑了一下。

路程还来不及嘲笑他“故作轻松”,满屋人的目光就已经聚拢了过来。

他的父兄正掌权,见了堂兄们不过点一点头就过去了。猎奇、鄙夷、惊讶、探究,各式各样的情绪混杂在空气里,不约而同全

都对准了南方,若拿笔勾了绝对堪比一张战区导弹路线图。

在这其中,路程爷爷是最后一个看过来的。南方觉得自己从里到外被剐了一遍,可实际上老爷子只是直视了他的眼睛而已,随

后语气淡淡地吩咐着:“路程,去见了你爸妈再过来。”

路程这不怕死的家伙,一不做二不休,竟微笑着吻过南方的脸颊才转身出去,顺手替他掩上了门。

屋里大概是常年恒温,连窗下的一大盆茉莉都被迷惑,隆冬天气里还傻乎乎地开满了一树的花。龙井茶的醇厚气息仍在牌桌边

弥漫,四个正玩牌的年轻人却统统走了神,一个个的只知道盯着南方上下打量,像是动物园里新进了什么新鲜的物种。

老爷子不满意了,掀起茶杯盖子连敲数下:“上了牌桌就给我打出个样子来,注意力集中点!”

一面佯装发火,一面却向南方招招手,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来。

众人忽而又静下来,打牌的打牌,旁观的也依旧旁观,南方顺着这气氛去看牌局,只一眼就再也挪不开了。局中四人默坐片刻

,叫牌进行到一半就各自蹙眉细思,然后便有人开口说了声“加倍”。“再加倍”接踵而至,似乎早已迫不及待。

老爷子让南方坐的地方比牌桌稍高,他顺便偷眼看了两家的牌,第三家也看了个大概,不由在心里默念了几遍“虚张声势”,

自己并不知道其实已经发出声音来了。

路程这时候已经回来了,无声无息立在老爷子的另一侧,闻言便不动声色地看起各家的牌来,然后低头问道“爷爷,你怎么看

?”

老爷子自己爱桥牌,因而全家的男孩子都跟着从小学这个,得闲了聚起来,正好开牌桌打给爷爷看。这些年下来,老人眼里不

知过了多少副牌,真要做个职业裁判恐怕都绰绰有余。路程这一问他没有去答,又看了大约五分钟才转向南方:“孩子,我让

路衔查过你。这是我们家对你失礼了,希望你不要太在意。”

南方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若有若无的火气冒了片刻,很快被路程的眼神制止住:“您查出什么了?”

老爷子抱歉地笑笑:“没什么要紧的,所以路衔没有跟我细说,我也没多问。”

南方没见过路衔,但料想他就在牌桌上,是眼前这鏖战中的四分之一。有人提了这个名字,桌上却没有人抬头,不知是定力足

还是全神贯注。

四个人打牌三个人看,气氛多少有些诡异,幸好这一局结得倒是很快。输家开始洗牌了,那四人中与路程最为相像的一个才抬

起头来,掠过路程对上南方的眼睛:“实在对不起,祖父之命不可违。你家几代良民,光明磊落,其实我查了也是白费功夫。

这便是路衔了,即使在家身上也是极为齐整的一套西服,白衬衫的袖口上缀着两颗黑曜石袖扣,稍微一动就晃在旁人眼前,颇

有点君临天下的气势。让他从座位上起身总是不好,南方便越过离自己最近的人向他伸出手去,两人匆匆握手,很快就放开了

这不算目中无人,真的不算,因为路程进门后也不过点点头而已。多做多错,南方觉得自己没必要一个一个招呼过来,殷勤过

头,未免刻意。

但被冷落的对象总是忿忿不平的,立刻有人站起身来让出位置:“会吗?过来玩一局?”

南方一言不发就坐了过去,身后响起路程冷冰冰的回话:“既然要他玩,何必多此一问。”

他这话意固然寒洌,眼睛却盯在老爷子脸上不动,果然不出所料地捕捉到一丝赞赏。路程心下一松,很快看到路衔的神情也变

得平静不少,想是替他们两个松了口气:老爷子最喜欢不显山露水的聪明人,南方这个样子,简直可以裱起来挂在墙上了,仅

供后来者膜拜。

被老爷子折磨过一通之后,南方再去见早已知情的路青夫妇便轻松得多了。路青话少,路夫人只关心他们是否旅途劳顿,还有

路程房间备给他们的被褥等物是否妥当,路衔一直面带微笑听着,到了饭点就很周到地提醒大家一起吃晚饭。

饭菜都上了,老爷子亲自过来“蹭饭”,席间甚至比牌桌边更显慈蔼,路衔的工作心得与路程的留学经历都能让老人家放下筷

子认真倾听。快要上甜点的时候,路程招呼人来问了一声今晚安排的是什么,结果“冰激凌”三个字一出现,老爷子和路霓都

站起来要走了:老的推说肠胃不能食冷,少的推说是妇科医嘱……

饭局散后,路衔直说自己要陪梁意逛街去,屋子里立刻只剩下了路青夫妇,还有他们两个多少心里不安的人。气氛稍微有点僵

,路程来回打量了一下父母的神情,了然地点了点头,转而叫南方先去自己房间等一会儿。

这才是他们被匆匆召回的重头戏:老爷子先验人,真正重要的信息则是一辈辈传下来的,怎么说也该由路青开这个口。

就像路程进了家门,永远应当先见祖父,再见父亲,这就是所谓世家永不可破的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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