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天刚蒙蒙亮,我便起身。
拎了更衣架上那墨黑的袍子看了看,寻常麻布质地,不见暗纹配饰,光秃秃再寻常不过外袍一件。
王勤办事果然深得我心,我很满意。
穿好衣袍,往铜镜前站了站,看着里面那人影,我也很满意。
出门在即,孤身上路,若是一身绸衫锦袍难免招摇,非我所愿,还是低着点比较妥当。昨日差王勤寻几套平头百姓衣裳过来,他颇是不甘不愿,嘀咕着说就是换上乞丐装,我一样很扎眼。
王勤说得不对,俗话说得对,佛要金装人要衣装,我现在既普通又内敛。
离开京师的念头是前几日突然有的。后来几日反复斟酌,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便定下了。
我在京师熟识之人不多,便没有饯行一说,再者离开一事我自觉不是偷偷摸摸,当然也没大张旗鼓的必要。只是,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有些人没见上一见总是遗憾。万幸,昨日闭门思过的最后一天教我见着两个,填补了不少缺憾。
细软包袱王勤已经收拾妥当,就在桌案上放着。我环顾四周,寝房里摆设来回看了几眼,能随身带又用得着的除了追魂别无其他。
拿了包袱,再瞥了眼墙上的追魂,也罢,寻个时机在外面铁匠铺里另买一柄剑护身罢。
跨出寝房,看到王勤领着一干仆从护卫在园子不远处站了两长排,个个默然不语,垂头丧气。
我无奈,我是去纵横四海,逍遥快活的,被他们这么一搞,愣是弄出点生离死别的味道。
王勤张妈见我出房,便开始抹泪。我最是见不得这个,出言宽慰几句,并坚定地告诉他们谁哭也改变不了我的决定。
王勤再抹了片刻泪,问我什么时候回来。他得了“想回来时便会回”这个答案,思虑了很久,叹了几声说,他虽年事已高,但定会等到我重返萧府的那日。
王勤坚持送我出玄天门。我坚持一人出府,不必有谁相送。
一干人等站在前庭里目送我出府。
跨出门槛,见已有仆从牵着马侯在阶下。我几步下阶,拍了拍马脖子,接过缰绳正要翻身上马,一瞥眼却见稍远处清晨淡淡的雾气里,一顶华丽的大轿子直直的朝着萧家大门而来。
皱了皱眉,直觉来的不是个能轻易打发之人,又叹这人怎么这么赶巧,早一刻来迟一刻来不都比眼下出现合适么?
今日是我思过完毕后的第一日,就有人这么赶早来访,再瞧那轿子、排场,想昨天一早被我回绝了的那张帖子,我料轿中坐的是雍王。
正思忖怎么尽快打发他走,那给雍王轿子引路的家仆似乎看清了我这里的情形,忙不迭的跑起来,边跑边喊边冲我挥手,“公卿留步!”
教我心一沉的是那家仆的嗓音——又尖又细,带着点女腔,分明是个宦官!
轿子愈近,我心愈沉。待到落轿,见一干轿夫肃然彪悍,随侍年岁已在,可脸面光滑无须,我的心便沉到了底。
内宦轻轻去掀轿帘,我暗叹一声,将包袱缰绳扔给仆从,上前接驾。
月白的锦缎龙纹衣摆在我眼前晃了片刻,一阵沉默之后,当今沉沉道:“起来吧,舅舅。”
我起身,一抬眼便见他正面无表情的瞅着我身后的枣红良驹。半响,他瞥了我一眼,径自朝萧府大门去,我无奈的跟上。
当今坐到前厅上位,我侧身站在下首,看府里的仆从低头哈腰进进出出好几回,好一刻才将茶水点心准备好。
待俱全了,我先向当今请怠慢不敬之罪。
当今捧着茶杯不断地用杯盖拨浮叶,看着我的眼神冷冷地,绷着脸,什么也没说。
前厅里一时静得有些过,我垂眼暗自恼恨,若早一刻起身何须面对这等情形。……当今突然驾临,尤其此刻正是往常早朝议政酣畅之时,实在没人能料到。……偏偏出门的一刹那遇个正着,真是撞邪似的赶巧,横竖我今日走的不能安生。
“咯”的一声,当今搁了茶杯,挥手屏退一干随侍、仆从,安静的前厅更加安静。许久,他淡淡说了声:“你要出远门。”
连问都省了,直接断定。
今日被他撞见了,人又不傻,聪明的很,我若是否认才是傻。
他问我准备去哪,我思忖了片刻说也没个定数,只随便走走,四处看看,中意的地方多留几天。
他凝了我半响,又是沉默。
今儿当今十分不同往日,虽然以往他也常沉默,却不像眼下这般过。眼下这个样子倒让我觉得有几分似莫言。
这个比方……有失礼数。
“也就是说你行程未定。”当今啜了口茶,道:“若是朕有事宣你,岂不是找不着人?”
言下之意是不准我出京还是我走哪儿都得给他飞鸽传书?两样对我都不是好事,便装哑巴罢。
不见我回话,当今也没恼,挑了挑眉道:“眼下这个时节,正是南方山清水秀,好花好景之时,你不妨取漕河水路到清州,再南下临水至灵州,沿途景致定教你心旷神怡。”
“谢陛下指点。”我躬身道。
当今微微颔首,“这么一路算来,大约二个月的时间,算上回程……八月十五中秋节朕希望你已经回到萧府。”
我当下郁结,“陛下,臣还想再到别处看看。北漠博大,夏有夏的景,冬有冬的好……”
“朕只给你三个月的闲,若此次不尽兴,下回再批假出京。”当今淡淡道,却是不容反抗的坚决。
我默然,心里一口气堵得浑身不顺。
“莫觉得不痛快,你瞒着朕离京,朕也很不痛快。”
我刚要跪,当今却一手将我扶住,“这事就这么定了,中秋晚上朕设宴,你不能不到场。”
没有哪一道旨是规定了我不能离京的,可我为甚将这事藏掖着,防的便是眼下这等结果,到头来还是什么也没防住。
“离京在即,你……可有什么话要对朕说?”
当今面无表情多时的脸微微缓了下来,不知是否我多心,他棱角分明的面孔似有所期待。
我避开他盯人的视线,思忖片刻,道:“陛下圣明,裁决朝政果敢英明,驾驭朝臣游刃有余,臣没有什么可进言的。”
当今皱了皱眉,语气竟是一黯:“我们不谈朝政,你当真没别的话对朕说么?”
我怔了怔,摇头。
他面色当下一冷,眼眯了眯,瞬间看向我的目光又冷又利。片刻,听他道:“罢了,你不想说就不说罢,朕早料到了。”
……
“朕身边的内侍换过了,不再是李平,方才你也见过他了吧。”
我顺着当今的视线,看了眼廊外站得毕恭毕敬的新任内侍,心下纠结的是当今今日说话怎么飞来越去,教人摸不着头。
“他叫赵来。”当今啜了口茶,朝我掀了掀眼皮。
我拧眉,不解其意,他若要对我说什么,何必如此隐晦?再朝赵来瞧了瞧,这回他抬高了脸,许久,才又垂下去。
似乎有那么点眼熟……这是费尽心神后唯一的一抹知觉,别无其他。
当今见我默不作声,神色又是一黯,眼一眯,好在没怒,沉默半响,他道:“朕今日前来是为一样东西。”
我洗耳恭听,可他又沉默了。
突然起身踱至我跟前,剑眉微凝,他默了片刻,暗沉的眼闪了闪,道:“有一样东西,物归原主。”
他自袖中掏了掏,递至我面前。
我一怔,死沉的心又翻了翻。温润欲滴如水,殷红刺目似火,五爪的双龙欲飞。
“当日朕不该夺你所爱。”当今沉声道:“今日,朕将它物归原主。”
瞥了眼他掌中血玉,抬眼迎上他的直视,我淡道:“陛下,物归原主。”
我合了他的手,轻轻地推至他面前。
这血玉本就是他的,我受了一回,他收了一回。不想再有第二回。
手猛得被反握住,我一惊,垂眼见当今紧抓我的那手,青筋暴鼓。
一抬眼,正对上他狭长鹰目,眼神冷厉,噬人。
“你!定要如此么?”薄唇轻启,自喉咙里挤出一道暗哑的低喝。
我怔了怔,垂了眼,缓缓下跪:“陛下,抗拒圣意,臣自知不该,更是不敬。望陛下息怒。只是,这血玉臣……已不再需要。”
手一阵生疼。
“啪”的一声闷响自他紧抓我的手中传来,我一惊,挣了挣,却怎么也挣脱不开。
当今一把将我拉起,冷睇了片刻,松开了我,展开手掌,那血玉已裂成两块。
盯着破裂的两半玉半响,他缓道:“不论你需不需要,都得收下。碎了,也得收。”
再次递至我面前,我瞧着他漠然执着的眼,面无表情的凝视,终是接下。
当今面色不变,只眼神一闪,再凝了我片刻,道了声“起驾”。
我侧身让道,“恭送陛下”这句话还没出口,快步将要走出厅的他突然顿步,哑着嗓子道:“八月十五若见不到你,朕就拿萧氏子弟开刀。”
我不由得一震。
“广隶,朕说到做到!”
生平第一次忤逆他,结果惨不忍睹。
第三十六章
漕河是北漠水道命脉,主流自京师一路往南至亳州,贯穿北漠半壁江山,沿途承接各大州城,又与数处战略之地相接紧密。故一直以来漕河上水运颇为发达,不仅各地商贸往来频繁,就是朝廷盐运税贡军粮筹备,能走这大运河的,绝不走陆路。
这般受用水道并非天造之物,前身响水不及现在十之一二。太祖泽天帝高瞻远瞩,立国之初第一大计便是开凿这造福后世的水脉。高祖父受命于帝,终生潜心于此大计。只是如此浩浩天工,岂是一代人所能成就。何况,北漠国运并非一番顺畅,国之初,内忧加外患,待内忧除尽,外患却始终不减,加之天灾人祸不可避免,漕河历经了泽天、顺天、盛天三朝帝君方具雏形。先帝继位,又召民众十万,再加修整,打通既有河道,直至承天十三年终成大计。
站在甲板上,一眼望前,茫茫白水,水波激流,两岸皆是抛荒平地,青绿杂草蔓生,算不得什么好景致。只是,能这般安静的地阔天空念回古人,也不比赏山赏水少称心。
我在京城外龙隐渡口上了这条商船,一开始还觉得有些不甘,不过现在想起那些已经被远远甩在后头的客船,那些喧闹、那些莺歌燕舞,很庆幸当时自己没执意争那要价不菲的登船令牌。
商船主是个不错的人,随和,没有寻常商家的市侩,至少面上看不出势利精明,说话做事都和气,恰当的时候搭几句,不恰当的时候绝不打扰。
这不,我在这船头独自站了这么久,忆古念今,感慨了良多,一直没人来扰兴。豪气了半天,眼下刚觉得有些寂寥,那船主便笑着朝我来了。
“萧兄鲜少走水路吧?”叶覆雨笑道:“看着如此单调无趣的河水都能打发半日。”
“我通常都走陆路。”我点头道。
叶覆雨摸了摸下巴,感叹了声:“萧爷若是也像我这般长年累月的在水上跑,就断不会有此雅兴了。哎,我们行商的抬头低头看腻了水,见了街道屋舍十人里九人觉得比见了婆娘还来劲。”
叶覆雨哪天若是想退出商行另谋生路,说书定是得心应手的,我忍了笑,调侃他几句,他也不恼,倒是说得越发起劲了。套他的话说水看久了会腻,船上伙计来来回回就那么些脸,对久了更腻,难得有我这张生面孔,他瞧着都舒心。
正说到兴头上,船身突然一侧,又一晃,猛然一颠,叶覆雨没个准备,脚下不稳直朝我身上撞来。
“张水,你混小子干什么吃的?大白天喝了酒不成!想翻船么!”堪堪站定,他将舵手一阵痛骂。看来非一般恼羞成怒,竟连行船最忌讳的两字都骂出口了。
“萧兄,亏得你稳住我,不然今日免不了喝上几口漕河水了。”叶覆雨向我拱了拱手,感叹:“练家子的到底不同,方才这么一大颠,船身现在还晃个不停,萧兄倒是一直如履平地。”
我谦让了几句,瞥见他的小厮噔噔地自船舷一侧跑来,在晃荡的甲板上也是如履平地。
叶覆雨道那小子在船上呆惯了,早习以为常。
这话经不得再推敲,说多了该有人下不来台了。
那小厮见他家爷安然无恙,放心地舒了口气,再对着近旁后来居上的客船骂咧了句“赶投胎啊”。
那客船样子很是华美,不过一眼看去,船里只寥寥数人,不见船客之间的相互攀谈,更不听喧闹歌吟,跟寻常客船很不一般。更不一般的是那行船速度,我与叶覆雨都已看出,刚才张水那一晃为的就是避开它的横冲直撞。
“客船赶得比我商船还急,倒是少见。”叶覆雨摸了摸下颚,嘀咕着。
他这船行得已是极快,一路不知赶超多少同行,将其远抛身后。我瞧他一脸兴致,沉默了片刻,对着张水一招手:“别叫只花孔雀灭了覆雨商行的威名。”
一商船一客船顿时在漕河里上演你追我赶的戏码,两船主人像是心照不宣,这一刻你赶超了我,下一刻我定要甩了你。
过往船只纷纷让道,目瞪口呆的瞧着中了邪般的两条船。
我迎风立在船头,看水浪在脚下翻涌向后,争流的畅快教人心胸顿开。
叶覆雨几度冲着旁边客船招呼,看来他倒是个颇喜结交之人,只可惜那商船只顾赶路,一直没人应他。饶是如此,他仍一人独唱地坚持高声套近乎,我都替他尴尬。
过了许久,许是那船主被惹得心烦了,踱至舱门边对着一脸笑意的叶覆雨瞪了几眼,又隐了去。
叶覆雨摸摸鼻子,转脸朝我无奈的摊了摊手。
碰了一鼻子灰,攀友搭讪的念头被掐灭,争强好胜的心似乎也随之散了,叶覆雨的商船渐渐放慢下来,不久便落下那客船好一段。而那客船,见后面没再追赶,也慢了下来,两船一直维持着不长不短的距离。
用了晚膳,叶覆雨来敲门,我在他船上几日,每回入夜他都如此,不是邀我小酌一杯便是喝茶。
刚开始,因他出手相助,商船载我这陌生人,实乃通融,我不好意思拒绝,应了。几回下来,半熟不熟了,问他怎么晚上总是不倒腾到半夜不睡觉,他默然片刻,大叹——寂寞。我想想商船再大也只是条船,多呆了终归无趣。
今晚他又一手酒壶一手酒杯站在房外,我侧身让他进来,他摇头,说是今夜好夜,月朗风清,到甲板上小酌才最是享受。
我愣了愣,跟他出了舱房。
暖风轻袭,圆月当空。
皎白月光照着水面,细浪轻叠,明暗交错。两岸仍是平地,没个遮挡,虽说是夜里,借着朦胧的光看得比料想中要远。
也是在夜里,朦胧不清,四周荒漠平地,宽广无边,捧着酒坛,醇香浓烈。
……
“萧兄,怎么不喝?不喜这竹叶青?”
“怎么会?我喝酒向来不挑。”轻笑着,举杯入喉,清冽之后是热辣烧胸。
“那就好,我这人什么都不挑,喝酒唯独竹叶青。几次请你都是老样子,还真担心你腻味。”叶覆雨笑道,眨眼又是一杯。
我小酌半杯,淡道:“连着都是叶兄你请,我要是再挑三拣四,当真过分了。”
酒杯刚沾上唇,突然顿住,叶覆雨捏着杯子道:“那你是爱喝竹叶青还是因为我请客,将就着?”
我无奈的摇头:“叶兄,你这爱抠字眼的毛病不够大气,属女子专长。”
叶覆雨笑:“我乃商人,抠字眼是行商第一要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