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藤又确认了一次：
“就算我考不上东大，就算我不是人类，是草地里微不足道的小虫子……你也……喜欢……我……吗？”
听到这个问题，我全身的力气一下子消失了，软绵绵地瘫坐到了地上，只有点头的份。
“那么再一点点……我再多努力一点点看看吧。”
和我一起并排坐下的进藤，以与之前完全不同的平静的声音低语着。
“东乡说得对，现在结果还没有决定。至少再多努力一点什么的……”
这个声音——我的泪腺一定也是出了什么问题了——让我的眼泪一下子就从眼眶里满溢了出来。慌忙要用手指把它擦下
去，但在我擦到之前，进藤的拇指就把它擦掉了。
“谢谢你。我总是受到东乡的帮助，我总有一天会报答你的恩情的。”
才没有这种事啦！我想要摇头，但是，还是没有这样做。
不管怎样，进藤已经好起来了。
“那，我这就走了。”
他缓缓起身，最后又说了一句：
“谢谢。”
我沉默地目送着他离去的背影。
他的背影已经不再像刚才那样消沉与死寂，而是充满了那一惯的近乎笨拙的勇敢、还有昂扬的生命力。
以有力的步伐，进藤消失在教学楼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还留在屋顶上。
所谓的人类，都是总在寻求着叫做“理解者”的东西的。
无论发生什么，都可以对自己笑着说“好啊”。
无论怎样，都会说着“是你的话就做什么都好”。
人们都是在从心底寻求着能够这样接受自己的人。
进藤似乎是从我的身上找到了这种东西的影子。
（那么，我的理解者又是谁呢？）
我考虑了起来。
可是，答案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的样子。
“算了，不管这个了！”
我弹一样地跳了起来，啪啪地拍去身上沾到的灰尘，跳着向通往台阶的大门走去。
因为想了也没有用啊。不知道的东西就是不知道嘛。
也许对我来说，这个人还没有出现在我身边。
比起考虑这个来，还是首先处理现在面对的问题来得要紧。
现在面对的问题……那就是：
“吃便当吧！”
我发着呆的工夫时间已经过去了，现在午休只差不到三十分钟。
午休一结束就又要被闷进考试会场这个罐头里，面对的都是复杂难懂的——而且还故意设了圈套让人容易做错的——问
题。不花上四个小时根本回答不完。
所以一定要在这之前补给营养才行。
当我就要走到门口的时候，眼前忽然被一个黑影彻底地塞住了。
在开始温暖起来的春日阳光的照射下，现出的高大的影子。
“啊！”
下意识地用力握紧了拳头，对着这个比自己高一个头以上的巨人。
我无言地仰望着从背后沐浴着阳光，前面被阴影覆盖的这个家伙的脸孔。对方什么也没有说，可是从那被涂了墨一般的
轮廓中，有一道针一样的眼光向我投注过来。这根本不用看也能鲜明地感觉到。
沉默的互相瞪视持续了一阵子。
危险地保持住的平衡，就在这个巨人向前迈出一步的时候被破坏了。
“哟，彼方。”
——他是洋一郎。
要让人仰望才见的高挑个头，交抱着的双臂，突出的下巴上反应出无限的傲慢，平时总是挂着温和礼貌的笑容的嘴，现
在也完全地紧抿成了一条线。瞪向我的目光就好像匕首一样地尖锐，就如同要把我切成两半，挖出心来看看一样。
我反射性地向后退了一两步，但是马上就迎上前去。
因为我根本没有做任何的坏事啊。我绝对不能在这个人面前露出自己认输的感觉来，我向天起誓。
不要害怕他，也不要畏惧他。
这家伙又能做什么？！
这家伙并不是神仙，也并不是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的国王，更不是魔王。不只如此，他还只能是和我——和进藤——一
样的、渺小的、但是每一天都在努力地努力地活过这一天的人类而已。
——为什么呢，因为无论拥有多么优秀的能力，人类都不能成为人类以上的东西。
我刻意地让傲慢不逊的眼光滑过他的脸，什么也不说地，与他擦肩而过。但是，就在这一瞬间，手腕上传来了“咔”的
冲击。
“喂，给我等一等，我有话对你说。”
那高得让我觉得属于不同人种的高挑个子弯了下来，低沉的音色震动着我耳边的毛发。
这个瞬间，我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实在是太有迫力了……被他的手指抓住的手腕附近泛起了一阵又一阵的麻痹感，催动着人本能地陷入混乱。
即使如此，我却没有当场挣扎尖叫起来，从他手中逃走，那是因为我身体里有着蓄积到现在的愤怒的缘故。仿佛从我脚
底支撑着我的、燃烧一样的愤怒，对进藤的责任，再加上对这种完全不讲道理的作为必须要说些什么的感觉。
真是不可思议，这些东西以前被时间带来的感情埋住，一直都被压抑在头脑的深处的。
“干什么，你到底有什么话要说……”
我已经处在无限的冷静状态。
我居然能够直视着他平时吓得我心脏都会缩成一团的尖锐眼神，还能够对他回嘴，就连是他也吃了一惊吧，他面色难看
地皱起了眉头。
但是，他可不是在这里就会让步的对手。
“你干什么，突然变成这副模样……算了，这种事情不去管他。彼方，你到底要干什么，我好不容易把进藤逼到要自杀
的地步，你却干脆地又让他重新站了起来。”
“那是我要说的话吧。”
看着那个没事一样地对我咆哮的家伙，反而更加激起了我的斗争心。
“你才是，你到底要干什么？为什么要对进藤做那么过分的事情。你给我用我也能明白的话说明。”
在我们的身后，正是现在也倾斜到快要塌落下去的护栏。
那是进藤强自隐瞒在心底深处的苦闷的唯一证据。
“如果你不说的话……那么，我和你就此绝交！”
无限的愤怒支撑下，我说出了这句话。
但是，被我这样责问的洋一郎却像愚弄我一样以鼻子哼了一声：
“哈，从你口中说出绝交这两个字来……你还真是不知道自己有几两重啊。要交往的是我这一边，你只要配合着大爷我
交往就可以了。算了，这个先不管……哟，彼方。你这个问题我都回答了几次了。我这么做，都是因为要让你进东大的
缘故。”
“我也跟你说过了，没有做到这个程度的必要！”
我再次反驳回去。
听了这句话，他慢慢地伸过手来，然后一把绞紧我的衣襟，几乎把我脚不沾地地拎了起来，顺势从门边拖回了屋顶上。
然后，一只手勒着我的脖领子，向上怒视着我——他把我吊到了比他还高的位置。
“那当然是因为有这个必要了。喂，彼方。你还不明白吗？真是蠢啊。你要是自恋也该有个限度吧！以你那渺小到不值
一提的脑袋，不管怎么用正攻法都是不可能考上东大的，可是也不能冒用会招来自身破灭的方法来合格的这个险。只能
用不能称得上是犯罪的这种小小手段，一个一个地切实地消除掉对手而已。你还对这有什么意见吗！”
那全部都是为了你吧。
他的话就好像一把匕首一样，插进我的咽喉。
新的恐惧从心底涌了上来，可是，如果我在这里输了，那就未免太对不起进藤了。被这小子用了这么卑鄙肮脏的手段，
受了伤，烦恼着……被逼到要自杀的地步的进藤。即使是为了这样的进藤，我也绝对不能放弃这场战争。
我用尽了浑身的力量大叫：
“用这种方法到底有哪里好了！进藤那家伙他哭了，差一点自杀啊！把他逼到这个地步，伤害他到这个程度……那是人
类能干出来的事情吗！你是个过分极了的家伙，最差劲的人！所以，你要道歉，道歉，立刻就去对进藤道歉！”
“我才不要，我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情而已。”
尽管如此，那家伙脸上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仍然不动分毫，痛快地接下了的一击。
而且还面不改色地反问回来。
“说起来，你不过也是一丘之貉罢了，现在居然还满嘴都是漂亮话……”
因为锁在我喉咙上的手指，我快要喘不过气来了。不能不承认的无力感。好痛苦，痛苦得呼吸都快要停止了，力气渐渐
从身体中消失。太阳穴嗡嗡地鸣叫着，世界逐渐在我眼中变成一片苍白色。
在这样的我的耳边，吊起嘴角的那家伙以快要把我耳膜震破一样的声音对我说道：
“因为进藤失败的话，你就会得到‘败部复活’的幸运啊。至少合格的几率会上升的。谁都在虎视耽耽等着上面的家伙
掉下来，只要有一丝空隙，就会屏息静气地等着‘会不会有人失败给我机会啊？’真的失败了那就是LUCKYLUCKY。呐，
都是一样的吧？结果你和我想的都是一样的事情罢了。”
“不是的！”
我用尽了最后一点力量，向他叫道。
“不是，不是，绝对不是。我绝对没有那样想过！”
“根本就是的！”
他的手指在我的脖子上掐得更紧。
“结果答案都是一样的！别人的不幸就是自己的幸运。哪怕多一个落伍者，自己的希望就增大一分。自己都没有好好努
力过，而且还讨厌努力这件事，有什么资格了不起地来攻击我！”
不绝于耳地倾泻在我的头上的、意想不到的斥骂声。我却什么也回答不出来。
因为……我也是想要什么都不做地就获得幸运的。
洋一郎的话有一半是正确的。
但是，我发誓，进藤的……他人的不幸那绝对不是我希望的事情。
“不要，不要，我不要！就算我也有着狡猾的想法，但这根本与你说的是两回事！总之，你对进藤做了非常差劲的事情
。所以，你要道歉，向进藤道歉，道歉，道歉，道歉！”
“无聊……你还真是个理解力超差的人。这种事情根本就是这个世间的常识哦。有机可趁就要把别人推落下去，不然的
话自己就会被别人拉下去。弱肉强食，自己是第一位。这就叫做自然淘汰。而这也就是所谓现代社会，你明白了没有？
”
“不明白！这种东西我也不想明白！真的变成这样又会是什么样子，踩着自己重要的人往上爬，这到底又算什么！”
“哼，你不也是有这种跳板就会往上踩的家伙中的一个吗。”
我的身体被咚地一声按在了水泥壁上。
为了与昏迷过去的感觉战斗，我拼命地摇着头。
“进藤……进藤他……是我重要的朋友。三年来都一起度过的最宝贵最宝贵的宝物。如果要让他那么痛苦，那么什么考
试，什么东大，这些东西都对我毫无意义了。”
“你说什么话。你还有我在啊。我美杉大人可是在大家面前约定好了的。”
又在说这个了。是啊，这也是当然的。别人的传说，世间的评价……就是为了要把这些都永远地、堂堂地、继续地流传
下去。而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对了……就在刚才，我还对进藤这样说过的。
“他人是他人，自己是自己。”
没错……
现在起，我要自己来实践这句话了。
就在这个虚荣心与利己主义的结晶块大魔王面前。
“我知道了……既然你都说到了这个地步的话。哪，洋一郎，你看这个……知道是什么吗？”
我一只手扳上了他掐进我脖子里的手，另一只则探进了自己的胸口衣袋里。然后，我用颤抖的手指取出来的是——一张
小小的纸片。
随风飘动着的，上面带着照片的淡蓝色小卡片。
“……”
“没错，是准考证……东大的。”
代替什么也说不出来的他，我自己回答道。
“开玩笑的吧。你根本就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来。”
那家伙装做若无其事地笑着。而我直视着他的眼睛，也低声地笑了起来。
“那，我们现在就试验一下好不好？”
双方都一步也动弹不得的僵直状态暂时持续了一会儿，那家伙虎视眈眈地想要去盯着我的手，等待着从我手里抢过准考
证的机会，但是我盯住他，不容许他转开眼睛。
在那之后我们又互瞪了多长时间呢。终于，洋一郎放开了掐在我脖子上的手。我调整着急促而紊乱的呼吸，但同时也没
有放松对他的戒备。他察觉到我的警惕，向后退了两三步，与我拉开了距离。
“我知道了，彼方。就按你说的去做，什么都听你的。不过，在这之前先听我说一句话。你刚才说你喜欢进藤了吧，说
你最喜欢他……这句话，你也对我说一次。”
“啊？”
“好，说啊。你不是说即使进藤是小虫子还是石头块都会喜欢他吗？那么也对我这么说啊。”
“可是，可是你既不是小虫子也不是石头块啊？”
我振作起浑身精神回答出这样一句话。不知怎的，我非常害怕。比起刚才激烈地互瞪来，现在他的这个问题更让我害怕
上一千倍。
毕竟，那种简直要扎进我皮肤里的眼神里，带着无比的认真，无比的清澄，仿佛将他的心赤裸裸地表现了出来一样……
向着无言以对的我，那家伙继续说了下去。
“但是你不是这么说过了吗，喜欢……彼方，你刚才就是这么说的。进藤是高中三年里一直在一起的朋友，是最重要的
宝物。那么，我又是什么？”
“……”
“我是你的什么？”
“……”
“说啊，彼方！”
打击！彻底的冲击让我所有的意识都变成了一片空白……
“自己的事情都没有心思去管，一天到晚只是担心着你的事情。熬夜陪你学习，只要是你想要的不管是CD还是LD甚至卡
拉OK包厢都买给你。在一起的时间比你的父母还长……都做到这样了还有什么不够的呢。要说聪明能干，那我比进藤好
太多了吧。大家都是这么说的，洋一郎大人真了不起，洋一郎大人最棒了。为了和我做朋友，在我身边挤得像蚂蚁群一
样。即使如此，只有你却跟别人都不一样。我到底还有哪里不够的啊，告诉我，彼方，你告诉我！”
“……”
“快点回答，彼方！”
“……”
“你还要我再说什么？难道说到了最后还必须我来开口才行吗，可是我做不到，这个你应该知道得最清楚吧！”
他一动也不动，没有像平常一样使用暴力来让我屈服。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