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禩忍不住开口问道:“既是如此,你入宫又意欲何为?”
布尔和眼睛通红,想起家破人亡,如今孤身一人,凄凉道:“八爷有所不知,奴婢的兄长为人正直宽厚,最重规矩。断不可能做出悖乱之举!奴婢一介女子,却也想弄清楚兄长的死因,让他名声干干净净的去投胎转世……而不是背着这般污蔑!奴婢也是旗人家女儿,今年小选宫女想了办法入宫,因为贿赂了管事公公,所以分配去慈宁宫伺候皇太后……又找到机会……方才见到了太子……”
她断断续续说完,又神情坚毅,深深叩拜下去伏地不起:“奴婢原本想着接近太子,好查出兄长死因,不料今日冲撞了八爷,还望八爷恕罪。”
“实不相瞒,方才奴婢出此下策,正是为了见四爷一面,听说四爷为人公正,与太子不同。奴婢愿意投靠四爷,尽力为四爷办事!”
胤禩心中惊叹,这个布尔和倒是一个奇女子,在这样的时代能做出这些事情来。看她年纪不大,谈吐清晰,思维敏捷,显然还很有可能识文断字,能为了兄长入宫,接近太子甚至短短时间就取得太子信任,叫太子接纳,又能审时度势,瞧出四阿哥胤禛才是能与太子分庭抗衡的人,并且决然投靠,实在很不一般。若不是身为女子,只怕少不得会成为一位可造之才。
他在一旁只看不语了。胤禛则陷入沉思,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放在矮桌上轻轻叩着,偌大的书房里安安静静,一时之间,只有这富有节奏的“哒哒”之声。胤禩听了这声音倒没什么,布尔和却忐忑不安,越等越是心中无底。
她虽然做出了种种事情,也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凭着一点直觉和对细节的判断,才决定选中四阿哥作为投靠对象。她不像其他女子那样无才是德,却是从小读过许多书与史籍。她见过大家族争夺财产,觉得一个家中家大业大,家长英明,嫡子却昏庸无能,其他庶子们自然会心有不甘起纷争。嫡子也会逐渐的失去家长的宠爱。
太子平日的言行举止她曾从德住那里听说一二,瞧着不像个明君的样子,而康熙皇帝英明神武,实在是难得的圣明君王,又有那么多优秀的儿子,最后谁会当皇帝都是不一定的事情。而无论如何,对其他阿哥们来说,一个太子身边用得上的眼线,总是他们乐于接受的吧?
她入宫以来,看来看去,只有四阿哥处事严谨、八阿哥为人亲和。但是八阿哥似乎唯四阿哥马首是瞻,两人一直被认为是一伙的,今天再次遇到了太子,让太子对自己念念不忘已是不易,还能遇到八阿哥与四阿哥则是喜出望外,布尔和只觉得是阿玛额娘与兄长在天之灵在保佑着自己,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牢牢抓住、就算赌也赌上一把呢?
她既然有心入宫,就是存了不能后退一往无前的死志。兄长死的不明不白,额娘去时还叫着兄长的名字……转眼之间家不成家,让自幼早熟的布尔和更加成熟起来。这一去就不会回头,纵然是遇到艰难困苦,她也不会后退半步!
房间里气氛越发沉凝,胤禩这一日有些倦怠,他与胤禛几个月都未曾好好见上一面,又不好自己这时候说离开,正是有些疲累之际,胤禛终于淡淡道:“此事我有所知晓,德住大概是被人故意卷入其中丧命……若是与太子有关,你可是想要报仇?”
前半句虽是“若是”,后半句却是“可是”而不是“可会”,布尔和猛地抬起头来,瞪大眼睛:“这么说……”
胤禛与她对视,他的目光俨然告之了真相。半响布尔和泪珠滚滚落下,誓言焀焀:“奴婢钮钴禄·布尔和在此立誓,此生此世奉四阿哥为主,任凭差遣为兄长报仇,如有违背誓言,叫我不得好死,兄长德住九泉之下,不得安宁!”
这年代人们都是相信鬼神誓言的,她以兄长名义发此毒誓,语气浓烈,显然是心中有极大的恨意。胤禛却嗤笑一声,轻蔑道:“爷还没答应呢——爷又为何要用你?太子如今位置稳当,爷不想犯上作乱,做个忠臣又有何妨?”
“你说了这许多话,爷转头告诉太子,将你这隐患处理掉,岂不又是大功一件?”
布尔和泪落不止,脑袋里种种想法乱成一团。胤禛冷语又道:“你是个苦命人,入宫来也不容易。爷也不为难你,今天这些话,爷与八爷都只当没听见。太子既然要你,等爷安排一番,就送你去八贝勒那边住上几天,等敏妃丧期结束,便准备回宫,伺候太子去吧。”
他似是厌倦,挥手道:“爷不需要你做奴才,你回去好好想想,且跪安走吧,等爷的消息。”
布尔和眼睛几乎红肿,她跪在地上太久,想是膝盖发麻,勉强行了个礼,失魂落魄的走了。她一离开二人视线,胤禛就起身负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眉眼间隐约有兴奋之意。
胤禩已经十分了解他,知道他其实有意收下布尔和这颗棋子,不由得笑道:“四哥,这可是个好机会。”
胤禛点头:“不错,这个布尔和是个聪明人,太子又对她有意,自己提出来要把她带进毓庆宫。我在那边虽然有些人手,却都是些底下的奴才,重要东西探听不得。”
“更重要的是,她与太子有仇,不可能出嫁从夫,为太子着想。”他又沉吟道:“若是她能领会我今天透露出来的意思,就可以为我们进一步做那件大事。”
“哦?”胤禩奇道:“是什么事情,我竟不知道?”
胤禛瞥他一眼,见这人似是没心没肺,几个月竟也不来主动找自己,敛了笑意冷哼一声:“你知道什么?我看你是什么都不知道,这几个月可曾好好照顾自己,是不是又没个人提醒你加衣用膳?”
胤禩摸摸鼻子,很是尴尬。只好把伏低做小的手段重新舀出来,讨好笑道:“四哥,我这不是为了避嫌,怕耽误了你的事情么?”
“咱俩这段时间也都忙得很,没个空闲。”他想到最后一次在五台山的见面,心头像个孩子般似的,半真半假委屈起来:“我是什么都不知道,你也没告诉我。更何况,是你先不搭理我的。我就是想知道什么,又哪敢去问你?”
胤禛仍是不满,只是几个月没见这个人,心头早想念得很,也不顾胤祥随时可能进来,当下把这人拉到怀里紧紧抱着,才觉得怀里不再空虚,思念之情也稍微缓解。
这几个月里,也是胤禛自己给自己决断考虑的时间,结果他只觉得对胤禩的感情更深一步,怕是生生世世都不能舍弃。而今这个人又站在自己的面前了,他仍是想深深的抱着他,把他与自己融为一体再不分开。
人说爱恋是这世上最不能自主的东西,发乎心,动于心,寄在心,极是人所不能为之,毫无规律,寻不见踪迹。如今他整颗心都在这个人身上,纵是?悖德,也没有丝毫悔意。
终究是……舍不得他。
胤禩被他抱在怀里,许是许久没有感受到这般拥抱,自己竟也觉得十分温暖,不愿像从前那样惶恐着急忙挣脱。但是想到外面还等着一个胤祥,只得提醒道:“四哥,十三弟还在外头……”
“还没找你算这段时间的账!”胤禛又是一声冷哼,又抱了一会儿才松开,说道:“太子虽然已经让皇阿玛不满,却还没到废弃的地步,对付敌人,无非是内部瓦解、外部兼攻……”
他还没说完,胤禩就已经理解,赞道:“正是,布尔和若是能自己想到此节,便可放心叫她入毓庆宫,不需她传递消息做奴才,只要她变着法的叫太子耽于玩乐,便可一步步在皇阿玛那里失去宠爱……太子所依仗的无非是皇阿玛待他如亲子,而皇阿玛毕竟不是普通皇帝,世祖案例在前,不会为了一点私心就葬送江山社稷……”
他越想越觉得此计甚妙,眉飞色舞先蘀胤禛高兴起来:“到时候太子先不成人子,在朝堂上也叫人不满……再怎么坚固的墙壁,一旦从内部瓦解开来,便是分崩离析,颓败倒塌而不可收拾。”
说到这里,胤禩已经目光灼灼闪亮,看向胤禛,极是为他自豪。胤禛瞧他倒比自己还开心,勾唇笑着看着,心头像是慢慢充溢了某种绵软的情绪,满足又美好。只觉得时光停留在此刻不再前进,也心甘情愿。
第二十四章:可怜无定骨
说是由内务府帮忙,其实是找了原因进行调动,把布尔和安排去毓庆宫。太子不能直接在皇太后那边要人,又是在丧期。宫务又是由四妃管着的,也只能由胤禛这边打点上下了。胤禛不但把布尔和弄出宫来,还改了她的资料籍贯,便是太子亲查,也不会查她与德住的关系,万无一失。
没过几天,布尔和就去了胤禛京郊的庄园,胤禛与她私下会面,聊了许久。胤禩并不在场,因此不知晓细节,但见胤禛颇为满意,又想着这几个月来的赌气终于结束,二人和好,又是一番欢喜。
康熙三十八年二月,康熙帝亲奉皇太后第三次南巡并视察河工。这一次不光几个成年的阿哥随驾,康熙怜胤祥失母,也带他去了。
河工是康熙放在心头的一件大事,三月康熙阅黄河堤。驻杭州,阅兵较射。召见当地大臣,谈及始终隐患的永定河河堤。众说纷纭,一概都没有长远的办法。
永定河被称北京的母亲河,是中国北京地区最大河流,黄河支流海河的五大支流之一。因为靠近京城,是明清两代下大力气主要治理的河流之一,康熙一生曾多次巡幸河工,在康熙三十七年大规模整修平原地区河道后,才改“无定河”为永定河。诗词中的“可怜无定河边骨,尤是深闺梦里人”说的正是这条河。
胤禩看过后世资料,永定河造成水患有三个根本原因,一是上游就是黄土高原,河水含沙量大,二是尾闾入淀,没有入海口,河水夹带的泥沙不能排入大海。于是泥沙沉积,淤淀淤河,以至下口淤塞,河道浅梗。三是上游一路夹山峡而行,于三家店出山后水势迅猛,排山倒海。所以,洪水骤至,下无排泄之口,中无容纳之河,一路溃决,全河泛滥。[①]
这时代科技发展不到位,不能建造大型水库控制上游,也不能一直挖河道直到大海让泥沙流走,加上思想有局限性,只管下游不曾想到上游,永定河的治理就变成了一件让历代帝王都十分头疼的事情。
康熙时坚持筑堤束水,以水攻沙。也就是加高河堤,来一次洪灾便加高一层河堤,治标不治本,倒也让永定河安稳了几十年。只是夏天秋天时候十分紧张,必须提前防备,并且年年动用人力物力去修建河坝,浪费银钱不说,还不得不时常开捐例——也就是发动官员捐款升官,又是一笔劳心劳力之事。
而且官员们阳奉阴违、私下中饱私囊,贪吞朝廷拨款,更是自古有之,屡禁不止。
永定河岸边临近京郊,土地肥沃,百姓安居乐业,唯一的灾难就是这时不时折腾的永定河,眼看着大好良田无法耕种,反而被河水混杂冲刷着泥土造成泥石流洪水等,凡是忧国忧民之人,都是十分心痛。
这时候负责永定河治理的是那位着名的治水名臣小于成龙,他也年纪很大,这一年已年过花甲,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他的治河主张还是受到了时代限制,只想着疏通下游,也是一直以来所谓的“堵不如疏”,而治标不治本,不过能保得几十年的太平。
胤禩与胤禛在与永定河情况相同的几处黄河河堤都查看过,胤禛对此事并无研究,胤禩却看出了些门道,以这个时代的生产力水平来看,的确治理起来十分困难。但是也没有长久的办法,却是花费的时间久。
以后世那般科技,也不过是暂时遏制住了灾难,建造水库把多余的水存起来罢了。
胤禛看他若有所思,拽过缰绳停下马,问道:“小八,你可是想到了什么法子?”
胤禩喃喃道:“若说有法子也有,若说没有却也没有。”
胤禛眉头一皱,立即想到他犹豫的原因:“可是耗费太大?”
胤禩点头:“四哥,那永定河是黄河支流,每年洪灾的原因大家都知道,是上游携带泥沙、下游流不到海里。于成龙做的,无非是加高两岸堤坝致使不去扰民,同时疏通下游将水排出去。”
“我在想,听说树木根系固沙固水,若是从上游下手,慢慢往黄土高原地带植树造林,百年千年,必然不会再有河流携带泥沙之事,洪灾自解。而长此以往,又可获得大量可耕之地,说不定又是一片富饶景象。”
他把后世环保的概念舀出来与胤禛讲了,胤禛沉思一会儿,便想到了其中的好处,不由得道:“若真如此,当是利国利民,福泽子孙后代的大好事。只是这般行事,却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有所成效。永定河年年水灾迫在眉睫,却是不能如此作为。”
“主动种树的事从来没有,倘若给皇阿玛上了折子,少不得要费上一番波折。”
胤禩微微笑道:“所以我不过与你说上这一遭罢了。”他又道:“另外还可以在上游建造玲珑水库[②],分担一些水流,听说再西边些的地方,常年干旱,也可想法子东水西调缓解一下……其实种树一事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可以发动民间力量。”
胤禛略有所觉:“你所指的可是捐例?”
胤禩轻轻摇头:“并不是。”
两人并列慢慢骑着马,马蹄哒哒,胤禩慢慢解释道:“于成龙发动的捐例[③],乃是空手求财,说白了等同于卖官鬻爵,不可长开此例。”
“我倒是想,从那些有财的士绅、商人那边想办法。若是让他们出钱,将来事成之后,可以立碑刻名,荣耀一场,其中贡献极大的,还可以朝廷进行封赏,封他们个随便什么虚名头衔……四哥,你觉得如何?”
胤禛做事,其实有些不择手段,只求目的。他当下思考起来此事是否可行,这年代重农抑商,商人们地位低下,如果可以这样得到朝廷的认可,一定会趋之若鹜,民间这边不成问题。而朝中守旧人士却一定会反对,说得难听些,也是卖官求财,或者与民争利。可若是真能不耗费国库用民间钱财治好永定河,想必康熙也会应允。
雍正并不是不知民生疾苦、高高在上,却对百姓们极有恻隐之心,并且锐意改革进取,登基之后有大半政策都是改革之举。后来做事尽管严苛了些,却奠定了乾隆盛世的坚实基础。所谓大道三千,只要能对黎民百姓们有好处,又去管皇帝是个什么性格呢?
“此事需要从长计议。”胤禛边想边道:“还要作个具体的法子,看看究竟如何。”
胤禩笑道:“四哥,我瞧着皇阿玛的意思,今年秋冬之际还会派人去加固永定河堤,我们把这个差事交给我来做,皇阿玛应该也会应允。到时候实地考察一番,看看是否有效,你看如何?”
胤禛听说他要前往,下意识否决道:“不可,协助修永定河堤太累,你身体怎么能行?”
胤禩无奈道:“四哥,我这几年都没怎么生病,你又总是分一半药材送进八贝勒府,我早就没事了。”
胤禛看着他,胤禩也回望过来,笑道:“四哥,我不单是为了在朝堂上帮你,也为了真的能去做点什么,大道理我也不说,在其位则谋其政,如今我有这个能力,为什么不去为老百姓们做点实事出来呢?”
“这样的好事,费时太久,能早一点便早一点。”胤禩把视线投向河岸,见岸边有不少女子在洗衣捣杵,欢声笑语一片。这个时代的民众是愚昧的,却也是质朴的。他们的快乐是那么真实,生活是那么简单。上天既然让他来到这三百年前,他也不该辜负了这个机会,能做一点什么,就做一点,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