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禩瞅了一眼,看那给灾民午饭的木桶里清粥如水,几可见底,不禁皱眉:“你们又吃的是什么?”
八旗兵打个哆嗦,眼神躲闪道:“……和、和他们差不多的。”
闹事的灾民在旁边听见了,怒道:“你胡说!你们吃的是大鱼大肉,以为我们不知道么!”
宋穆见状,想着赶紧把这群人赶走,叫八贝勒回去得了,他踏前一步,狐假虎威装模作样道:“大胆刁民!八贝勒还没问话呢!”
胤禩刚要开口,闹事的灾民见了当地官员宋穆,竟是怒目而视,不管不顾冲上前来,揪住他衣领骂道:“狗官!你还敢出现?就是你们到家里来收钱,说什么修堤坝要银子,结果堤坝垮了!银子到哪里去了!一定是都被你们贪了!”
竟有此事?!
胤禩忍耐住询问想法,想着先把这边安定了再问。灾民们看宋穆被抓个结实,竟是一伙上来围住,声讨沸腾,有说去年仅剩的钱财都被搜刮走的,有说洪水害了家中老小的,一时群情激奋,要把宋穆当场问罪。
胤禩避之不及,冷不防也被围在正中央。宋穆哇哇涕泪喊着饶命,断断续续不成声。他脚下乱糟糟迈不开步伐,身子又被推推耸怂怂,周围的八旗士兵们散的太开,短时间内也无法把他拉出来。
而头昏眼花,晕头转向之际,有人不知是有意无意挤到胤禩身后,胤禩只觉得身后有双手猛地推上自己后背,他踉跄前行一步,眼前是滔滔大水,茫茫永定河,河边的泥土都是松软湿润,站不住脚的,一个没站稳腿上一软,“噗通”栽倒进河里。
水浪四起,胤禩整个人淹进河里,宋穆吓得尖叫狂喊道:“八贝勒落水了!!!”
胤禩并不会水,在水中扑腾不止,岸上一群人全部慌了手脚。不远处胤禛带了几个人策马而来,风声呜咽,猛地听到宋穆的大喊,心神巨震,再瞧见河水里有个人穿着胤禩的衣服,当下身体比脑袋先行一步,从马上脚下用力直接一跃,什么也不顾的跳进水里,大喊一声:“小八!”
只又听得“噗通”、“噗通”两声,不知为何,有个灾民模样的人与胤禛一起跳进河里,胤禩在水中连连呛进了好几口脏乎乎的河水,又觉得河水没顶、手脚折腾一阵没了气力,这时候洪灾仍未过去,不过洪峰去了不那么厉害了而已。他在水中沉沉浮浮,看见胤禛想也不想的跟着跳下,心里震撼惊讶,还有几分快慰,只想着自己虽然说不定要死了,却能有胤禛这样一个人爱着自己、为了自己而奋不顾身……这一生又有何不满的?
只是苦了良妃中年丧子,受此打击……不,想到良妃与胤禛可能会悲痛欲绝的面容,他便心中痛苦,胡思乱想之余又生出一股子劲头,挣扎着又往上扑腾了些。
胤禛奋力往他这边正游过来,他幼年曾经差点溺死在御花园的荷花池子里,因此佟佳氏命人教给他如何泅水。此时心急如焚、慌乱不已,只是看准了胤禩方向,冲着直直的游过去,差点被浪花打得迷眼,只是这洪水之中哪里能够和荷花池子相比,他能够保持自己不被拖走已经是万幸,还想着去捞胤禩,简直是不可为之事。
岸边上胤褆听了人通报已经匆匆赶了过来,听见胤禛也跟着跳下去救人时眼前一黑差点昏过去,两个弟弟都落了水,生死不明,他就算找出就是太子干了此事的证据,也会被康熙发火责骂、前功尽弃,说不定还会从此厌弃了去。而良妃与惠妃关系甚好,胤禩更是惠妃看着长大的,单是宫里额娘那边他就没办法交代……
他急得心头火起,大骂不止:“混账东西!没看见爷的弟弟们落水了么!都给我下去救人!救人去!”
浪花卷着胤禩往下游走,渐渐的似乎有个人朝他游过来,这个人水性十分了得,竟如浪里白条一般,胤禩以为是胤禛,刚要欣喜,却又瞧见身上穿的衣服不像。正在这又惊又疑之际,这个人游到他眼前,两只眼睛中神色不明,分明不是善类,一张平凡普通面容上现出冷笑:“狗鞑子,谁也救不了你了!”
胤禩又惊又恐,又呛了一口河水,想着尽最后的力量向着胤禛的方向逃走,却猛地觉得后颈剧痛,眼前一黑,陷入昏迷之中。
——昏迷前见到的最后景象,犹是胤禛还在水中寻找他的焦急面容。
第二十七章:契深微
胤禛在水中四处寻找,远远看见胤禩似是被人带走,若在平日里他便会回到岸上,带兵守住岸边搜查。只是此刻关心则乱,情急之下也迅速跟了上去。
那人带着一个胤禩,竟在水中通行无阻,自如活动。等到胤禛跟上,却又已经上了岸,不知哪里去向。胤禛又急又怒,自己气得也没剩下多少力气,于是只得也先上了岸再作打算。
这里已经离堤坝很远,属于永定河的下游地带。因为洪灾的缘故,这里的百姓大多走的走、死的死,十户无一。胤禛一个人爬上岸走了许久,半个人影也不曾看到,胤禩更是不知被带到哪里去了。
他辨认出大体方位,只得先回去找胤褆调兵,再折返回来寻找。主意一定,便沿着河岸向上游而去。此时烈日当空,他浑身泥泞不堪,加上不见了胤禩神情憔悴,竟比灾民好不了多少。
他身强体壮在水中一通尚且如此,却不知胤禩体弱又会如何。若是胤禩出了什么事……胤禛想到这里,便觉得心口疼得厉害,平生第一次茫然而无措。
便是塞外那次胤禩病危,好歹也在他眼前,如今却是生生在他眼前消失不见,还被人带走,不知有何目的,又会遭到如何对待。光是这般想象,就已叫胤禛不堪重负,难以忍受。
陆路自然比水路慢上许多,又是两条路步行。胤禛走了大概半个时辰,累得不成样子,只坐在路边稍事歇息,想到胤禩又起身继续,道上也是泥泞坑洼,他身为皇子养尊处优,如何受得了这般辛苦,当下忍了又忍,只把一个胤禩放在心头,咬牙又是前行。
也不知走了多久、到了何处,终于见到了淡淡人烟。村外尽是灾民,若在平日里见胤禛浑身衣着华贵,大概早上来乞讨或是哄抢,现下却不过冷漠扫过一眼,胤禛知道这是他如今形象与他们无异,又是一番心头苦笑。
小村落里有马车停留,有妇人打扮的女子带着丫鬟在村口支起大锅,做慈善赊粥举动,这般良善心肠倒是难得,胤禛不免多看过去一眼,见那妇人相貌清秀,在记忆中依稀有些印象,他细细回忆,他记性颇好,当即发觉曾经有过一面之缘。
是五台山上与曾静一起借伞的那个李远?
那李远如今恢复女装,倒也秀美娉婷,妆容素净而衣着简朴,因着是在做好事,灾民们颇有赞誉,纷纷感激她如此行为。她不过微微一笑,并不如何骄傲,一旁胤禛见了,也少不得对她高看一层。
而李远余光瞥见胤禛,初时以为他也是灾民,因而亲手舀了一碗粥,走来递过:“这位……可是受了灾流落此地?不妨休息一会儿,再走不迟。”
胤禛十分尴尬,又有几分羞恼,并没有接手。
李远面上掠过一丝惊讶,忍不住打量两眼胤禛,却是越看越熟悉,从记忆深处翻出一对兄弟的面容来,低低惊呼:“是你?”
胤禛眸中飞快闪过不自在,干咳一声:“是我。”
不料李远很是欢喜,当即招呼胤禛:“尹公子,你怎会……怎会到这里来了?”
她重新观察,见胤禛身上穿着的仍是好料子,不过脏污了些,还沾了些许水草秽物,想到他应该不是什么“沦落天涯”,而是掉进了河水里,于是吩咐丫鬟去取衣物,那丫鬟匆匆去了,回来时身后还跟着一个人,却也是认识的,正是曾静。
曾静再见胤禛,尤为高兴:“尹公子,一年多前萍水相逢,没想到还有相遇之时,真是天意叫我交了你这个朋友啊!”
谁要和你这反贼交朋友!胤禛极为别扭,又不好发作,胡乱拱手道:“我与家人路经此地,没想到在河边落了水,顺着水流到了这里。”
曾静直愣愣道:“天意,这一定是天意!”
胤禛心中大怒,难道落水是好事么!他气得不想搭理曾静,曾静却偏偏凑上来,主动把自己衣服送上让胤禛换下脏衣服,十分殷勤周到。又要与胤禛一起上路,送他去上游找家人。
衣服湿透了贴在身上难受,胤禛便也就着换了。曾静邀他上马车,他想着这下便可快些回去调兵遣将寻找胤禩,也跟着上了。丫鬟在前头驱车赶马,三个人坐在车厢里说话。
当时胤禛也看得出李远是女扮男装,原来李远与曾静是青梅竹马,二人从小一块长大,家境也相当,早早的立了婚约,于是便一起出门并无顾忌。去年从五台山回来,两个人便成了亲,因为一些事情,二人来了直隶,看到正巧发了水灾,便力所能及的赊粥救助灾民。
胤禛想到这二人的“反贼”身份,有意试探,曾静这个书呆子以为他是汉人,也曾与他说过些乱七八糟的话,当即也并不掩瞒,据实以告。
两个人却是在五台山惠安寺里见到了那位一念和尚,也与天地会接上了头。曾静颇有得色,说自己如今也算找到了组织,迈出了第一步,这一次来了永定河附近,乃是听说康熙来了这边,要有一番大动作。
天地会自从陈近南死后,分散四地没个领头人,便松散开来不成气候。这一次有人提出要选出新头脑,而按照江湖规矩,需要做出一件服众的大事。有人便昏头昏脑,提出刺杀皇帝。
康熙哪里是那么好刺杀的?这一次虽然出宫来了直隶,又凑巧有洪灾灾情来了永定河附近,却也是大批士兵守卫防备,十分紧密。天地会的人又接触不到高官,消息并不及时,直到康熙走了还不知情。
这时候天地会也并未遭到全国“严打”,倒也不那么严密。曾静是纯属跟着过来兴奋的,李远则是夫唱妇随跟着过来兴奋的,胤禛只有哭笑不得的份。若是天地会都是曾静这种无能的废物,想必朝廷会轻松的多。
可惜天地会是实打实的大清恐怖组织,未来危险程度只在白莲教之下。胤禛坐在马车里昏昏沉沉,曾静与李远争着说了会儿话,见胤禛兴致不高,也就悄然停了。车厢里静寂下来,又不知走了多远,有人拦住马车,曾静探出头去,似是熟人,下车欣喜道:“王兄!”
胤禛听得精神一震,曾静夫妇是来看天地会预谋刺杀的,能够认识的人自然都是天地会中人,他从车窗窗帘缝隙看去,见是一个农民打扮的中年男人,气度沉稳却不似农民,他心中起疑,更是多分出注意力。
两个人寒暄几句,胤禛听不分明。没多久这王兄就走了,曾静重新回到车上,瞧着更是兴致高昂,胤禛心中隐约起个念头,只需查证,便漫不经心道:“曾公子如此兴致,莫不是出了什么喜事?”
曾静果然喜道:“不错,正是有了一件大喜事!”
胤禛眼皮一跳,生怕自己预感成真,只忍耐住又问:“可是会中……”
他话还未说完,曾静便主动说起:“王兄方才告诉我,派出去的兄弟捉住了鞑子的一个重要人物,现下叫我赶快去与他们会合,要我帮忙起草一篇檄文,好做今晚天地会新龙头继位之用!”
胤禛心中大震,面上不动声色,眸中却愈发慑人。曾静还在絮絮叨叨,与李远互相说些如何起草檄文的闲话,两个人又吩咐小丫鬟赶车快些,小丫鬟便声音清脆应了,挥鞭吆喝,把个马车弄的更是颠簸。
约莫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回到了城镇之中。此时想来胤褆已经从堤坝上回到城中,开始四下搜索。城内城外到处都是官兵,并且守备也明显森严起来,且是只进不出。
曾静看得心惊胆战,慌忙进城进了一家客栈。胤禛在路上已经把曾静骗了一番,说自己先去见过家人,叫家人放心,再来拜访曾静,与他一起去参加那继任大会,好看看天地会的声势,以便“加入”。
胤禛若是真想骗人,便是滴水不漏,言辞恳切。曾静不疑有他,答应下来。而看清了曾静住进的客栈名字,胤禛便匆匆告别,为防万一,还绕了几圈街道,这才回到府衙之中。
胤褆见他回来,大喜过望,又看他独自一人,又慌乱问道:“八弟呢?”
胤禛心中恨极,口气也冷冽:“胤禩被天地会的反贼抓去了!”
胤褆当即怒道:“竟有此事?”他立刻叫人点兵,要去城内彻查,胤禛把他拦住,略略说了大概,并未提及曾静李远,只说他已知道胤禩所在,需要胤褆带兵包围,而他则亲自前往,里应外合,救出胤禩,更要打击天地会,趁这个机会,将首脑人物一网打尽。
胤褆听胤禛说的肯定,神色惊疑,却不知这个四弟是怎么出去追了一次就得知如此多的情报,又想到八弟是必须救的,于是爽快答应,并且吩咐下去,叫八旗士卒们唯四贝勒命令是从。
胤禛于是衣服也未换下,不过在府衙里呆了一会儿,与胤褆细细商量好了,到了傍晚时分,也顾不上晚膳,再次匆匆而去。
第二十八章:囹圄见真情
胤禩缓缓从黑暗中醒来,见到的是床顶厚重帷幔间的蜘蛛网,完整高挂,显然存留已久。
记忆一点点复苏,头很有些昏沉,大概是落水的原因,身上还有些发热。
这么说……他是被什么人抓了么?
看来他们没有优待俘虏的政策。胤禩苦笑着爬起来,的衣服仍然未干,说明被抓的时间不久,应该还在附近。这才开始打量自己所在何处。
房间破旧,房门紧闭,瞧着似乎是大户人家久不居住的下人房。屋里空空荡荡,只有一床一桌一椅。地上满是灰尘,一脚踩下去尘土飞扬。呛得他连连咳嗽。而床铺上不过一层薄褥子,起身之后往后一看,还犹自留着他躺下时造成的大滩水渍。
自重生以来,胤禩是第一次这么狼狈。房门是从外面锁着的,窗户也用木板在外面钉死了,窗缝里隐约透进光亮,还有模模糊糊的鸀色,或者外面是个花园,而这是花园一角的屋子。此时已是入秋时节,屋子里虽然不冷,他却是穿着湿透了的衣服,当下打个冷颤,喷嚏不断。
他坐回床上,想着为今之计,只能坐以待毙,等着抓了自己的人过来,走一步看一步。又想起自己亲眼看到胤禛也跟着跳了下来,不知道是不是也被抓了,又有些坐立不安,心头担忧不已。
这也是他第一次与胤禛分开,互不知对方情形。才觉得原来这人在自己心头已经是如斯重要,不敢割舍,唯恐千般苦痛,万分思念。思及胤禛对他种种,现在都化作千好万好,独他最好。加上头晕目眩,已是想不到别的许多,唯觉此时此刻,心头想的,却都一个胤禛。
古人云:以我心、换你心,始知相忆深。今天胤禩乍然临此境地,方感受几分胤禛平日里求而不得的情怨。他怅然倚靠着床柱,想到胤禛当时毫不犹豫的跟随,不由得心头酸涩,又是凄楚又是甜蜜。
若是胤禛受他连累,出了什么事,叫他如何不寝食难安、煎熬忧思?!
身体的温度愈发升高,胤禩知道自己底子垮了身子骨弱,虽有胤禛一时不敢大意多年的养护,也防不住这样的突发状况。只是现在深陷囹圄、前途不明,却是无论如何也要忍耐得住,不能叫别人看出虚弱,舀捏了分寸去。脑袋越发沉重,也只有咬痛下唇,努力睁着眼睛,保持住自己的头脑清醒。
他落水时候正是正午,来到此地又过了些时候,渐渐的日暮低沉、天色渐晚。正几乎人事不知的时候,终于有人走到房门口,又有开锁声音响起。
胤禩神智一凛,打起精神望向门口,见进来的是个青年人,容颜依稀不久前才见过,正是那个水性极好抓了他来的家伙。这人面上冷酷,眸中仍不自觉的有一丝得色。看胤禩已经醒了,冷笑给了个下马威道:“狗鞑子,睡的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