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缓步重新走到床前,脚下似有千钧,沉重无比。他一手接过冯景端着的药碗,声音忍得嘶哑:“你们下去吧,一会儿来舀药碗。”
冯景与苏培盛对望一眼,悄然告退。胤禛坐到床边,另一只手向前,手指轻轻触碰到胤禩的脸。
指尖传来的是滚烫的温度,宣告着这个人还活着,也许一会儿就不活了,他本人也不想活了。
不想活了。胤禛想到这几个字,就心口一阵阵发紧抽痛。要怎么样的痛苦,才会叫这个一贯微笑着的人绝望至此、心生死志?
胤禛慢慢扶起胤禩靠在床边,要喂他喝药。少年身子软倒在他怀里,分外伶仃消瘦。额上温度烫人,却启不开下颔,根本灌不进去药汁,只把两片薄唇沾染了棕色药汁,才有了几分润泽颜色。
胤禛大拇指按压在胤禩下唇,轻轻来回抚摸。终是舀起药碗,自己饮了一大口,含在嘴里,低头以口启开他口,舌尖慢慢把药汁渡了过去。一口渡完再渡一口,直到一大碗全部喂完。
又把人放回被窝,掖好被角,这才轻手轻脚的走到门口,把空药碗递给等候的冯景。再回到床上,脱了自己外衣,进了一个被窝,把胤禩牢牢抱在怀里,紧紧箍住。低声在他耳边问道:“你居然这么狠心,连我也要舍弃了么?”
“答应过的誓言,竟是骗我的不成?”
“纵然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也不告诉我呢?”
胤禛细碎诘问,胤禩根本不知能否听得进去,他似是无知无识,任由胤禛揽在怀里,胤禛的心一半在灼烧一半泡在冰水里,见胤禩毫无反应,心头更是酸涩:“你竟当真如此狠心?!”
那一夜的誓言言犹在耳,“爱新觉罗·胤禩活一天,就陪着爱新觉罗·胤禛一天,此志不渝。”才过了多久,就到了生死边缘,转瞬就要一切成空。胤禛心中满是不甘与痛苦,在不久之前,他才把全部的情感、全部的爱都放在这个人身上了,他怎么能——怎么能说自己不想活了、把他一个人扔在这孤独的人世间?
这疑问不是他第一次有了,爱新觉罗·胤禩,你怎么敢?!纵然我要沉沦悖德,也要拉着你一起永堕黑暗!
这一夜胤禩昏迷不醒,胤禛只把两个人额头紧紧贴着,感受着彼此的温度,也是一夜未眠,煎熬到天亮。
而这一夜,四边静寂无声,唯有两人相对与一颗心怦怦跳动等待,竟是分外漫长。
第十五章:往事恍云烟
头脑昏沉,醒不过来。胤禩犹如在火炉中翻滚,无一刻不难受。意识犹如在孤岛徘徊,黑暗中寂静且压抑。
不知过了多久,才觉得渐渐复苏,身体的感觉一点点回来,重新控制住四肢。
眼皮子抬起来都费劲,胤禩似是用上吃奶的力气,才朦朦胧胧瞧见外头的光线。
清清亮亮的,这是……天亮了吧?
天亮了,说明他还活着,还在帐篷里,还在大清朝。胤禩也还活着,八阿哥……没死。
胤禩“呵呵”着低低笑了,尽是苦涩。
睁大眼睛,床边趴着个脑袋,他略一分辨,认出这是胤禛,却不知怎么会在自己帐篷里,他伸手要推醒他,却软绵绵的没力气,动也不动。不由得大骇,出了什么事了么?
胤禛本就不过趴了一会儿,并不安稳,过一会儿就要清醒过来,看看胤禩如何。他在这里守了两天两夜,却还警醒着不肯好好休息。康熙见状也就随他去了。
好在第一天夜里药灌了下去,早上的时候高烧便退了,一条命已经保住,剩下的唯有等待。胤禛刚在床边眯了会眼,忽然觉得有人看自己,他五感敏锐,当下睁开眼来,见自己心心念念盼望醒来的那个人,已经醒了,四目相对,胤禩低低唤道:“四哥。”
胤禛愣了一愣,还想不出说什么,身体就先一步抱住了胤禩,紧紧的拥着。
胤禩身体恢复了些气力,有点不好意思,微微笑道:“四哥,这是怎么了?”
“你发了高烧,睡了两天两夜了。”胤禛淡淡解释,“再躺会,我叫太医来给你再瞧瞧。”
冯景是守在门口的,听见胤禩醒了,欢喜不已,小跑着去找太医。胤禛又轻轻拉了拉胤禩的被子,给他盖好。
胤禩打量胤禛,见他下颔微微胡子拉碴,双目通红,神情憔悴,显然是一直在守着自己,心中感动,不由又唤道:“四哥。”
胤禛仍是淡淡的,“嗯”了一声。
胤禩听他语气不对,也不知他为何见自己醒来却不高兴。正要开口询问,太医进了帐篷,一阵把脉看症。
“八阿哥已经无碍了。”太医检查一番道:“只是以后还请千万小心,好生调养。”
胤禛微微颔首,送走太医,吩咐冯景去熬药,又叫苏培盛去给康熙报信,胤禩看他一连串命令,偏偏看也不看自己这边一眼,诧异得很。
于是他自己起身,又期期艾艾的第三次唤道:“四哥。”
胤禛偏头望去,见他半是委屈半是期盼,自己就先不忍起来,又是隐约怅然。心想无论如何,自己心底已经住进了这人,扎根深深,先动情者必先付出良多,总归是自己认了的,又能怎么样呢?
想到这里,微微叹息。走过去把人重新塞进被窝,坐回床边。“病还没好呢,好生养着。”
“已经是这样了,以后要多注意自己身体。”胤禛伸手摸他额头。“以后不许喝酒了。”
胤禩乖乖点头。胤禛瞧了一瞧胤禩这时候装乖模样,嗤笑道:“总要吃点教训,才知道长进。”
胤禩一脑子乱七八糟,不知怎的有些失落,又转而笑道:“有四哥在呢,教训长进都有什么怕的?”
“我能一直在不成?”胤禛瞪他一眼,也并没有问为什么心生死志,只把此事压在心底,心想以后要更对胤禩再好一点。
胤禩却收了笑容,郑而重之的看着胤禛:“四哥,我很欢喜。”
“你这样说,我很欢喜。以后不会再这样不注意自己身体了。”既然八阿哥胤禩活了下来,他不会再想那些前世过去,决意放弃,锁在心底最深处。
而且……人总是不知足的,没有父母的时候渴望父母,没有兄弟的时候期待兄弟。有了的时候却贪心,想要的更多。有了父母,就想要父母的温柔亲情,有了兄弟,就想要兄弟间的关照亲切……而今终于清醒了些,人心不足,不能什么都得到。他如今已经有了弥足珍贵的母爱与认可的兄弟,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更足以叫他满足的呢?
胤禩的想法,到底转变了。康熙是父,但是他是个极有责任心的皇帝,为了天下,他需要舍弃许多东西,为了家族,他需要子嗣而又不能一一照顾,只把唯一的父子亲情给了太子。他幼年失父,稍长逝母,三立皇后三送皇后,纵然是钟鸣鼎食,人间荣华,也到底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
等到晚景凄凉,沉沉暮霭,更是两废太子,骨肉相残。这一生至尊极贵,却也孤独极苦。
人人相比较,胤禩尚还有完全为他考虑而不是算计重重的母亲,有这一世改变历史得来的兄弟……熬到康熙去世,或许他还可以纵情山水,览看民俗,尽情尽兴,不枉来此一生。
他已有了很多,不会再贪心,也不会再胡思乱想了。康熙当他做臣,他便不会逾矩;良嫔待他真心,他便尽足孝道;胤禛以他为兄弟,他便全力以赴,肝胆相照。
人生在世,唯此而已,岂不快哉?从前的种种,他以后尽当前尘往事,都忘却了罢。
相通了这十几年的心结,胤禩整个人都通透一新,内外清爽。精神立刻好了起来,还想出门骑马散散心,结果忘了还在养病,被胤禛逮住狠狠训斥了一通。
康熙送来了些许礼品,梁九功也带来了口谕,康熙没有来见他,而是说这一年几乎都不在宫里,现在已经不能耽搁,要拔营回京。胤禩大病未好,恩准他留下来半个月。又说十二月是孝庄文皇后忌辰,叫胤禛一两天内奉皇父命,赶去祭暂安奉殿。
胤禩只笑着谢恩,转头问胤禛策妄阿拉布坦与那位乌仁图雅格格在何处,胤禛又是一番误会,心痛如绞,冷淡告诉他:那对父女在他生病的第二日就离开了,说是要去追击葛尔丹的余部。
胤禩没注意胤禛反应,只是松了口气,暂时安心下来。
送走了胤禛,他倒是好好过了半个月的悠闲日子,这里没有皇宫规矩,没有康熙的顶头压力,没有其他阿哥们的眼线……头一次如此畅快,如此自在。可惜半个月转瞬即过,他又无法拖延时间,只好收拾心情,回到京城。
胤禩浦一回京,康熙的圣旨便接连颁下。第一道封皇长子为多罗直郡王,皇三子胤祉为多罗诚郡王,胤禛与皇五子胤祺、皇七子胤佑、皇八子胤禩俱为多罗贝勒;第二道命众大婚了的皇子出宫建府,胤禩也在内;第三道是关于胤禩的指婚,为他赐婚正红旗都统齐世的嫡女董鄂氏,责令年初吉日成婚。
胤禩收了圣旨,怔怔出神。分封皇子也比历史上早了两年,而他的指婚……董鄂氏么?他记忆中印象最深刻的,自然是最着名的那位顺治皇帝的宠妃董鄂氏,也是出身这个满族大姓,其他的还真是不太清楚。
董鄂氏从顺治年间出了那么个女儿,之后就被孝庄与康熙所不喜,接连打压。而后便没有那么兴盛了,如今只算是中等氏族。不过齐世的父亲是一等公哲尔本,也算是显赫的家庭了,对于胤禩的地位,有所提高,却又没那么高,比不上历史上的郭络罗氏带来的助力大。
胤禩要的当然不是什么助力,这个不上不下的结果,也算合他心意。只是不知策妄阿拉布坦那边康熙是如何拒绝的,想了半天,也没猜测出来,索性放下不管。
胤禛还在外面拜祭孝庄皇后没有回来,胤禩也不好去乌拉那拉氏那边拜访,只是报个平安。而后冯景忽然进来,说三阿哥胤祉来访。
胤禩带着疑问招待了这位三哥,同时不追痕迹的打量几眼。这位三阿哥相貌也很俊秀,兼气质斯文儒雅,小时候文不成武不就,比不上其他兄弟,后来却很刻苦进学。平日里与文人清流来往较多,也有几分文林中的薄名。
只是二人向来并无交道,一年龄不同较少厮混,加上胤禩知道后来“九龙夺嫡”,三阿哥也有参与,便不大愿意亲近于他;二是三阿哥与其他人一样其实不太看得起胤禩的出身,常有距离。在无逸斋的书房里读书时,也不过说些普通家常。
胤祉还带着礼来了,未语先笑道:“八弟这里还真是不错,隔着御花园,想必平时没少顺便赏景吧?”
“大冬天的,哪有什么景儿。”胤禩漫不经心回道:“何况我这身子,大病小病的,也没个出门时候。”
“八弟的病可好些了?”胤祉挥手叫小太监进来。“我带了不少好药,八弟尽管用。少了不够的,只管去三哥那边舀,看在咱们俩亲上加亲的份上,你三嫂也会好好照顾你的。”
胤禩奇道:“什么亲上加亲?”
胤祉瞥他一眼,“你还不知道?皇阿玛不是为你指婚了么?齐世是你三嫂的伯父,你三嫂与你福晋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姐妹,咱们又是兄弟俩,可不是亲上加亲么?”
原来是这一位董鄂氏!胤禩这才明白了,似乎原本她该是老九胤禟的福晋的,这下他为了改变历史,结果抢了自己弟弟的媳妇,真是哭笑不得。
他有几分尴尬,寒暄道:“原来是这样啊,还不知咱们建府建在哪里,要是隔得近,以后叫她们多走动走动。”
胤祉笑道:“姐妹俩感情很好,你三嫂自从嫁给了我,就一直念着家里这位妹妹。现在知道她嫁给了你,直说再好不过了。等你们大婚,催着要我送份厚礼呢!”
这也倒好,康熙向儒,连带着也喜欢女子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董鄂氏嫁给了自己,若是有个姐妹一起出门聊天说话,想必不会拘在家里,寻思那些内宅争斗,反倒没病的人也会得病。
当然,最让他高兴的,还是自己可以离开皇宫,建造府邸,真正有自己在这大清朝的家。并且,从阿哥所里搬出来了,就可以时常入宫以请安的方式见见良嫔,更可等康熙驾崩后把良嫔接到府上奉养。
过了几天,冯景那边打听到了新消息,这一年参加选秀的郭络罗·宁楚格被康熙指婚,嫁给了裕亲王的大儿子保泰,裕亲王福全是康熙的亲兄弟,又只有两个儿子,据胤禩所知,这个保泰以后是继承了裕亲王的王爵。康熙这几年其实打压着安亲王一派,让自己亲侄子娶了安亲王家的小格格,想来也是安抚之意。
想到那个率真任性的“八福晋”,想来不在帝王家,也许会有一个更好的结局吧?
这历史,这八阿哥的命运,终于在胤禩的努力之下,有了切实的改变。
第十六章:乐声盈喜宴
等到大婚的时候,胤禩才知道,原来齐世家里有两位嫡女,嫁给他的这一位是大女儿,今年十五岁,历史上要嫁给老九胤禟的是二女儿,而今董鄂氏这一代出了两位皇子嫡福晋,是不可能再出第三位的,所以老九的媳妇还是跑了,这倒是没错的。
因为几个皇子都出宫分府了的原因,胤禩的大婚分外热闹。因他平日里待人亲切,面上功夫做足,这一次不管心底对他如何看待的,也都来捧场,除了太子还是端着架子主持完了就走,其他人包括还没建府的老九老十都出来庆贺,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几个小的也跟着出宫凑热闹,把几张酒席坐的满满的,竟是从未有过的齐全。
这一晚三阿哥也带着三福晋来了,三福晋一脸喜色,打过招呼就进了新房。见洞房里只有几个丫鬟嬷嬷,自己的表妹还遮着喜帕坐在床上,也跟自己当年成亲似的,紧张的抓着衣襟,直弄得皱巴巴的。
她“扑哧”笑出声来,上前打趣道:“好妹妹,这是等不及八贝勒来了么?”
董鄂氏听得声音熟悉,身边嬷嬷忙低头告诉她谁来了,当下脸红了个透,声如蚊呐:“姐姐……你怎么来了?”
三福晋刚要说话,一群人热热哄哄的从前院往后院钻,领头的正是胤禟与胤礻我两个混世小魔王,大阿哥年龄代沟太大想必没跟着来胡闹,因此后面跟着三阿哥、五阿哥、七阿哥与几个小阿哥,却不见了四阿哥与今天的主角八阿哥胤禩。
胤禟与胤礻我嚷嚷着来闹洞房,却没找到要捉弄的人。胤禟眼珠子一转,笑道:“八哥该不会是害怕躲起来了吧?”
胤祥眨巴眼跟着道:“四哥也来了,怎么不在呢?”
胤祯此时才九岁,因没人上赶着去触德妃晦气,因此还并不知道胤禛与他的关系是亲兄弟,只觉得这个四哥总是板着脸冷冰冰的难以亲近,倒是那八哥见之则喜很是叫人想靠近,听的胤祥此话,不耐烦道:“找他做什么,今儿个是八哥大婚,人呢?”他瞪眼瞅八贝勒府上的奴才:“你们主子呢?”
小太监慌忙打千:“回十四阿哥话,奴才没看到。”
“连主子在哪都不知道?”胤祯不高兴了。“要你们有什么用!”
一群人一肚子坏水没处使,就这么悻悻而返又不甘心,胤礻我索性喊道:“我有个主意!”
所有人支楞起耳朵,胤礻我坏笑道:“咱们把八勒府能吃的能喝的统统吃了喝了,再玩他个痛快!看八哥到底出来不出来!”
几个小的轰然应好,比戏园子听戏还来兴致,把个屋里本就慌乱坐着的董鄂氏惊得措手不及,衣襟拧的更乱又什么也做不了。三福晋也是目瞪口呆,头一次见识到混世魔王的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