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秦走到了李绍君面前，他的眼睛上蒙着厚厚的白纱布，苏秦看着他，他竟然一下就想起来纱布下面他的眼睛该是什么模样。很黑很亮，好像会说话，总是很湿润。
李绍君抽了口烟，他抬起手时，瘦得过分的手腕就从衣袖下跑了出来。他的手指似乎也变得更为细长了，手背上能清晰地看到青色绿色的血管和被针孔扎过的痕迹，它们就像痣一样，将他的手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的手。
“喂，你还在吗？你找我有事？”李绍君伸出手抓到了苏秦的衣服，他搓了下后，说：“还不赖，料子不错，城里来的？”
“你找我到底什么事？”
“你不会说话，我看不到东西，我也没办法啊。”
李绍君的烟抽完了，他把烟头扔到地上，用脚踩灭。他又催苏秦：“不然这样，你写下来，等我能看了，我再看。”
他说这番话时，仰起了头，就好像能看到苏秦一样。苏秦往后退了一小步，害怕他并不存在的目光似的别过了头。李绍君摸索着碰到了他的手，拍了拍他的手背，笑着说：“没事的话，我就走了。”
苏秦忽然拉住他，他张开五指在李绍君眼前摇晃，李绍君歪着头不解地问：“我说你这个人到底想干什么？”
在确定李绍君真的看不到之后，苏秦清了下嗓子，可他依旧还是什么都没说。李绍君有些不耐烦了，他转着轮椅的两个轮子要调头，苏秦跟着他，他甚至还主动帮他推轮椅。李绍君说他莫名其妙，苏秦也不反驳，他想，他把他推到医院门口后他就走，走得远远的，走回到他和他未婚妻的家中，吃温暖可口的饭菜，谈无聊琐碎的事。
快到医院门口时，从外面走进来一个手里提着保温盒的高个男子。他看到李绍君，笑着走上来问他：“上哪儿去了？怎么还给自己找了个护工？”
男子瞄了眼苏秦，和善地说：“麻烦你了，你是新来的实习医生？听马医生说最近是有一个实习医生要来……”
他说话时苏秦一直在看他，他看得太专注，以至于男子说了什么他也没听进去。他有些惊讶，作为一个明星对自己的外貌不说了如指掌也是一清二楚，要不是他确信自己面对的不是一面镜子，他都要以为看到了另外一个自己。
这个男人和他长得太像了，鼻子嘴唇脸型都相差无几，就是眼睛和眉毛不同，陌生男子的眼睛要更圆更大一些，像温顺的动物。
苏秦还在打量陌生男子时，李绍君已经朝陌生男子伸出了手，陌生男子配合地弯下腰，任由李绍君的手在自己脸上摸来摸去。李绍君说：“你今天这么早？带什么好吃的了？”
他的手指掠过陌生男子的额头，鼻梁和嘴唇，最后停留在他的脸颊上，李绍君微笑说：“昨天我做了个梦，梦到我拆了纱布结果看到了另外一个人，不过现在我摸到你，我就知道你还是你，长得和以前一样，我知道你就是长成这个样子。”
“什么样子？”苏秦冷不丁开腔，他自己也没想到他会突然说出这句话，他皱着眉松开了轮椅的把手。陌生男子还追问：“你刚才说什么？”
李绍君气急败坏地，“你不是哑巴？你骗我？你想干吗？你这人到底怎么回事？”
苏秦转身跑开了，他低着头往外走，听到有个女声说着：“小秦你忘拿这个了。”苏秦下意识抬头去看，结果让他看到踩着高跟鞋往医院快步走的桐姐。桐姐也看到他，不知是已经发现他身份还是单纯觉得他形迹可疑，她盯着他看，苏秦慌忙避开她的眼神，他拐进了街边的小巷，谁料到这条小巷是个死胡同，走不通，就在他打算另寻出路的时候桐姐走进巷子里朝他挥手。苏秦尴尬地也挥了挥手，桐姐笑眯眯地走过来，拍了下他，说：“好巧啊，你回家探亲？”
苏秦笑笑，“是啊。”
“我没认错吧？让我再仔细看看，你是苏秦吧？”
苏秦只得取下口罩让桐姐看个清楚。
“谢谢你把我的电话给马医生啊，多亏了你，要是晚一些，先被那群媒体发现就麻烦了。”桐姐拉着苏秦说，“急着走吗？不急的话喝杯茶啊。”
苏秦说他赶时间，不能陪桐姐喝茶了。桐姐有些惋惜地说：“那就算了，下次吧，等绍君养好身体了再聊，反正之后你们还有场对手戏。”
“他现在这样……”苏秦顿了会儿才接着说，“还能演戏？”
“眼睛下个星期就拆纱布了，其他都没大碍，就是瘦了些，多吃点就能补回去。”
“不过我听马医生说他好像……”苏秦偷偷观察桐姐的表情，桐姐倒是挺乐观，接着他的话说，“失忆是吧？我看没什么问题，他现在挺好的，忘记了挺多事，不过还记得自己是个演员，伍导说不急，还有两个月时间，两个月我看慢慢恢复也能恢复好。”
“伍导知道他出事了？”
“不知道，我没说，他家里人我也没说，只告诉他爸妈他在休养。”桐姐还特意叮嘱苏秦要保密，“我知道你和绍君关系其实不怎么好，不过这次这事真的不能和媒体说，要是媒体来了，他估计又得闹出点什么事，马医生说他刚醒的那几天精神状况非常不稳定，又哭又笑的，后来秦朝然来了，”桐姐和苏秦走到了街上，她看着医院的方向说，“就是刚才你看到的那个男的，是绍君同父异母的哥哥，他自己找到这里来的，我看他挺关心绍君的，他来了之后绍君才算好些。”
“大概以前感情不错吧。”桐姐又补充了句。
苏秦重新戴上口罩，和桐姐分别后，他就走到医院门口的公交车站等公车，站了半天公车没等到，却远远地看到骑着自行车过来的马医生。苏秦和马医生是多年好友，就算他戴着口罩低着头，马医生也还是一眼认出了他。他在公交车站牌下停下，拍了下苏秦，“来了也不等我，就要走？”
苏秦轻笑，“没啊，这不是在等你吗，医院里的味道我闻不惯，你又不是不知道。”
“闻久了不就习惯了，走，去我办公室坐坐。”马医生拍苏秦胳膊，苏秦摆手说，“真不去了，我赶时间。”
“人见过了？”马医生一脚踩在地上，一手扶着车头，冲苏秦努下巴。
“见了，说下个星期拆纱布是吧。”苏秦双手插在口袋里，不太自在地左顾右盼。
“那另外那个人呢，见到了吗？”
“谁？他经纪人？”
“你说你……”马医生摇头叹气，“算了，不说了，你真不去我那儿坐坐？”
苏秦好笑地看他，“你干吗一直要拉我去你那儿，你们医院这么闲？”
马医生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本来想和你说点正经事的，不过你这个大明星现在这么忙，我看还是算了。”
“激将法？”
“你车来了，我走了，有空回来看看啊。”马医生指着缓缓驶来的公交车，踩着自行车朝苏秦挥手道别。苏秦上了公交车，找了个位置坐下，可公交车开了两站，司机忽然在路中间停下，说车子抛锚，让大家下车搭别辆。苏秦跟着大家一块儿下了车，等了约莫十分钟，后头就有公车来了，别人都争先恐后要上车，苏秦却没动，他眯着眼看公交车，看它后面的建筑，那些建筑后面的山，还有山后面那片蓝天。
他想起很久之前，有人对他说：苏秦啊，你家的天怎么和游泳池的水一样蓝，我们什么时候一块儿去天上游泳吧。
苏秦仰头看了看，他觉得其实这里的天并没那么蓝，一定是因为说话的人眼里有水光，才会觉得天空分外的蓝。
苏秦站在路边给马医生打了电话。马医生听到是他，问道：“你迷路了？”
苏秦拽了下包，看着关上车门的公交车，对马医生道：“老马，晚上我去你那儿睡一晚上吧。”
第十八章
晚上苏秦和马医生在家里吃火锅，两人好长时间没见面，马医生劝苏秦喝酒，他也没拒绝，可惜喝了两杯啤酒就不胜酒力，歪在座位上双眼无神的拿着筷子，半天也不动一下。马医生用力拍他背，苏秦打了个哆嗦，“你干吗？吓我一跳。”
马医生大口喝酒，问他：“你想什么呢？”
苏秦笑说，“在想明天什么时候走。”
“你还在拍戏啊？正好休息？你什么时候把你老婆带回来看看啊？”马医生往火锅里放菜，苏秦放下筷子，说：“等过段时间吧，结婚了一定带回来。”
“那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看吧，还没定，她现在也还想继续打拼事业，不着急。”
“她干什么的？我看新闻里说她是设计师，是给你们拍电影拍戏做服装的还是要自己搞什么服装秀？”
苏秦瞅着马医生笑，“你八卦新闻还记得挺清楚的嘛。”
马医生转了下眼珠，“好哥们儿的新闻当然记得清楚。”
“你妈还喜欢吧，你老婆？”马医生往碗里捞鱼丸和贡丸，还给苏秦也分了点，苏秦又拿起筷子，戳了个鱼丸说，“喜欢啊，之前就见过几次了，挺好的。”
“我说你外头这么多绯闻，你老婆不介意？”马医生冲苏秦挤眉弄眼的，苏秦拍了下他，“又不是真的，娱乐圈里大家都是朋友，她介意这个干吗？”
马医生嫌苏秦的回答太官方，“你在我面前就别给我来什么大家都是朋友这一套了啊，说点真的，行不行？”
苏秦还是笑：“怎么不真了，我说得都是真话。”
“李绍君那小子虽然疯疯癫癫的，不过他看你，看得没错，”马医生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往辣锅里涮肉片，说道，“你就是什么都不爱和别人说，什么都照公司的指示来，到头来，连真正的自己的主意都给丢了。”
苏秦反驳道：“我又不是他，我们不一样，他可以，我不可以，很多人都不可以。”
马医生扯了下嘴角，说：“下星期拆了纱布，他经纪人的意思是送他去大点的医院休养，大概会回去。”
苏秦埋头吃肉和菜，不置可否地“哦”了声。
“你知道裘木深这个名字哪儿来的吗？他被送进医院里来的时候还一直念叨这个名字，我就给他用了这个名字登记，不知道写得对不对啊。”
“他以前演过的一个角色的名字。”
“哦，是吗……”
“只在剧本里出现过，电影里就用了阿深这个名字，演员表也是。”苏秦回忆道，“本来有场喊全名的戏，后来被删了。”
“你们当演员的是不是来被删戏加戏的？”
苏秦看着他，挑了下眉毛，“想知道啊？那你也来演戏好了。”
两人吃完收拾完，马医生拉着苏秦打牌，苏秦喝了酒之后容易犯困，打了没几副就哈欠连连。马医生也不为难他，还把自己的卧室让给他睡，自己拿了被子准备在客厅的沙发凑合一宿。
“这怎么行？我睡就好，反正我又不是没睡过你家的沙发。”苏秦觉得不好意思，马医生瞪他：“你和我客气什么？回头帮我签几个名，让我老婆送送她们单位那些姑娘。”
苏秦让他先拿纸给他签名，省得他明早太赶忘了这事。马医生找出一个笔记本，苏秦见到笔记本的封面还感慨：“上回我给你签名你也是给我这个本子吧？”
“是啊，你也不给我弄两张电影海报啥的签一签，我就只好自备笔记本。”
苏秦听了，低头笑，他翻开笔记本，第一页上赫然是他和李绍君的签名，两人的名字挨得很近。李绍君没用花俏的签名，一笔一划地像是上学时在考卷上写名字。苏秦还是用了花式的签名，两人都在名字下面写了日期。日子离现在有些远，大约是在两年前。
“你说我拿这个去网上卖能卖多少钱？”马医生摸着下巴盘算，“苏秦和李绍君一块儿签的名，一定很稀有。”
苏秦摇头说，“不稀有啊，上回我和他一班飞机，也给人签在一起了。”
“一页上？”
“一页上。”
“挨这么近？”
“你这不是页面小吗？才看上去挨得近。”苏秦快速翻到空白的页面上唰唰签了一个名，“要写给谁的吗？”
“你等等啊，我想想她们单位那些人的名字。”马医生憋了半天想出一个名字，“有个姓李的，叫李晓俊……”
苏秦认认真真地写，马医生低头看，指着他写的最后一个字，说：“不是李绍君的那个君，是俊美的俊。”
“抱歉。”苏秦重新翻了一页，又写了一遍，他还等着马医生继续给他报名字，却听不到马医生的声音了。苏秦抬头看，马医生也正看着他，只是一言不发地，神色凝重。
“你到底怎么想的？”马医生问得郑重，苏秦依旧送上一个和气地笑，“什么怎么想的？”
“你难得休息，突然跑回来镇上干什么？”
苏秦拿出了平时对付媒体的态度，一抹微笑加上一个无伤大雅的答案：“好久没回来，回来看看。”
马医生敏锐地指出：“这么久没回来了，就挑这个时候回来？”
苏秦有意回避马医生的问题，催他快把别人的名字一块儿告诉他，他签完了好去睡觉。
“我和你说这些不太好，不过从医生对病人的角度考虑，我希望你对我们医院里那个病人要是没什么想法，就别去招惹他了，他失忆，不记得你，找了别人，多好。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苏秦手里拿着笔，不自觉地在笔记本上画起了圆圈，他慢吞吞地说，“我想要的是什么，你又知道？”
他想要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而且，他连李绍君想要什么也知道。他需要有一个人，他可以为这个人不顾一切，而这个人可以爱他，也可以不爱他，他愿意为他疯，为他点一把火，为他送上最炽烈最滚烫的爱。他只是需要这样的一个人。不巧的是，怕火又怕烧伤的苏秦成了被李绍君这样需要的一个人，他肩上和手上也曾被火星波及，可这星点火没法将他一起燃烧。他拒绝，回避，跑开，不回头看。他知道他这辈子一定没法再遇到一个这样渴求他的人，他明白他人生不会再经历第二次低谷，不会再有那样的黑夜，他也不会再感受到任何一点仿佛寒冬夜晚中的一股暖流般的温暖。这样的温暖转移到了别人的身上，李绍君找到了新的寄托，找到了一个与他面貌相似的替身，就像马医生说的那样，这样多好，他希望李绍君永远别想起来以前的事，他希望他能懵懵懂懂过完一生，就像他现在这样。
人生有时候不需要太清晰的答案，大道理知道许多，悸动只存留一些就够了。
活得太满又有什么必要。
苏秦第二天就走了，临走前他又趁早去了趟医院。李绍君还在昨天那个角落抽烟，他听到苏秦的脚步声还说：“朝然，你来了啊？”
苏秦含糊地应了声，李绍君对他招手，让他过去。苏秦走到他面前，在李绍君朝他伸手时他迟疑了下，可最后还是弯下腰，让李绍君的手摸到了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