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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桑知锦华——by陈小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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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勉倏地抬起头来,原以为自己披肝沥胆的吐尽真言,虽遭严词痛斥,却也该在太子心里留下个不自在的结,穆子石即便不被赐死,定然会被逐出东宫。

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方士僧道之言,众人向来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搁到帝王之家,更是宁可错杀绝不放过,因此穆勉根本不曾料到太子竟还是认准了穆子石这个伴读不撒手,不由得既惊且忧,把心一横,哭道:“殿下……殿下难道要臣一死以证忠言,粉身碎骨以除祸根么?”

齐予沛见他软硬不吃情理不进,一时怒极大笑,道:“穆勉,你这是欺孤年少,一意要挟了?你若肯死,不妨此刻此地,一头撞死以全你的忠心,如何?”

穆勉如遭雷亟,苍白的脸突然通红,却端坐不动,齐予沛凝目注视于他,眼中闪过一丝洞悉一切的光芒:“清平侯若不是贪生怕死之徒,怎会直到今日才说出这件事?又怎会越过父皇坦告于孤?”

穆勉心中一虚继而大窘,齐予沛已敛容道:“清平侯穆勉,世代蒙受皇恩,不思敬上酬君,反捏造妖言灭伦藐法,朋党惑众驾言生事,播乱纲纪有辱朝廷,按律,当诛。”

他声音清亮温润,却有铮铮然不容置辩的威严,穆勉只觉脑中嗡的一声,眼前恍惚就是催命的阎罗,牙齿嗒嗒作响,已是面无人色,身不由己,跪倒在齐予沛的脚下:“殿下……臣,我,殿下仁厚,我我……”

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出。

齐予沛居高临下,把他瘫软如泥怯懦如鼠之态瞧了个满眼真切,只觉此刻匍匐失态的穆勉,跟刚进殿时斯文儒雅一身清贵之气的清平侯,简直判若两人云泥之别。

心中鄙夷之余,掠过一阵狐悲之叹,暗忖生死关头,本性鳞鳞爪爪纤毫点滴,尽皆白纸黑墨无从遮掩,却不知自己到那一日,会不会也一般无二的丑态毕露摇尾乞怜?

一念至此五内如焚,怨怒忧思之下更添病症,双足发软的站不住,忙坐回榻上,倦倦的点了条明路,道:“要孤饶你,倒也不难,毕竟你妖言尚未惑众,只入得四耳……”

穆勉毕竟不是乡野愚夫,听得这话已窥到生机,忙道:“臣守口如瓶!”

齐予沛颔首道:“你今日所说,若泄露出去半句,无论说于何人,无论何人泄露,孤方才所言,就会誊于诏书,清平侯府所有人等,一概杀无赦。”

穆勉答道:“是。臣不敢让殿下操心。”

言尽于此,穆勉已等着齐予沛让自己退下,不料齐予沛却不着急,只是若有所思的盯着他看,穆勉不敢抬头直视,但头顶心感觉到两束目光温温的刮过来,头皮发炸浑身发麻,竟似被蓄势待发的毒蛇盯住了一样,脸上冷汗挂不住,一滴一滴落到厚密的地毡上,浸湿了一小片。

也不知过了多久,齐予沛方淡淡道:“君侯也不见一见子石?”

性命既然无忧,穆勉脑子立马恢复到正常水准,闻弦歌而知雅意,应对也自如得当了起来:“犬子蒙殿下青眼,以伴读之身居住东宫,臣不便多见,但父子之情却不会淡,家中若有些什物应用,会请人送与子石,还望殿下恩准。”

齐予沛欣然应允:“父慈而子孝,理当如此。”

又问道:“子石进宫之前,听说并不居住清平侯府,敢问君侯,这其中莫不是别有缘故?”

穆勉眉梢眼角尽写着愕然与委屈,忙辩白道:“殿下何出此言?这些尽是坊间谣传罢了……子石自幼体弱,臣只是将他安置在清静院落好生将养而已,府中众人皆可作证。”

其词灼灼其情切切,十成十的真金闪烁,齐予沛终于春暖花开的笑了一笑:“君侯知情识趣,言语间令人如沐春风,不过孤今日身子微恙,君侯且回罢!”

穆勉也终于缓了一口气,躬身退出时,抬头偷觑齐予沛一眼,大不敬的暗叹,这太子殿下小小年纪如此心胸手段,一旦继位必是玉宇澄清的盛世气象,但只怕慧极必伤,不能长久。

齐予沛阖眼歇了歇,低声道:“子石,出来吧。”

穆子石慢慢绕出屏风,小脸上泪痕宛然,神情却有些木然的哀伤绝望,跪在齐予沛榻前,声音微带哽咽,却竭力平静的说道:“原来父亲永远也不会喜欢我,他只想我去死……你是不是也要杀我?要把我关起来?还是要赶我走?”

齐予沛轻叹了口气,咳了几声,摇头道:“真是个小傻瓜……去叫何保儿进来。”

穆子石一愣,双眸一眨不眨的看他片刻,心道他这就要让何保儿撵我走了?当日还说过要好生照顾我,不会骗我……看来人说话不过是两张嘴唇皮一碰罢了,当不得真,再说连父亲都说自己是妖孽恶煞,难道还想旁人真心待自己好么?这些天云端里的日子终究是虚的,自己最后还是要回到泥土里任由践踏……

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不死心的含泪等着齐予沛改主意,眼神似饿极了的野猫般专注瘆人直冒绿光,齐予沛方才大耗精神,见他不动弹,也没力气去猜他小孩儿的傻念头,只奇道:“怎么就赖在地上,不去唤人?”

穆子石心一下凉了,跌跌撞撞的爬起身,到门边压不住哭腔,一声:“何保儿!”把何保儿吓得肝儿都粉粉碎,还以为太子出了事,抖着腿推门跑上前,也带上了哭腔:“殿下……”

定睛却见太子歪在榻上,虽一脸病容,却还好端端的喘着气,不由得转头怒目穆子石一眼,端过备下的雪梨燕窝,两个宫女过来,一个接过碗喂,一个一旁打下手,看她们有条不紊的伺候上,何保儿不敢怠慢,又奔奔波波的去太医院传太医。

人影憧憧忙乱中,齐予沛见穆子石兀自愣愣的站在门边,活像被遗弃的小动物一般可怜孤单,忙咽下一口汤汁,招手让他靠近,轻声道:“你刚刚可都听到了?”

穆子石点点头。

“听明白了不曾?”

穆子石露出些迷惘的神色,道:“有些话不是很懂。”

齐予沛笑着,手指揩过他脸蛋上的泪痕,咳道:“你还小,听不懂不打紧……只要知道从此你就是我的人,普天之下能打你关你的,只有我一个,真心对你好的,也只有我一个。”

俗话说锣鼓听声儿听话听音儿,但真正能片言只语直抓本意的,一万个里头也挑不出一个来,偏巧穆子石正是那万里挑一的一个,察颜辨色就能洞悉内心,听完这话略一琢磨,一双眼登时睁得滴溜溜的,瞳仁中那抹墨绿倏然一亮,如夏日阳光下的浓荫,明翠欲滴:“你还要我?是不是?是不是!”

齐予沛曲起手指在他额头一弹:“我那样辛苦的费尽口舌,可不就是为了保住你?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杀你关你逐你出去了?也不知道你这颗小脑袋尽想些什么!”

穆子石笑逐颜开喜不自胜,拉着齐予沛的袖子雀跃道:“我就知道你不会骗我!”跳了一会儿,突又想到父亲所说的后患无穷江山易手之言,虽不完全听得明白,却也知个中定有险恶严峻之处,凑到齐予沛耳边,压低了声音道:“可父亲说我是祸根,我留着会不会害了你……”

“住口。”齐予沛轻声断喝:“这样的话,你再说一字,我就让何保儿狠狠掌你的嘴。”

看穆子石紧抿一张菱角小嘴,一脸忧心忡忡的可爱模样,忍不住心中甜丝丝的好笑,也凑近附耳道:“待我病好些就带你去外面逛逛,我自有办法让你知道,你根本就不是什么不祥妖孽……还有,今天听到的话一句都不准再说,否则别人知道了,连我都保不住你。”

说罢拍了拍他的后脑勺:“懂么?小傻瓜。”

穆子石别的未必懂,却懂得齐予沛对自己是无以复加的真好了,当下乖巧的应一声:“嗯。”,又蹬鼻子上脸的蹭蹭两下爬到软榻上,搂着齐予沛的脖子就偎依在他胸前,活像一只找到了暖炕的猫儿——一旁两个宫女的眼珠子差点惊得掉了出来,忙偷偷一按眼皮,把眼神投到自己的鞋尖上。

齐予沛却不以为忤,反而微笑着满眼都是宠溺之色,一会儿推开穆子石:“回你的昭旭殿去,我染了风寒,再跟这儿腻歪小心也病了,背不出书来乌先生打你的手心!”

穆子石嘻嘻笑道:“不会,那毛竹板子他都拿回家了,说要削成个钩子挂咸肉。殿下,乌先生对我越来越好,虽然还经常训我,可心里却挺喜欢我,还说过阵子就教我画梅花呢。”

齐予沛吃完一小碗雪梨燕窝,咳喘平复了些许,只感困倦欲眠,耳边听着穆子石絮絮的闲话,更增睡意,眼睛闭着嘴角上翘,轻声道:“乌先生的梅花图当世一绝,难为他竟肯教你。”

穆子石也很感慨,嫩生生的小嗓子一叹气,仿佛鲜奶里抽出根糖霜条:“殿下,这宫里可真好,我到了这里才知道,原来我也会有人喜欢,殿下就不必说了,连皇后都待我好,碧落姐姐他们也都喜欢我……”

齐予沛突然睁开眼:“母后怎么待你好了?”

穆子石被近在咫尺的凌厉眼色吓了一跳:“没……也没什么,前几日皇后打发人赏了我一匣湖笔,还有一盒奶油点心。”

“你吃了?”

穆子石咬着嘴唇,有些害怕却又不敢撒谎:“吃了……”

齐予沛睫毛下藏的眼神分明是想掐着穆子石的脖子掏他的肚肠,半晌却和风细雨的一笑:“好吃么?怎么没留一块儿给我?”

穆子石汗毛都立起来了,颤声道:“我……我忘记了。”

第十五章

穆子石汗毛都立起来了,颤声道:“我……我忘记了。”

也不知是说忘记滋味还是忘记给齐予沛留一块了。

齐予沛又急又恨又不能明说,嗓子眼里憋得直犯腥,一手指着穆子石,一时就咳得透不过气来。

正巧何保儿大张旗鼓的带着孙院正赶到,东宫众人虽忙而不乱自有章法,但也嫌穆子石趴在一边儿碍事,何保儿伶俐,看了看齐予沛的脸色,忙把穆子石抱下蹋来,笑着哄道:“殿下这儿事多,小公子先回去歇着好不好呢?奴才回头给你编个大蛐蛐儿……”

说着就打发两个小宫女送他回昭旭殿,齐予沛点了点头,缓过一口气,提声嘱咐道:“子石,别太嘴馋。”

穆子石生就一副玻璃心肝,若不是皮肉挡着晚上能当灯烛使,虽不明白齐予沛突然古怪起来的原因,但也知晓与皇后送来的吃食有关,忙心领神会道:“记住了!”

此后皇后又让人送过两回点心,都是精致香甜的诱人,穆子石一口也不敢吃,欢天喜地的收下,背过人去偷偷捏碎撒到桌下,或是塞怀里趁着去书房的路上远远扔掉。

他自小颇吃了些苦,本是十分惜物的性子,一粥一饭都视为来之不易,从不肯有半点浪费糟践,因此每次处理掉那些点心都极其痛苦,辗转反侧不能成眠,眼泪汪汪的半夜磨墨写下锄禾日当午春种一粒粟。

碧落又怕他从床上爬起来冻着又怕他白天精神不济被先生打,心忧如焚的操劳着,几次一折腾,西瓜子脸瘦成了葵花籽脸,苦不堪言。

穆子石却不知这四面透风的宫墙,最是不缺耳朵眼睛,他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化整为零,早详详细细的被报送到了皇后那儿,包括那几首悯农诗。

洛氏听一东宫的青衣太监口齿清楚的小声说罢,撂下手里的一卷书,轻描淡写的跟一旁贴身宫女名唤染香的,柔声笑道:“这孩子出身侯府,挑嘴些也是应当,下次你再做,可得更花些力气。”

那小太监听得明白皇后不欲问穆子石不敬之罪,忙顺着口风道:“穆小公子模样儿标致,吃得自然也细致些……要不娘娘瞧一瞧他这几日夜里写的字?”

染香接过那几张纸,在桌上铺展开,洛氏仔细端详着端端正正的一篇字,眼神渐转渐柔,眉梢隐藏的几分怒意似雪花消融,终于颔首赞道:“是个难得的好孩子。”

小太监被送出两仪宫后,捏一捏手里满把的金瓜子,擦一擦鼻头,寒风里打了个大喷嚏,低声嘟囔道:“看来穆小公子这盘儿菜正热乎着,我小福子可得想法儿下筷子进去沾点儿油星……”

洛氏行事颇见邪性,过了几日齐少冲吃点心的时候,干脆就打发人叫来穆子石。

洛氏天生对男人有办法,从城门小吏到九五之尊从粗鄙村夫到饱学大儒,无不手到擒来,难道还降伏不了一个小小幼童?

穆子石这几日牵挂齐予沛的病情,每天跑去探视,却都被何保儿拦在屋外,说莫扰了殿下休息,又传太子的话,让他安心读书。

穆子石见不着齐予沛,心里便揣了一窝的兔子也似,又是毛又是爪,神思不属吃饭不香,碧落瞧着心疼,想起自己小时候撒娇不爱吃饭,爹娘就变着法儿弄点新鲜花样哄着吃,干脆挽一挽袖子,进了小厨房,挑了些清淡鲜美的,或是冬日里难得的菜蔬,比如香菇冬笋、鲜蘑木耳、面筋菜心,拿盐拌了油锅里一炸包了饺子,又做了个酸笋鲫鱼汤撒一把姜末儿,闻着就让人口舌生津食指大动。

恰逢穆子石这天书房下学晚,本就饥肠辘辘,更兼肚子空久了,虽有心事,却也没辜负碧落这一番苦心忙活,一碗汤喝得精光,饺子一个接一个,一不小心就吃撑了,嗓子眼里都是饺子馅儿,还没来得及再来口汤冲下去,就被几个皇后宫中的小太监撵鸭子也似赶来了两仪宫。

已快进腊月,皇后需准备内宫过年的大事,但洛氏理事一把好手,又是熟惯了的套数,六宫内务砍瓜切菜的处置利落,尚有闲暇为齐少冲绣个岁岁平安的小荷包,见穆子石进暖阁跪下行礼,抬眼笑了笑道:“天儿太冷,点心送过去就凉了,子石想必不爱吃,因此特意的叫你过来。”

穆子石心中彷徨,齐予沛可没教自己,在皇后眼皮子底下怎么不嘴馋?彷徨完了更惊恐,自己这肚子原先好比旱了十年的盐碱地,好容易碧落一顿素饺子那是春雨贵如油,但这一大桌的点心,眼瞅着就是黄河要决堤,盐碱地成了水洼地,旱十年紧接着涝十年,谁也受不了哇。

洛氏一扬眉,吩咐道:“给子石搬个椅子,跟七殿下坐一起。”

齐少冲挺高兴,他本性大方,来一个秀秀气气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穆子石一起吃,多热闹多有趣!当下笑眉展眼的,亲自给穆子石夹了块松仁核桃卷。

穆子石含着眼泪顺了顺脖子,又用力四猛八大锤一样捶了捶胸口,把那块糕点塞了进去,只觉那块糕点的滋味比桌腿瓷碟也好不到哪里去。

洛氏是真看重穆子石,生怕他噎着,忙唤身边宫女:“都别躲懒,伺候好小主子们,去把热乎乎的桂圆炖奶端来给子石吃,再斟一杯茶来……”

齐少冲吃得欢,对东宫书房也甚感兴趣,嘴里点心嚼下去,就问:“你给我讲讲书房里的事吧,都读些什么书?先生都是怎么讲的?”

穆子石心念一动,食不言寝不语,若是滔滔不绝的说话,不就不用被填鸭了?顿感绝处逢生,抿了一小口奶,笑道:“殿下要听,那我就说啦……嗯,不知殿下读到哪一本书了?”

齐少冲不及其兄早慧,刚读完三字经,千字文读一半而已,但好在并不滑头,也不模棱两可的敷衍,直言道:“千字文刚背到‘右通广内左达承明’,母后给我讲过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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