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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桑知锦华——by陈小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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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子石眼珠一转,道:“千字文起于天地玄黄,意蕴之深广文辞之精美,我并不能完全领悟,更加不敢在殿下面前胡言乱语……”

洛氏停住针线听他这般侃侃而谈,心中一凛,看穆子石的眼光更多了几分探究欣赏的意味,穆子石既知自己为齐少冲讲解千字文,便立马回避这本书,无论是有意还是无心,这份儿揣摩洞察的天赋,便是人所不能及,而其理由更是堂皇自省,千字文承上启下,的确是非同一般的启蒙之书,便是当代大儒,也难说一定能全然讲透其中的滋味妙处。

一时暗忖,看来这穆子石当真是玉藏石中,堪为帝王臂膀股肱,太子把这么个人带回宫,确是成全了少冲。

那边穆子石话锋一转:“但前阵子我背过一本书叫做名贤集,很是浅显有趣,既有先贤嘉言,又有民间谚语,虽无辞藻,却不乏治学修德处世待人之道,我给殿下说说这个,好不好?”

齐少冲极有主张,也不问洛氏,自行决断道:“你先说着,若是讲得不好……”原本想说必要重罚,看一眼穆子石的脸,顿了顿:“就换一个好的再讲过。”

穆子石笑着应了,齐少冲见他低头思索,便舀了个糯米红豆汤团送到他碗里:“红豆汤团最香了,赏你吃罢!”

穆子石悄悄揉了揉肚子,已想到话题:“殿下可知名贤集里有句话,羊羔虽美,众口难调?”

齐少冲低头一想:“是不是说,羊羔肉虽然鲜嫩,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喜爱?”

穆子石眼睛亮晶晶的:“是极是极……”

突然仰脸笑着唤一名宫女:“姐姐,你喜欢红豆汤团么?”

那个宫女一怔,看向洛氏,洛氏微笑道:“穆小公子问什么,你们就如实回答。”

宫女一福身,轻声道:“奴婢平日很喜欢,但今天有些腹胀,所以不喜欢了。”

穆子石又问另一名高挑个儿的:“姐姐你呢?”

那宫女觉得粉团团的一个小孩故弄玄虚的十分好玩,笑眯眯的答道:“奴婢最喜欢的就是红豆。”

穆子石举着碗走过去,“那就请姐姐吃了……”

那宫女不敢推辞,忙谢了赏。

穆子石偷偷松了一口气,回到椅子上声音清脆里透着如释重负的快活:“殿下,小小一个红豆汤团,屋里也只数人,便有不同的看法。所以刚才那句话并不是单说羊羔或红豆,而是说世间万物,包括咱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落到不同人的眼里,甚至是同一个人但不同处境下,必然会有喜有恶有赞有贬,所谓众口难调,便是这个道理了。”

齐少冲听得入神,细细一琢磨,却又有疑惑:“那朝堂上父皇一言九鼎,难道也有人心中不服贬损?

穆子石吓了一跳:“不……这个,这个断断不会。”

齐少冲搁下勺子,也不吃了,一双黑眼睛微微上挑,又深又亮:“为什么不会?众口难调不是么?”

穆子石思索良久,苦着脸道:“殿下,我还是吃汤团吧……”

齐少冲大声道:“不许吃!”

穆子石咬了咬嘴唇,眼睛眨了眨,瞬间就跟一汪水晶碾碎了也似,晶莹闪烁,又轻轻一眨,泪珠断了线一般滚滚而下,从脸蛋直流到下巴颏儿,再一滴滴滚落衣襟。

穆子石无声悲泣,一个字不说,哀哀的看着齐少冲,只用眼神抒发自己的委屈、悲伤、无助、凄凉,心中却发狠,你再不放过我,我就吐一地的饺子馅儿给你看!

齐少冲呆呆的看着这双泪眼,瞬间觉得自己错得厉害,怎么能这样欺负人呢?怎么能这样不懂事呢?自怨自责之下,也有几分想哭,转脸去寻洛氏作为依靠:“母亲……”

洛氏走上前,轻轻搂过齐少冲,似笑非笑的看一眼穆子石,道:“子石还小,这个道理他不明白。我讲给你们听……”

“众口虽难调,却也不能因此犹豫无为。少冲,需知有人善谋善思,能广征众口之意,列举诸多利弊得失,有人则善断善决,能当机立断抽丝剥茧甚至快刀斩乱麻,上位者面对纷杂的众口,得自己心中有数,定好主张。”

“比如前年水患赈灾,户部有户部的难处,吏部有吏部的章法,工部有工部的筹谋,但最后还是你父皇一言定下平粜设厂减免赋税之策,后又颁旨以工代赈肃清吏治,这一断,百官拜服万民颂德。”

齐少冲仔细听着,问道:“像父皇一样英明,就不会众口难调?但若有人心里不服呢?”

洛氏擦了擦他的嘴角,微笑着的眼睛形状极为妩媚秀致,眼神却透出冷硬的寒光:“少冲,只要你做事,总有人会不高兴的……好比那些抗灾不力中饱私囊的官吏,要被你父皇抄家问斩,怎会高兴呢?但你要知道,人的舌头是软的,刀却是硬的,他们是鸡蛋,你父皇是石头,便是心中不服,又能如何?”

穆子石听得莫名一寒,直觉这道理有些过于铁血之气的邪了,隔着层竭力蓄积以备不时之需的眼泪看去,却见洛氏身姿婉约,脸微侧着,神态亲昵温柔,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正轻抚着齐少冲的后颈,又慢慢将他散落的几缕短头发一一理好。

那五根手指在泪水朦胧中看去,仿佛笼着一层圣洁不可奢望的光芒,穆子石不知怎的,陡然一阵强烈的委屈酸楚,丹华翎,母亲留下的能被自己记住的,仅仅只有这个美丽的名字。别的哪怕只是一个怀抱一个亲吻,一次触摸一句细语,甚至一个慈爱的眼神,都永不可得。

一念至此,原本只有三分真的眼泪登时不掺半点儿虚的,汹涌磅礴的流之不尽。

第十六章

洛氏心思细腻,对他的目光似有所感,转脸看过去,柔声道:“子石,可是想家里人了?”

穆子石听她声音绵绵的绒羽般贴心贴肺,更触动情怀,哽咽着点了点头:“想我娘。”

洛氏知丹华翎早死,又看穆子石哭得昏天黑地,一个单薄的小身子在椅子里直晃荡,忙吩咐宫女去哄着给他洗洗脸,不知不觉却把怀里的齐少冲搂得死紧。

齐少冲忍耐片刻,扭了扭,皱眉道:“母亲,你勒疼我了。”

洛氏放松了些,却捏了捏他的鼻尖:“好啦,以后别冲着子石大叫大嚷的,子石很可怜,他母亲早去,一个人在这宫里,你要好生待他,懂不懂?”

齐少冲看穆子石哭,本来就觉得后悔难过,忙点了点头,大力拍胸到有回声:“我以后对他好,有好玩意儿都给他!”

又想起来刚才穆子石要吃汤团,自己竟吼着不许,真是令人发指的邪恶啊,当即捧着那碗汤团,一挺腰从洛氏膝上跳了下来,双手送到穆子石眼前:“都给你吃!”

穆子石哭声戛然而止,齐少冲心头一喜,看来这红豆汤团果然好吃又有用!

他急于赔罪修好,完全忽略了穆子石瞬间惨变的脸色。

宫里的规矩,帝后或是皇子当面赐下的,必须得当面吃完以示承恩敬重之意,方才那粒汤团叨名贤集的光,被当祸水引给了宫女,可眼下这一碗大约还有七八个,穆子石贵乎自觉,知道此刻便是把孔孟老庄都凭空逮来,也没法再帮自己脱困解忧。

一时眼睁睁盯着这只千峰翠色的青瓷碗盏,这里面哪是七八个汤团,分明就是七八座五行山!

洛氏自是瞧了个真切通透,却抿嘴一笑不言语。

一则是对他丢弃自己所赐点心的举动薄施小惩,二则也借此散他思念亡母之哀以免郁积于心,因此只见死不救。

穆子石用小银勺刨坑儿也似用力的挖着汤团,红豆沙的馅儿淌了小半碗,青釉底好似突然多了膳血纹,一旁小宫女瞧着不对劲儿,殷勤劝道:“小公子,奴婢伺候你吃吧?”

洛氏搂着齐少冲,忍不住笑出了声:“子石,下回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都来告诉我,记住了?”

穆子石真记住了,也明白皇后的弦外之音,以后再有所赐,果然不敢怠慢更不敢丢弃,原因无他,只不想再让碧落狠揉半宿的肚子而已。

齐予沛自那日见了穆勉,病势汹汹沉重,一连十来日不能起身,怕自己病气过给穆子石,不许他探视。直到稍好了些,才让他过来相见,穆子石一听何保儿传唤,忙不迭撒腿直奔,跑去爬到他的床上,靠在他枕头边嘀嘀咕咕先把这顿委屈说了一遍,不忘总结道:“我以后可再也不要吃汤团了!”

齐予沛大病之下,瘦了很多,脸只得巴掌大小,一双眼却愈加深邃得惊人,听着这段公案传奇,每每听到皇后如何如何,眼中总不时流过意义不明的光芒。

待他说完,齐予沛低不可闻的微叹了口气,心中已觉不出痛了,颓然卸了力气,陷入厚厚的床褥之中,闭目良久,方问道:“你吃的点心可都是跟七殿下一道用的?”

穆子石心中奇怪他对皇后毫无理由的戒备,迟疑片刻,道:“是,可后来皇后又送过一次点心,我不敢不吃。”

齐予沛涩然道:“母后待你并无恶意,她要你长命百岁还来不及呢……原是我多虑了。”

穆子石瞧他一副恹恹的模样,只恨自己不是神仙,否则定然要炼制一颗仙丹,能让齐予沛一跃而起,挺拔健康如同齐无伤才好……那样也不好,齐无伤摸起来硬邦邦的扎手,模样跟太子殿下一比,更是苍苔顽石之比羊脂美玉——他却不知这样评价齐无伤,若被宫中一干女人知道,连碧落都得冲上来掐他的嘴。

正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突听齐予沛问道:“后来母后又传你过去给七殿下讲书了么?”

穆子石有些害羞:“又讲过两次名贤集,我说我自己什么都不懂,皇后偏说我讲的七殿下听着更好,想来大约是我笨,刚好七殿下也不聪明,所以刚巧合适了?”

齐予沛淡淡道:“你笨?我看你是聪明太过。”

穆子石抬起头四处一瞧,见宫婢都站得远远的,当下趴到齐予沛耳边,低声窃窃道:“殿下,如果你不喜欢皇后找我,我……我会装傻的。”

齐予沛脑中轰的一声巨响,浑身血气又酸又热的涌动,有种秘密被人窥破揭开的羞恼,心中却又是熨帖的烫热,看向穆子石时,满眼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帝后之宠,无人不趋之若鹜蝇营狗苟,只求雨露多沾,哪有往外推却的道理?

穆子石瞳孔透亮,极其单纯干净的认真:“就算让皇后和七殿下讨厌我也没有关系,只要能留在你身边就好。”

齐予沛仿佛从肺腑中深叹了口气,双臂用力抱紧他软软的小身体,声音抖得厉害,更是含含糊糊的听不真切:“晚了……晚了啊,子石,你这个傻瓜,你得让七殿下喜欢到心坎儿里才好,我终究是留不住你的……”

穆子石不解其意,却能感觉到此刻齐予沛脆弱无比,也许自己再随便说一句话,就会让他如青瓷落地,彻底粉碎崩溃。

当下静静的任由水珠从后颈温热滑落,心中惴惴,太子哭了,该怎么办呢?

屋外虽是冷得凛冽刺骨,屋里炭火烧得却旺,齐予沛卧病于床仅着单衣,穆子石被他搂在怀里,只觉肌肤所触火一般烫人,显然病体未愈,心中咯噔一下想起一事,良久咬了咬嘴唇,忍不住问道:“殿下,我生而不祥,连母亲都克死了。你说……你是不是被我克哭了?还有你生病会不会也是因为被我克的?”

齐予沛一愣,不想他时隔多日仍是不能释怀,不由得又是怜悯又是好笑,眼泪也收了,声音有些闷:“你说呢?”

穆子石沉默片刻,毅然决然的挣脱齐予沛的怀抱,掉头就要往床下爬。

齐予沛一把拽住,笑着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来克我?乖乖待着,过两日就进腊月了,我请父皇也赐你一个福字,好不好?”

腊月初一皇帝开笔写福字,分赐重臣皇子,是为极大的荣宠,得者莫不欢欣喜悦,穆子石却不知晓其中荣耀,只道:“那是不是该有腊八粥吃?过年是不是还可以放烟花炮竹?”

齐予沛点了点头:“宫里过年热闹着呢,你腊月二十一就开始放年学,不必去书房,可以一直玩到年初五。”

穆子石眼睛一亮,毕竟小孩子心性,一听有热闹好玩儿的,早把什么祥与不祥抛诸脑后:“那上元节有花灯看么?我一直不曾看过呢,只在书里读到过……我想自己点一盏兔儿灯!”

“自然可以,大靖宫门外,年年元宵都有灯楼,高百尺广百丈,届时燃灯五夜,金碧相射,锦绣交辉,更有歌舞杂耍,百戏锣鼓,足够你瞧个痛快。”

穆子石更高兴了:“那无伤会回来陪咱们一起玩儿么?”

齐予沛道:“你想他啦?”

“是啊,他力气大,可以把我举在头顶上看花灯。”

一听齐无伤在穆子石心里是用来做如此妙用的,齐予沛脸色稍霁,建议道:“东宫龙朔侍卫都比他高大,回头我让你挑几个?”

穆子石嗯的一声:“可是无伤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呢?”

齐予沛笑道:“他戍守边塞轻离不得,隔三年才能回帝都一次……对了,这几日书读得如何?没有趁我病着偷懒吧?”

穆子石忙道:“自然不曾!我已学完孟子了,乌先生准许我边读中庸边读诗。”

“诗三百,其精髓只在思无邪……”齐予沛似有倦意,阖上眼道:“你背一首自己喜欢的,我听听。”

穆子石略一思忖,琅琅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哎呀,我背错了!”

却是从子衿岔到了短歌行,齐予沛不禁失笑:“看来你没少背着乌世桂偷书看!”

过得几日,齐予沛病愈即去两仪宫问安洛氏。

也不知有意无意,洛氏与齐予沛都没有提及点心相关的半个字,洛氏既不曾痛斥太子提防母亲其心可诛,齐予沛也没有点明皇后争夺伴读用意不堪,两人之间只是无需辩白解释的一团和气。

齐予沛照例每日去两仪宫见礼用膳,每晚喝下洛氏交待的汤药,洛氏循常对太子稍显疏淡却不乏周到,都当全然没有弃点心伴读险撑死,藏猜忌母子暗交锋的这一出。

只有齐少冲不懂事:“哥哥,昨儿子石答应过来给我说故事,怎么没来?”

齐予沛摸摸他的脑袋,笑道:“乌先生留的功课多,他忙着温书习字呢。”

洛氏抱过他,也笑:“少冲莫急,过两年等你进了学,母后跟父皇说,让你也去东宫书房,跟穆子石一块儿读书,可好?”

一家三口和乐融融的母慈子孝兄友弟恭,袅晴丝吹来和暖春如幻。

后来一心想拍穆子石马屁的太监小福子,完完整整的把这一番话跟穆子石那么一学,穆子石穿着貂皮连打了三个寒颤,愈发绕着两仪宫的各色人等。

腊八粥一吃,年的味道越来越浓。

宫里的腊八粥着实考究,单米就有黄米、白米、江米、小米,又加白果仁、核桃仁、花生仁、杏仁,再有栗子、菱角、榛穰、松子,混以红白糖和奶油煮熟,粥面撒些桂圆葡萄干青红丝等物点缀。穆子石生平头一回吃到这么好吃的粥,情不自禁打着饱嗝儿憧憬道:“腊八要是天天过就好了!”

碧落忙不迭的给他找山楂消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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