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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桑知锦华——by陈小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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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谨低声道:“朕怕……怕看到予沛在我眼前……”

第二日果然下了鹅毛大雪,穆子石套上雪靴,吩咐小福子打上伞:“去太子殿下那儿。”

小福子看了看外面:“要不主子坐暖轿过去?”

穆子石跺着脚道:“不了,你快些。”

碧落看穆子石脸色雪白眼圈兀自肿着,有些不放心:“我陪着你一起去罢?”

穆子石心不在焉的应了,也未注意到碧落数日来焦心得厉害,丰润的两颊都瘦下去了。

一行人刚出了昭旭殿,迎头就撞上何保儿,何保儿退一步禀道:“殿下正要传公子过去呢。”

穆子石急问道:“殿下怎么样?今天好些不曾?”

何保儿揉了揉眼睛:“还那样……这会儿精神倒是很好,就是想跟公子说说话。”

穆子石抿了抿嘴,突然拔脚飞奔,小福子一边追一边喊:“哎哟主子,您慢着点儿啊,小心摔着!”

穆子石充耳不闻,只一路狂奔,雪花扑面,不知不觉已流了满脸的泪。

冲进齐予沛卧房时,穆子石胸口都要炸开也似的难受,噗通跪倒在床前的浅廊上,呜咽道:“殿下,殿下……”

倒把一旁伺候的几个宫女吓得够呛。

齐予沛见到穆子石,微微一笑,拍了拍身边的床褥:“上来。”

又吩咐道:“你们都下去。”

穆子石揉了揉眼睛,脱下湿了的靴子,爬上床去跪坐在齐予沛身侧。

齐予沛病得像一段枯枝,衰弱到了极点,但一张脸却仍似天上明月人间飞鸿,眼若烟笼寒水,唇色更是出奇的艳丽,枯枝上极盛将凋的花一般。

穆子石很容易就找到了两人都舒服的姿势,脸颊贴在齐予沛的胸口轻轻蹭了蹭,蜷缩成他身边柔软乖巧的一团,一如刚进宫的时候,全心全意的信赖和爱,梦呓般轻声道:“殿下,陆旷兮很快就进京了,你会长命百岁的。”

齐予沛听着屋外大雪簌簌落下,穆子石的呼吸声心跳声近在耳边,只觉满足惬意,含笑道:“是么?那陆旷兮若是名不副实,怎么办?”

穆子石道:“那就杀了他,灭他九族。”

齐予沛失笑:“子石,草菅人命总是不好的……对了,我托你一件事,你要答应我。”

穆子石正隔着厚厚的衣衫数着齐予沛一根根肋骨,问道:“什么事?”

齐予沛声音不高,却字字清音金钟玉磬:“齐少冲是我弟弟,从此你要替我照顾他,尽心尽力的待他好,不离不弃的陪着他。把他当兄弟疼当主子敬。”

穆子石猛的直起身来,齐予沛面无表情:“他想当皇帝,你就扶持他登基,当他的辅政能臣,为他鞠躬尽瘁。只要有人挡他的路,好比三皇兄若是不服……少冲不能自己做的事,你替他做干净,莫问手段不谈良心,别怕自己身败名裂,也别求什么万世流芳。”

“你是他的刀,也是他的盾,便是下了地府,油锅你也得替他跳,便是当了乞丐,你也要替他被狗咬……”

话到此处,声音也忍不住带了微颤,似有悲悯之意:“子石,我知道为难你了,可你必须答应我。”

穆子石嘴唇哆嗦着,却笑了笑:“殿下,你的话我都听,只是我陪不得七殿下,七殿下有皇后,也用不着我。”

有几分“你算计不着”的得意:“……而且皇上说了,只要殿下一去,也让我跟着去。”

齐予沛眉头轻蹙,却不十分惊讶:“你说什么?我怎会不知道?”

穆子石心中生气,并不答话,却又趴在他身上接着数肋骨条。

静静躺了一会儿,齐予沛从怀里掏出张纸片来,塞到穆子石手里:“这是我给你的后路。”

穆子石接过一看,正是一所庄子的地契,刚想扔掉,齐予沛一手冰凉的压住:“看看这上面的名字。”

穆子石一向是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冷笑道:“看见了,这庄子八百四十亩,在夏州深州边界,地价九千两白银,屋院前后五进两栋小楼一个抱厦一个园子,作价一千三百两,是我的名字,有中人、官牙的名章,亦有两州官府大印。”

“你这是要我带着七殿下去当小地主富家翁?”

齐予沛并不计较他浑身带刺儿的模样,勉力抬起手把地契放入他怀中,道:“我盼着你永远用不上这个,地契上可有两家子的人命,毕竟不吉……但世事难料,或许顷刻之间便是云泥天渊,你得好生听我说。”

“这个庄子五年来一直是万荆在打理……”

穆子石只觉万荆这个名字似乎在哪儿听过,凝神一想,却是那年东宫詹事杨屏山给太子回事时提起,太子还说万荆是个很有用也很可靠的人,心中一凉,犹豫着开口:“殿下,你……你是不是把他全家都……”

齐予沛叹道:“记性真好。子石,我读圣贤书学帝王术,却非良善作孽不少,母后说我因智害德,并没有说错。”

穆子石默然片刻:“殿下,为什么要杀光他所有的亲人?”

齐予沛道:“为了施恩于他,也是为了你那条后路万无一失。”

穆子石瑟缩一下,齐予沛慢慢抚摸着他漆黑柔软的头发:“要将人收为己用,无非求名者以誉动之,求利者以得失诱之,但能被你以名利收归的人,有朝一日你若失势,他也能为了名利背叛你,因此只有以恩义结之挟之,才是兵不血刃的无上妙着。”

穆子石听了,心中揣摩了一回,道:“殿下,我不懂……你杀他全家怎么反而施恩于他了?难道他不会恨你?”

齐予沛款款道:“我若明着置办个庄子,本不费吹灰之力,但定然也瞒不过宫里朝中一些人的眼睛,是不是?”

穆子石点了点头,下巴刚好贴在齐予沛的心口,隔着衣物仿佛戳到了他心底最柔软的一处。

齐予沛恍惚了半晌,方道:“咱们若悄悄有了庄子,也得寻个合适忠心的人管着,这人得既有能耐,且不能跟宫中朝堂的人扯上干系,这样才能长长远远的瞒过那些眼睛,是不是?”

穆子石隐有所悟:“万荆是你让杨屏山在市井中找到的?”

齐予沛笑道:“对,他就是这么个干净人……万荆本是朱雀街上四方货栈的大掌柜,农家出身,做过学徒,走遍了大宁各地,一手好算盘又懂得算学,管账做事待人接物,都是一流的好手段。这样的人才,虽没有经天纬地的大才能,放不得朝堂,但搁在民间却是个堪用的,管一个庄子更是绰绰有余。”

穆子石闷声道:“可是殿下,这样的人在朱雀街也不是独一无二,找个没有家室的也不难,你何必……”

齐予沛淡淡道:“你这是嫌我心狠了?”

穆子石急道:“不是!”

“那就是怕报应?没什么可怕的,子石,杀孽我做了,跟你无关。”

穆子石刚要开口,齐予沛已打断道:“行了,别打岔,好好听我说罢!”

第二十九章

穆子石翻过身来,撑着下巴,眼神热热的,专注凝望他。

“我挑中万荆,因为此人虽是市井商贾,却知仁义懂感恩,四方货栈有一年得罪了有背景的同行,几船货都被扣在玉州关卡,两个月开不出工钱,眼看无力维系,管事伙计们纷纷都散了,唯独他留下苦苦支撑,甚至动用自己的积蓄远赴玉州,托了无数关系求着当地官家商行,费劲心力竟把这事儿给办成了,四方货栈这才绝处逢生。”

“事后东家千恩万谢,问他为何临危不弃,需知万荆在行内出类拔萃,常有大货栈偷着挖他过去,并不是离了四方便寻不着饭碗。万荆答道,十年前他在四方货栈还是个跟船小伙计时,妻子难产请不起好大夫,东家心慈给他纹银五两,又提轿子跟着他飞奔去请大夫,这才救了他妻儿的性命,大恩不言谢,但十年二十年终不会忘,有恩不报枉为人。”

齐予沛说着不禁一笑:“我自己德薄,却喜欢身边的人厚道,子石,少冲和我不一样,他蕴藉拙朴宽厚率真,胸襟性情无不胜我百倍,你待他滴水,他必会还你涌泉。”

穆子石道:“七殿下再好也与我不相干……让他去给天下涌泉罢,我只想陪着你作孽。”

齐予沛心里仿佛倒进了一勺醋又揉进了一把糖,酸涩之余,犹有甜意,出神半晌方又道:“生意人与朝中有些无为之官很是相似,讲究和气生财,但朱雀街金山银海,总有纷争磕绊,四方货栈对街有位唤作郑飞的,尤其跟万荆过不去,此人又是宸京府尹的远房侄儿,因此万荆对他只是敷衍退让。”

穆子石眸光闪烁,突然开口:“殿下,我明白你怎么做的了。”

齐予沛嗯的一声:“你说说看。”

他一只手搁在织金弹花的软缎枕头上,又细又长的手指显出苍白泛青的色泽,莫说血腥了,连微尘都沾染不上的洁净柔弱。

穆子石道:“杨屏山着人撺掇着郑飞与万荆当街大闹一场,最好让郑飞放出些杀人放火的狠话来,而且要让整条朱雀街尽人皆知。”

“然后就如我那天听到的,你让杨屏山用心些,施一条绝户计,做得滴水不漏天衣无缝,万荆以为凶手是郑飞,一状告去府尹处,郑府尹一来信郑飞的确不曾杀人,二来毕竟是自家亲戚,打断骨头连着筋,便把这案子按捺下来。”

齐予沛轻叹道:“子石……”

穆子石忙问:“怎么了?”

齐予沛却笑了笑:“没事,你接着说。”

“万荆求告无门,定然满腹仇恨愤懑,郑飞有府尹当靠山,既知万荆视自己为死仇,必定放不过他,或许就安排人手拦途痛殴,殿下微服出宫,来个巧遇先救下他,听了这一段冤情……但若明着处置,只怕闹大了平生波折,干脆就来个不经官府血债血偿,殿下替万荆报了这血海深仇,还怕他不死心塌地么?殿下,我猜得对不对?”

他此刻眼神中自然而然流露出一种混着天真的狠辣,齐予沛看着微微一笑:“对,子石最聪明了,猜得全中。”

穆子石摸了摸怀里那张地契:“要不这个给七殿下好了,我用不上的。”

齐予沛道:“好啊,不过少冲现在还小,你先帮他收着,十年后给他罢。”

穆子石嘴唇抿了抿,正要争辩,却见齐予沛脸色突变,急促的喘了几口气,勉力道:“叫何保儿……”

话音未落,已俯身喘成一团,穆子石忙扑过去帮他顺气,急道:“殿下!殿下!”

齐予沛双手挣扎着挥动两下又颓然落下,十指深深陷入枕头里痉挛扭曲,喉咙里发出古怪憋闷的嘶嘶之音,仿佛空气被棉絮堵住被毒药染透,每吸一口,都是千难万难的折磨痛苦。

穆子石吓得魂飞魄散,齐予沛虽病了数月,但每次见自己时只是格外安静而已,却不知他病发竟是如此凄惨恐怖,颤抖着爬下床,一边跑一边用力喊道:“何保儿!”

何保儿勤勉踏实,一直守在门外,一听动静便知不好,忙吩咐另一个太监:“快去端药!”

说着领几个宫婢赶忙跨进屋来,驾轻就熟的扶着齐予沛坐起,解开领口用力拍打,又有个宫女上前度气。穆子石两腿抖得站不住,一跤坐倒在床前愣愣的看着,死亡如此之近,迫在眉睫,甚至能嗅到那股浓黑森冷的气息,但自己力不从心束手无策。

一碗药灌下去,齐予沛喘息似顺畅了些,却又剜心刮肚的咳了起来,一声紧似一声,一声沉似一声,只不过半柱香时间,就连咳嗽都无力浑浊起来,衰弱得已看不清东西,却摸索着说道:“子石不要走……”

穆子石瑟瑟发抖,牙齿叩着嗒嗒作响,只不肯上前,模模糊糊的想大哭大叫,胸口却似装满了石块,又似被粗绳子反复绞着,痛不可遏,半点声音都发不出,终于明白为何齐谨此番不来看齐予沛。

齐予沛伸着手,声音沙哑微弱得几乎听不到:“子石别走……你过来,你过来!”

穆子石双脚却冻住一般,眼神空蒙蒙的起了大雾,何保儿立着眉毛瞪着眼,狠狠一把拽过,将他推到齐予沛身边,含着泪柔声细气道:“殿下,好主子……他在哪,您摸摸,您放心,有奴才在,走不了他!”

齐予沛握住穆子石的手再不放松,良久气息慢慢平定,死去一般躺在床上,低声道:“传膳罢。”

何保儿道:“殿下要是饿,有备好的汤粥,绵软好克化……”

齐予沛有气无力道:“给子石传的,他该饿了……今天子石就在这儿陪我,明早再回去。”

待穆子石默默用完午膳,齐予沛也已缓过来,复令何保儿等人出去,一手指了指靠墙处,从床里抽屉里取出一串黄铜钥匙,悄声笑道:“去打开那个柜子,左边第四个抽屉里有好东西。”

神色间竟有几分亟待称赞的讨好。

穆子石揉了揉眼睛接过钥匙,依言打开柜子拉开抽屉一眼瞧去,不禁愣住了,回头道:“殿下,原来这些你都没有扔掉。”

齐予沛道:“别的扔掉也就罢了,你母亲的黄金骨珠,我怎可能不替你留下?真是个傻孩子。”

满满一屉,尽是这些年齐无伤送来却无故失踪的小玩意儿,玉角鹊画弓、各式各样的精铁匕首、彩色的翎羽、金丝兽筋……角落里一只小小锦盒里盛的正是丹华翎骨珠。

穆子石早猜到这些东西必然是被齐予沛不告而取,却不料他竟一一藏好不曾丢弃。

慢慢摩挲把玩片刻,心里舍不得,却合上抽屉,道:“殿下不喜欢我用齐无伤所赠之物,那我就永远不用。”

齐予沛叹道:“我只是嫉妒三哥罢了,齐无伤的天下广阔无垠无边无际,我这辈子到死,也只困在大靖宫这一方四角高墙里。”

“殿下你也没少出宫……”

“那不一样,三哥是何等的眼界心胸?原本父皇几次巡边南下,我都想去瞧瞧这大好河山,可惜总是病着。”

“我跟你一样,都没离开过宸京。”

齐予沛微笑着摇头:“我总恍惚觉得,这里你呆不久了。”

两人闲聊一会儿,齐予沛声音渐弱,却是体力不支睡过去了,就这般说说睡睡,仿佛只是一眨眼,已是夜半三更。

两人合盖一床被子,床前鎏金仙鹤灯透着温暖的柔光,流水一样铺满穆子石的脸,因年岁渐长他的两腮已褪去些圆润的包子样,线条更显清晰夺目,漂亮得有些过分,齐予沛看着,突然问道:“子石,你去年秋闱落榜,可知什么原因?”

去年恰逢大比,齐予沛让穆子石也下了场,结果惨败而归,穆子石为此蔫儿了好几日,此刻被齐予沛提及这等憾事,不禁有些羞愧:“功夫不到,阅历不够,乌先生也说,科考文章不光要花团锦簇清真雅正,更要切中肯綮一针见血。”

齐予沛道:“乌世桂能说出这番话,倒不是个冬烘脑袋了……只不过你不中却不是因为这个,你在我身边历练,各部事务也没少看少知,虽年纪小些,比大多数生员强了何止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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