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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桑知锦华——by陈小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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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子石眉梢一扬,思忖道:“那便是殿下想压我三年,以防我年少高中便心浮气躁?或者是以期厚积薄发一飞冲天?”

齐予沛伸手轻轻一碰他的嘴唇,声音愈发柔软:“说对了一半。”

穆子石眼睛眨着:“那还有一半是为了什么?”

齐予沛的笑容里多了些攫取的危险:“我舍不得放你走……你一旦高中,第二年就是春闱和殿试,难不成我还能扣着状元探花当我东宫伴读?”

穆子石墨画般的眉微微皱起,似有所悟。

齐予沛轻声道:“子石,也许我现在死对谁都是幸事,再多活几年,连你都要恨我。”

穆子石断然道:“我不会恨你。”

齐予沛一笑:“是么?我可不信……”

说着慢慢欺近,很寻常的动作却透出几分难言的暧昧:“闭上眼……”

穆子石直觉到古怪,忙道:“为什……唔……”

齐予沛已吻住穆子石的唇,舌尖更分开他的唇瓣,深入进去细细探索舔舐。

穆子石骤然瞪大了眼睛,只觉得脑袋里轰的一声,一瞬间连脚趾都红了。

他虽年幼,毕竟久居东宫,见过的听过的,私下偷看过的闲书,都明明白白的告诉自己齐予沛此刻所做意味着什么。

只不过却从未想过,敬若天神的齐予沛竟会对自己抱有这等心思,心中又惊又怕,却又有隐约的欢喜和羞耻。

齐予沛感觉到穆子石的僵硬慌乱,这一吻也只浅尝即止,转而在他额头亲了亲:“子石懂了么?”

穆子石唇齿之间弥漫着来自齐予沛口中的淡淡药味,凝望着他良久,方涩声道:“懂,殿下有断袖之癖龙阳之好。”

齐予沛一愣,笑了:“是啊,我一直在等你长大,却把自己先等死了,早知道……”

穆子石也忍不住笑了,这一笑干净得仿佛荷叶上的露珠,两人之间刚萌生出的情苗欲种登时烟消云散。

穆子石的嘴唇微微嘟起:“早知道也没办法啊,总不能一夜之间让我长大。”

齐予沛闭上眼睛:“你真该庆幸我病成这样……睡吧,别闹啦。”

穆子石蜷在齐予沛身边,手脚都密密缠着他,倒是很快睡着,但梦却一个接一个纷至沓来,这一夜似走了千万里路经历了几生几世一般。

第三十章

穆子石习惯早起,天光一亮即睁眼,却见近在咫尺处,齐予沛正含笑看着自己:“醒啦?你可说了不少梦话。”

他一缕长发拂到穆子石耳边,酥酥的痒,穆子石抬手挠了挠耳朵,嘟囔道:“嗯,做了一夜梦,累坏我了。”

齐予沛兴致盎然,眼眸晶亮:“卧于流沙做黄金梦,蚁窝上做帝王梦,你在我的床榻上,做的又是什么梦?”

穆子石很辛苦的回想了一下:“都忘啦……只记得最后看到一树桃花破冰而开,灼灼其华灿灿如笑。”

齐予沛笑问道:“好看么?”

穆子石刚睡醒,声音软糯糯的有些鼻音:“好看的,我很想叫你一起看,却找不着你。”

说着一脸委屈,齐予沛忍不住亲了亲他的嘴角,柔声道:“不打紧,以后你看到的我也就看到了。”

说罢吩咐何保儿:“你去治平宫候着父皇下朝,上奏我的话:穆子石聪颖刚毅才堪大用,多年来随侍儿臣身边情同手足,恳请父皇为大宁留一股肱能臣,为儿臣留一人间念想。”

何保儿哽咽着应了,躬身退出。

齐予沛见穆子石张口欲言,挥手打断道:“子石,你也去吧,我得好生歇一歇。”

穆子石咬了咬唇:“那我过会儿再来。”

齐予沛懒懒道:“书房不用去了么?我病着可不是让你趁机躲清闲的……这两日不经我传召,就不要过来了。”

穆子石眼珠滴溜溜一转企图耍赖:“殿下……”

齐予沛沉下脸:“听话!”

穆子石哼的一声,转身就走,却不知身后齐予沛盯着他背影的眼神之热之烈,几乎燃烧尽了最后一分生命。

直到门悄无声息的关上,齐予沛方颓然躺倒,事到如今,已没有什么想不明白看不开的,唯一只求许多年后,廊深阁迥处,山高水远间,穆子石或许还能偶尔忆及自己,那么三尺地下的白骨亦可含笑无怨尤。

两日后雪止日出,晴空澄澈,一丝儿风也没有,穆子石心情为之一爽,午后习字干脆推开了窗。

碧落一旁安静的磨墨,穆子石不知为何,提笔写的却是一篇《葛生》: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正写到最后一个百岁之后时,突觉不祥,笔端微微一滞,那狼毫笔头却噗的一声轻响,掉落纸上。

穆子石握着彩漆笔杆怔了半日,猛然抬起头来,摔笔大怒道:“这是怎么回事?这笔谁动过?谁动过?”

殿中伺候的宫婢们忙跪了一地,这些年穆子石虽被太子惯得略有些孩子气的骄纵,却从不滥发脾气,一时都不敢吭声,只偷眼瞧碧落。

碧落叹了口气,见穆子石气得额角青筋直爆,款款劝道:“雪后天冷,许是冻坏了罢……一支笔而已,你先莫要着急,定定神,一会儿要打要骂的,还不都由得你?”

说着用帕子给他拭了拭额头,穆子石年岁日长,但对碧落仍一如幼时,听了这几句,只得按捺住心中莫名的腾腾怒火,狠狠道:“这昭旭殿我是交给你的,你再不管,我可要让小福子传板子了!”

碧落笑道:“管!等你消了气,我立马就管!”

正说着,只听铛的一声钟响传来,穆子石脸色煞白,一手抓住碧落的胳膊:“你听……是不是我听错了?”

碧落脸色也是剧变,这非年非节亦无战事,宫里钟响只有一种可能:有贵人辞世。

当下屏息凝神的听声响,皇帝是九声钟响,太后皇后太子俱是六声,皇子亲王五声,其余妃嫔各有数目。

穆子石却已撑不住,瘫软在椅子里不敢听,但那钟声浑厚悠长,又哪是堵着耳朵就能避开的?

一声两声三声,穆子石喃喃道:“就三声!就三声!停罢!”

可钟声就是不停,待第六声一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太子齐予沛薨逝。

穆子石心中犹抱一线希望,许是皇后突然死了呢,倏的站起,撒腿就往外跑,刚跑出门去,便听到有太监尖声道:“皇太子薨!”

阳光映在雪地上,一棱一棱的明亮轻盈,却如刀似剑,刺目戮心。

永熙二十二年冬,皇太子齐予沛薨,谥号圣德慧纯太子。

齐谨伤心欲绝,不能临朝,而丧礼之隆重,超乎常规。

按制帝以六椁三棺,亲王三椁两棺,诸侯二椁两棺,历代皇太子薨,均按亲王礼安葬,即三椁两棺,齐谨却明令齐予沛六椁三棺,且三棺分别为金丝楠木、千年春芽与赤金嵌玉。

有御史言官谏诤封驳,齐谨大怒,一日杖毙四名言官。

令礼部撰写哀册,又嫌其骈四俪六言之无物,修返十余次,方勉强用之,后亲自抱病写下慧纯太子行状,又有新明寺护国寺众高僧诵经超度四十九日。

穆子石游魂一般守在梓宫旁连续数日,碧落让他吃便吃,让他喝便喝,让他睡他也能倒地睡上片刻,乖巧沉默得令人不安。

其实眼前一切,对穆子石都仿佛只是梦境,死后种种极致的哀荣,都如尘土浮云,都换不来齐予沛能活过来冲自己淡淡一笑。

无数亲贵大臣也在哀哀恸哭如蒙考妣,穆子石只觉无比厌恶,甚至对洛氏与齐少冲,都油然而生一种恨意。

那日齐少冲红着眼眶劝道:“子石,你已守了七日,先回去略事休息可好?”

穆子石冷冷看着他,一言不发。

齐少冲又道:“碧落说你这几日吃得极少,你……你这样下去可不成,四哥把你托付给我,自是盼你能善待自己。”

穆子石连看都不看他了。

齐少冲急了,直问道:“为什么不肯理我?”

穆子石低着头轻声道:“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天底下最恶毒最大胆的话不过如此,齐少冲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透过半垂着的浓密睫毛,穆子石的眼神仍是无法掩藏的尖锐阴冷:“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你以为我不知道殿下是被你们逼死的么?你和皇后一直盼着殿下死,你当我看不出?”

齐少冲惊怒交集,更有种被冤枉了的挫伤感,大声道:“我没有!我根本就没有!”

穆子石摇了摇头,冷漠得像一块石头:“我不信。”

齐少冲怒道:“我从不说假话!我堂堂七皇子,为什么要虚言诓你?”

洛氏一手拉过齐少冲,淡淡道:“说什么呢?急扯白脸的,瞧你,满脑门子的汗……”

齐少冲张了张嘴,却把穆子石一番大逆不道的话瞒了下来,心灰意冷,道:“母亲,没什么。”

洛氏刚哭过一场,神色倦倦的,也不多问,便携齐少冲回了两仪宫。

她经过碧落身边时,略停了停,吩咐道:“好生照顾你主子。”

碧落瑟缩一下,方颤声道:“是。”

也不知过了多久,穆子石突然小声喊道:“碧落……”

碧落忙跪行近前:“怎么了?饿了还是乏了?”

穆子石面无表情:“已经过七天了吗?”

碧落点了点头。

穆子石扶着她想站起,却怎么也起不来:“腿木了……咱们回昭旭殿罢。”

碧落应着,出去唤小福子进来背上穆子石,此刻已是子时深夜,一路上只有糊着白绢的宫灯发出惨淡的光。

穆子石趴在小福子背上,道:“碧落,我腿疼得厉害。”

碧落柔声道:“你膝盖都跪肿了,地上又有寒气,等回去奴婢给你好好揉一揉。”

穆子石静默片刻:“齐无伤怎么还不回来啊……”

不见齐无伤并不想念,但困厄无助之时,却总觉得他会像当年一样策马赶到一箭定乾坤。

小福子感到有热热的水滴沿着自己的耳廓流入领口,心中亦是凄楚,劝道:“主子别心急,您想啊,雍凉到宸京千里之遥,又是大雪塞道的,再等几日,世子殿下必定会来。”

花圃一角有梅花开了,香气清远,碧落道:“主子,要不要折两枝回去插瓶?闻着这香气,睡得也好些。”

半晌不闻穆子石回答,定睛一瞧,却见他双目紧闭,已睡着了。

疲倦悲恸之下,黑暗的温柔有着无与伦比的诱惑力,穆子石这一觉睡得极沉,迷迷糊糊中,感觉到一双手热乎乎的揉着自己冰冷刺痛的膝盖,空气中除了安息香熟悉的细腻,另有药油的清冽气息。

穆子石满足的吐出一口气,稍动了动身子,又睡过去,心里拿定了主意,不到濒临饿死,自己是绝对不要醒的。

两天后碧落不放心,用力推醒了他:“吃点儿东西再睡好不好?你这样睡下去,很吓人呢!”

穆子石揉着眼睛坐起身,这才发现房里除了碧落,更无他人,摸了摸膝头,发现贴肉裹着厚厚的药浸棉纱,疼痛大缓。

碧落端上一小碗桂圆蜜枣粥,坐到床边:“来,先喝点儿粥。”

穆子石见她眼睛下一片青黑,显然是累坏了,心中不禁感动:“劳累你了。”

碧落低头抿嘴微微一笑,一口一口喂他吃完,又服侍他洗漱穿衣,一如穆子石刚到东宫之时。

一切收拾妥当,碧落跪在穆子石脚边,帮他把衣襟下摆掸了掸,仰头道:“小公子,你来这儿六年啦,可在我心里,还是当初那个又可怜又讨喜的小孩子。”

穆子石看着她:“碧落,你有心事。”

碧落低声道:“太子殿下的死……有蹊跷。”

穆子石眼神陡变,居高临下的凝视碧落:“说!一个字都不许隐瞒。”

碧落道:“半个月前我去御膳房取栗粉做糕给你吃,经过锦亭池时,无意中见到画香跟陶贵妃宫中的春雨正头碰头的说话,春雨还交给画香一只小银盒子。”

画香是齐予沛身边得用的大宫女之一,平日汤药膳食都经她的手,穆子石咬了咬牙:“陶贵妃……是了,陶家,齐和沣……”

转念一想,怒斥道:“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

碧落黯然道:“我并不知道贵妃会做下这等恶事,我只是一个小小奴婢,没有真凭实据,又哪敢妄言贵妃的是非?又或许那银盒子里只是脂粉呢?”

穆子石摇头道:“不对,谁都知晓贵妃与皇后及东宫面和心不和,两处的宫婢又怎可能私相传递些无关紧要的小物件?”

说罢一手扯起碧落:“你跟我去见皇上!”

第三十一章

碧落嗯的一声,快手快脚的把暖手炉塞到他怀里:“走罢!你揣着这个,暖和些。”

暖手炉黄铜所制,碧落格外给做了个绒布护套,上面还用五彩线绣了春燕穿柳图,一片片柳叶浅绿鲜嫩,栩栩如生得几乎能随风飘起,穆子石心中一酸,这些年自己身上穿的日常用的,碧落无不悉心留意,一针一线一饭一汤的真心关怀,润物细无声的溶入昭旭殿的日子里,说一句如母如姊亦不为过。

当下拉住碧落的手——并不细嫩却暖得要命的手:“碧落,你可知道你这一去,就不能再活着了。”

涉及天家阴私,一个宫女的性命自然微不足道,只要牵扯其中,下场必定是悄然消失,这个道理碧落只会比穆子石更明白。

穆子石略一迟疑,瞳孔中的墨绿色暗暗流转:“要不你别去了,我就说我瞧见的。”

碧落嘴角往上一翘,摸了摸他的脑袋:“傻话!你瞧见了早就说啦……快走吧。”

这世上没有任何事能比齐予沛更重要,穆子石不再多劝,心道以后若有机缘,多年照顾之恩还于她家人也就是了,问道:“你的家人都在江南牛角镇是不是?”

碧落柔声道:“是啊,小公子,你可知道我原名儿叫什么?”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往治平宫走去。

穆子石道:“我记得你是姓王,叫王碧落?”

碧落扑哧一笑:“不是的,我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一个妹妹,两个哥哥叫王大禄和王二禄,姐姐叫做王大翠……”

穆子石道:“原来你叫王二翠。”

碧落好久没笑过了,这会儿却是一发不可收拾,笑道:“可不是么,但我那妹妹不叫小翠,娘说家里翠绿翠绿的太多,就叫小红罢!”

穆子石勉强扯了扯嘴角:“碧落姐姐,以后你的家人……我会照顾。”

碧落顺口道:“这可不必,他们会过得很好呢!不过你若去江南,可以去吃我娘做的炖肉,比御膳房的强多了!”

穆子石点了点头:“好。”

碧落轻声一叹:“可惜我吃不到了……也看不到小公子长大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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