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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桑知锦华——by陈小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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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氏几步上前,两个天下最尊贵的女人面面相对,近到一伸手便可以掐死对方,眼神中也都是图穷匕见的狠绝恨意,活像两头失去幼仔的母兽。

洛氏略眯起眼睛:“你今日之果,已晚来了十八年,你不死,予沛的眼合不上!”

陶氏行动间裙裾丝履仍是不出微声的优雅沉着,却笑得寒意入骨:“是么?我死了,太子就能瞑目?我可不信……下毒主使到底是谁,一心想要太子性命的到底是谁,你比我清楚,死去的太子更加清楚!”

洛氏眼角剧烈跳动:“予沛是我九死一生才得到的孩子……”

陶氏立即打断:“是啊!虎毒不食子,我千算万算,真的算不到你为了赢我,竟会用上自己孩子的一条命,皇后,今日之败,我应得的,我服气。”

洛氏身子后仰,泪珠断线也似滚滚而下:“你当日一剂药,已注定予沛活不过弱冠之龄。”

陶氏秀眉一拧,附耳低声问道:“所以你干脆毒死太子?用自己儿子两年的寿数,换我一条命,值得么?”

“皇后,你知不知道?你已老了,流华耀日,不过笑话……我都闻得到你头发上首乌膏的味道,色衰而爱驰,难道你没发现,这些年皇上对你,不过是看在太子的面上爱屋及乌而已?”

洛氏突然扭过脸,双目灼灼凝视着陶氏:“我赢你,不光因为我比你狠,还因为你比我蠢。”

陶氏略一思忖,点头道:“也许我是比你蠢,但我绝不会亲手毒杀自己的孩子,哪怕他只剩一天的命……我只问你,你还是个母亲么?你的良心可得安稳?”

说罢不待皇后答言,自顾转身而去。

当夜陶氏自缢于麟德宫,皇后洛氏在两仪宫小佛堂里,燃起一柱檀香,观世音宝相庄严大慈大悲,洛氏却只跪不诵,罪孽深重,已不求宽恕。

穆子石陪同齐谨去看过太子梓宫后,独自一人回到昭旭殿。

一路上心神不属,模模糊糊总感觉忽略了什么极重要的东西,想起齐予沛再想一想碧落,更觉万物枯凋回遑惊惕,日前对齐少冲恶语相加,忆及隐约有些内疚,齐少冲待自己一直极好,此人正如齐予沛所说,外方内明阔朗朴真,他若当了太子,想来并不比齐予沛差很多。

走回所住暖阁,已是暮色四合,小福子跟茜罗正忐忑不安的候在外面,一边跺脚一边搓手。

小福子一眼瞅见穆子石,不禁喜动颜色,忙迎了上来:“主子可算回来了!方才有刑狱司的人来,说碧落姐姐……”

穆子石甚是疲累:“碧落出宫了,宫中人多口杂,你们以后别提到她,否则平白惹麻烦。”

小福子听了,心中虽仍有疑虑,却也乖顺的连声称是:“奴才懂得!主子快回屋暖一暖,茜罗备好姜汤了。”

茜罗是仅次于碧落的大宫女,温柔稳重的好性子,服侍穆子石躺下,便默默退去,穆子石就着床前一盏纱缎灯盏,摸到了枕边碧落所说的螺钿匣,尺余长,紫檀木制,象牙点夜光螺,精致华美无比,盒盖上却镂刻着一句诗:风雪夜归人。

“风雪夜归人……”穆子石轻轻念着,灯盏映出他的身影,形只影单,孤零零的仿佛一抹魂,半明半暗,影影绰绰,徘徊于苍率而空淡的风雪夜归人五字之上。

良久,穆子石打开螺钿盒,里面静静躺着一柄短刀,黄金吞口鲨皮乌鞘,正是当年齐无伤所赠。

齐予沛知晓这把刀实在是穆子石心中所喜,因此特意嘱咐碧落放于匣中还给了他。

穆子石摸着刀鞘,太子随身带走骨珠,当做是自己陪着,个中心意已是不言而喻,而那夜突如其来的一吻也悄然浮现,心中一时百般滋味翻腾徘徊。

抱刀入怀,在被窝里滚了一滚,心口被冰冷的刀鞘激得一阵微痛,冰雪里撒了一把辣椒面也似。

碧落临死前急切的语声仿佛还在耳边:“……里面是太子殿下留给你的东西,他说骨珠他要随身带走,当做是你陪着……还有,他都知道,他心甘情愿的……”

穆子石倏地睁开眼睛,似有一线电光从天灵纵贯劈下,一瞬间整个人僵硬如雕。

完全不对!

第三十三章

穆子石倏地睁开眼睛,似有一线电光从天灵纵贯劈下,一瞬间整个人僵硬如雕。

完全不对!

这只螺钿匣是那日清早离开太子后,太子嘱托碧落送来。

也就是说,太子似乎早就知道自己的死期,而且匣子更是越过何保儿直接交给碧落,难道私下里,碧落跟太子竟一直有某种隐秘的联系?

既然太子早已料到陶贵妃的算计,为何还会喝下毒药?

他都知道,他心甘情愿?

难道……那碗毒药根本就不是陶贵妃的手笔?

毒杀案一被揭出,贵妃死,齐和沣废,诸皇子中,论贵论宠,齐少冲已然稳居太子之位!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次日齐谨大病之余榻上下旨,赐死东宫日常侍奉太子起居的宫婢内监四十八名,以殉圣德慧纯太子。

穆子石如常悬腕习字,听得此信,随口道:“皇上真正该杀的,不是他们。”

茜罗不敢接话,穆子石淡淡道:“陶贵妃也死得冤。”

茜罗吓坏了,一抖手,墨锭连同砚台一起滚落桌下,啪的一声脆响:“主子,皇上的旨意,可不敢妄议……”

穆子石脸色苍白眼神阴郁:“怕什么?真正该怕的不是你也不是我。”

叹了口气:“可他心甘情愿,我能怎么办?”

说罢蹲下去,亲手收拾碎裂的石砚,心神不属之下,掌心已被锋利的断口处刺破,鲜血激涌而出。

穆子石怔了怔,不知道疼也似,提起手掌只默默看了一眼。

太子停灵四十九日,梓宫将迁往皇陵之时,皇三子齐和沣联合外戚陶家,稳住宸京城内虎威营,悄然调动大靖宫九门防卫,多年经营厚积薄发,一击而中攻破禁军屏藩突入宫中,史称天眷之变。

亥时穆子石本已入睡,但他近来浅眠易惊,听得外面嘈杂喧嚣,忙起身着衣,茜罗小福子等人已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主子,宫里出事儿了!”

穆子石十分冷静:“到底怎么回事?你们可打听着了?”

正说着,突地闯进一个异常灵活的身影来:“穆公子,皇后娘娘请你去两仪宫!”

穆子石微一沉吟:“你是?”

那人面白无须,是个宦官,但双目精光闪烁,显然是个内家高手:“奴才冯毕,两仪宫龙朔卫首领……事态紧急,请公子即刻动身。”

穆子石眸光骤冷,道:“好。”

回身揣上短刀,正要举步,心念一动,吩咐小福子道:“宫里既然出事,你快去把你那对食找来,昭旭殿毕竟安全些……再让他换上我的衣服,免得别人知道我夜入皇后宫中,不合礼数。”

冯毕听他急而不乱更安排得井井有条,不禁目露惊佩之色,上前一步道:“公子恕罪。”

说罢一把抱起,纵跃疾奔,直往两仪宫而去。

皇后虽着素穿白,却珠玉满头,通身贵重典雅,一手牵着齐少冲,将他的手放到穆子石手中,柔声道:“子石,予沛说他临走时把少冲托付给你了,少冲是你的主子,也是你的兄弟,你会敬他疼他,是么?”

穆子石直视着她,没有握住齐少冲的手,却点头道:“是。”

皇后眸中掠过一丝焦急不安:“予沛的话,你一定会听的,是么?”

穆子石目光如水,波澜不惊:“太子殿下的话,我绝不违逆。”

皇后显而易见的松了口气,简言述道:“那好……齐和沣与陶家逼宫作乱,皇上已落入他们手中,不出半个时辰,两仪宫必定沦陷,你得赶紧带少冲出宫暂避。子石,我和予沛都信你……”

齐少冲咬着嘴唇,哭道:“母亲为什么不陪我出去?”

皇后蹲下身子,紧贴着他的脸蛋,声音暗哑:“孩子……我对不住你哥哥,罪有应得,再说你父皇也在宫里,我怎能不陪着他?”

齐少冲哽咽道:“我舍不得母亲……”

穆子石冷眼看着,不动声色。

皇后拭去齐少冲的眼泪,微笑道:“你是最乖的好孩子,答应母亲,好好活着,好好长大,别让母亲担心。”

齐少冲紧紧牵着皇后的衣袖,用力点头。

桌上放着两套寻常衣衫,另有两包碎银什物,皇后分别交给穆子石与齐少冲,道:“局势已被齐和沣所控,你们这一去,只怕磨难良多,不过宫外历练几年也好,识稼穑懂民生,少冲将来若有机缘,会是个好皇帝……子石,少冲秉性重恩厚德,他日重返朝堂,他为君你必为相,你……”

穆子石冷冷打断:“谁说我会带他出宫?”

皇后又急又怒:“你……”

凝视穆子石,道:“你连太子的话都不听了?”

穆子石微微一笑:“齐和沣作乱,我大有可能死在宫中,又怎能陪七殿下逃出去?”

皇后深吸一口气,秀眉一扬:“说罢,你到底要什么?”

穆子石眼底墨绿如燃烧的鬼火,森然道:“太子殿下不是陶贵妃毒死的……”

“真凶是你。”

皇后踉跄后退,瘫坐在椅中,抖得发间珠玉窸窸窣窣的作响,齐少冲瞪大眼睛:“你胡说!四哥是陶氏毒杀,母亲怎可能害死哥哥?”

穆子石不理他,道:“皇后娘娘,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这样做?你为何对他如此狠心?”

皇后喉头滚动着,已泣不成声:“你怎会知道……是他告诉你的?”

穆子石忍住泪意:“他没告诉我,是我自己猜到的,你待他禽兽不如,他待你却是孝思无匮……碧落和画香,还有孙院正都是你布下的棋子,甚至我也当了你手里的刀……太子殿下只是舍不得我,托碧落给我留下了一只匣子……他还说他心甘情愿。”

皇后掩面泣道:“这个傻孩子……我以为他会恨死我,我也是不得已……”

齐少冲叫道:“母亲,你为什么!”

穆子石看他一眼,道:“她是想借太子殿下的死,除掉陶贵妃,废了齐和沣,给你扫清障碍,铺一条直往龙椅的路……可我不懂,七殿下你是她的孩子,太子殿下却也是,她怎么能忍心?”

终于无法自控,一手指定皇后,厉声道:“你是我见过的最恶心的女人,你恶毒得根本不配当太子殿下的母亲!”

皇后发髻略略松开,灯光下双鬓斑白,黯然道:“恶毒么?予沛还在胎里时,陶氏就给我下药,孙院正曾说,予沛活不过弱冠之龄,她难道不恶毒?后来我又有了少冲,必得替他打算,今年予沛已满十八,身子一天不如一天,陶家权势熏天,我怎能坐以待毙?”

皇后话语散乱,目光凄凉却坚硬:“予沛十岁那年就知道,自己的命数无可改变,我用箭毒木,也是让他毫无痛苦的走,那包药粉,自从去年陶家有人任职南疆我就从孙院正手中拿到备下……予沛若是两年后悄无声息的亡故,皇上纵然伤心,却也止于伤心,也许还会迫于形势,立齐和沣为储君。若如此,予沛死得岂非全无价值?”

穆子石越听越觉得皇后毫无心肝,不由得更增厌恶:“陷阱布得太多太密,自己也躲不过去,齐和沣生母被害,又岂能甘心?眼下七殿下莫说皇位,性命都堪忧,你可满意了?”

皇后静默片刻,冷冷道:“身入局中非胜即败,我只尽人力罢了……你要知道的,我已尽数告知,你到底肯不肯带着少冲走?”

穆子石略有犹豫,看了齐少冲一眼。

齐少冲乍闻母亲毒杀兄长一事,心中雷轰电掣般,过往种种母慈子孝兄友弟恭轰然坍塌,一句话说不出,眼睛里泪水滚来滚去,只是看着皇后。

齐少冲长相虽不似太子,但毕竟一母同胞的兄弟,总有些许痕迹令人想到太子,有那么一瞬间,穆子石恍惚以为是齐予沛在哭,心中一软,携起他的手:“只要是太子殿下要我做的,我一定做到。”

皇后目中乍现惊喜交集的神色:“子石……我在泉下,亦会护佑你们平安。”

穆子石道:“皇后娘娘黄泉路上自己保重才是,刀山油锅,想来会忙得分身无术。”

皇后登时语塞,待两人换好衣衫负上包裹,却又舍不下,扑上来紧紧抱住齐少冲,呜咽道:“孩子……少冲,我害了你,可你不许怪母亲……”

穆子石冷笑,用力扯过齐少冲:“要走快走,否则一网打尽,你是要七殿下追着太子殿下一块儿喝那孟婆汤?”

皇后并非寻常软弱女子,闻言也知不能再拖延,忙吩咐冯毕护送他二人从冷宫后的角门出宫。

冯毕背着穆子石,怀里抱着齐少冲,一溜烟的撒腿跑出殿去,皇后亲自将一盏盏灯油淋满帐幔桌椅,再点起火来,火焰如舌,渐渐卷满宫殿,皇后端坐在妆台前,拆开发髻慢慢梳理长发,火光闪耀中,镜中人颜色恍若当年。

皇后幽幽一笑,低语道:“穆子石,你当着少冲的面说破此事,无非是想让少冲恨我……你如此心机,不愧是我六年前就看好的权谋之相。我早说过,予沛非安民之君,你亦非安民之相,你命中注定要辅佐的人,是少冲。”

永熙二十二年冬,皇三子齐和沣发动宫变,次年正月登基称帝,改元天眷,尊齐谨为太上皇,软禁于赤乌台,贞婕妤自请入台,侍奉左右。

新帝追谥庶人陶氏为昭宜皇太后,而永熙帝之后洛氏被废为庶人,不得葬于皇陵。慧纯皇太子被请出六椁三棺,以老殇木为棺青铜为椁,青铜椁镇尸辟邪,能防亡灵作祟,而老殇木为大凶之木,冬冷夏热,制棺则死者永世不安。

天眷之变中,两仪宫、崇明宫即东宫俱遭火焚,事后新帝令清点尸骸,方知上至皇后洛氏,下至宫婢太监,无一幸存,只皇七子齐少冲下落不明踪迹全无。

那一日曙光破晓,晨光一如往昔般洒落宸京城内,穆子石与齐少冲紧紧拉着对方的手,偎依在锣鼓街的巷尾,齐少冲神色悲戚怔忡,穆子石眸光漠然,无论前尘种种如何,这一刻偌大天地,他们只剩了彼此。

第三十四章

锣鼓街头有家任记车马行,掌柜的脑子活情面大经营有道,行里二十匹马,三四十头大骡子,生意硬是做得红火。

每年入冬,日日都替京中商铺富户从城外运进果脯、菜蔬、盆花等过节应用之物,任大掌柜算盘一拨拉,不舍得空车出城,因此一清早马车套好,都捎带些需要出城家里又没牲口且懒得走的,塞个半车一车,挣个人吃马嚼的小钱。

出趟城三二十里地,每个坐车的掏五十个铜钱即可,时值盛世,朝廷力主藏富于民,城中百姓颇有余钱,见任记价格公道,又都是青骡健马,每每出城拜神走亲访友的,都一大早跑来车马行门口候着。

有人的地方自然就有生意,胡老汉专做车马行的早点,一个大蒸笼里是白面大馒头,一口大铁锅里是白嫩嫩的豆腐脑,另有一口小锅盛着黄花菜和鸡蛋花调制的卤,切好的咸菜丝堆在大陶瓮里,街边棚子里支几张旧桌条凳,一早上总有七八十的客份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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