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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桑知锦华——by陈小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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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予沛忧懑之余,也不免好笑:“他跟别人不同,这昭旭殿我赐给他住了,所以你现在是住他这里!”

东宫书房设在正己殿的东配殿,日照丰美,环境清幽,最是读书修身的好地方。

穆子石自打记事来,视野所及,不过小小的一片四角天空,素日所见,不过是空屋恶仆庖厨扫把,便是生性聪颖也脱不了见识浅短,虽在宫中住了数日,但几乎都是早出晚归与齐无伤没大没小没尊没卑,如今头回跟着太子进书房,身后又跟着六个太监六个宫女一大串整整齐齐的,鸦雀无声进退有度,天家气势如有实质般压得穆子石一路上紧张万分,两手捏着新袍子,几乎就想撒腿逃跑,但隐约闻到书墨香气,心中又是雀跃。

忽的一眼瞥见园中假山上有泉水叮咚流出,绕阶盘院的不知归往何处,正奇怪着,脚底一个趔趄,眼瞅着要立仆来个嘴啃泥,胳膊一紧,已被齐予沛牢牢拽住,他的声音清澈微凉却含着笑:“真是个小孩子……”

穆子石顺势牵住齐予沛的手,亦步亦趋的小跑着紧跟不辍。

待进了东配殿,抬眼就看到书房的正上方悬着块匾额,上书“至诚明理”四个铸金篆字,古雅庄重,两旁对联是“山岳翰墨,江海襟怀”八个镏金楷书。

一壁悬大理石挂屏,一墙挂着张燃藜图,一张九尺书桌设在窗下,笔墨纸砚井然有序,一侧整墙的黄花梨书架,累满了经史子集林林总总。

穆子石仰着脖子扫了一遍,心中忐忑,自己读过的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名贤集似乎一概没有,熟人不在总是有些心虚,幸好读了一半的半熟人四书诗词等都还健在,又偷偷松了口气。

他正看得目不转睛,一旁讲官看他也是目不转睛。

这讲官姓乌行八名世桂,少年登科入翰林,堪称才华横溢,偏偏是个牛心孤拐的性子,又一张八面透风的嘴,上司厌之,同僚远之,他自己倒是自得其乐,家徒四壁从不钻营结党,一心一意的当他的孤臣直臣,终于被齐谨慧眼识珠的下谕请为太子讲官,东宫一呆就是七年,算得上太子的开蒙之师。

乌世桂盯着穆子石,绝不是夫子恋童,只因为乌讲官兴奋而已,终于又可以打学生手板了!

乌世桂坚持师道尊严,尊者,君臣分野在圣贤之道面前荡然无存,严者,不打学生的夫子不是好夫子——说白了,乌夫子有点儿虐待狂倾向。

不料齐予沛不光天赋惊人,更能律己尊师,乌世桂虽严苛但最多鸡蛋里挑挑鸡蛋壳而已,却不是蛮不讲理愣要在鸭蛋里挑出鸡蛋壳的缺德,因此手执特制的毛竹板子足足七年,就是没寻着一个可打太子的机会,欣慰之余,若有所憾,只能打伴读范丰聊以解痒。

范丰无数次捧着水晶熊掌也似的爪子哭哭啼啼,不过他也不笨,苦学数年,自问下场应试则桂榜必中,便跟太子愁眉苦脸的求了个“归家养病”的恩典,一溜烟的躲回家了,范家高门大户,乌世桂也不能出宫去追杀缉拿,毛竹板子如剑在鞘中,不得尝肉清苦寂寞已有年余。

此刻见到新伴读粉团团的一枚立在眼前,活像糯米混着羊奶捏出来的,登时喜不自胜的手痒,涮了涮嗓子:“天地君亲师,你见着我,竟不行拜师礼?”

他语气严厉,穆子石却是心头一震,两年前穆勉为他找了个夫子到别院上课,但不过一年又令夫子离去,穆子石小孩心思,原以为从此再没有先生肯教自己了,此时这夫子一脸庄肃凛然的模样令自己拜师,怎不叫人欣喜若狂?

忙双膝跪倒,恭恭敬敬的磕足三个头,虽腰身头颈的动作未必标准,但个中诚意却是昭昭朗朗:“学生穆子石,拜见老师!”

乌世桂一愣,一时竟接不上话。

他不过正五品讲官,太子伴读历来均是世家贵子,往往行礼拜师时,即便貌恭心却不服,这穆子石得太子青眼,亲自点为伴读,太子又跟自己再三交待,务必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含糊藏私,因此乌世桂心中早把这新伴读定了恃宠而骄的批语,不想初一交锋,竟是向学之心袒露无遗,倒叫自己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错力感,

只得把竹板往袖子里塞了塞,又咳一声:“起来罢。”

齐予沛一旁暗暗发笑,对穆子石道:“如今我与严太傅读讨资治通鉴,你就跟着乌讲官好生学罢。”

乌世桂扑棱了一下冬烘脑袋,领着穆子石进了里面一个小套间,也是桌椅笔墨俱全,一时端坐着问道:“你都读过些什么?写几个字我瞧瞧?”

齐无伤一整天有些心神不宁,拜会了几个烽静王旧识后,独自在市集转了转,身边少了个小屁孩儿,竟有些不习惯的怔忡,想到小宫女们说的那位“小世子”,不禁微笑,刚巧路过一家专卖湖笔的古月轩,便掏出一锭金子,包了一大包。

赶回东宫,却见穆子石已从书房回来,正在殿内满地乱转磨地砖,忍不住问道:“敢情你上了半天的书房,跟驴学会了拉磨?”

小孩子最有分辨好坏的本能,穆子石跟他混了这几日,知晓他是当真心疼自己,也就颇敢在他面前放肆无拘了,蹬蹬的跑上前来,又是兴奋又是激动,指了指桌上的一摞书:“先生让我背,三天内背不熟,要打手板的。”

齐无伤爱读兵书,不求甚解而博览广闻,但也仅限于兵书,幼时被烽静王妃逼迫学了几年四书五经,先生迂腐,贯彻书读百遍其义自见的信仰,把齐无伤背得死去活来苦不堪言,好容易熬到老先生驾鹤登仙了,他就烈女守寡一样说什么也不肯再接受一个新先生,这才得以脱离苦海,眼下一看穆子石那堆书,翻了一翻不禁头晕眼花:“千字文、名贤集、大学……小鬼,你死定了!”

遥想当年,不寒而栗:“我小时候读书,先生不敢打我,母亲便亲自动手,最狠的一次连毛竹板都打断,你说惨不惨?”

穆子石眼神中有羡慕之意:“你母亲打你?”

齐无伤犹有余悸:“是啊,她双臂能开一石弓,你说得有多大的力气?打得我屁股都快裂成石榴果了!”

穆子石低下头,淡淡道:“我没福气被我娘打,倒是姚大头没少打我……”

齐无伤听了一怔,忙把一大包笔放到桌上:“送你的。”

穆子石一看,有软毫中的羊毫笔,亦有硬毫中的紫毫狼毫,更有羊狼兼毫羊紫兼毫,笔杆则是犀骨象牙彩漆描金的华丽非常,不由得惊道:“这么多!”

齐无伤得意道:“我让古月轩的伙计各式都拿了,你瞧瞧可齐全么?”

穆子石拿起一支狼毫笔,道:“可先生说,初学者不能用硬毫,狼毫运笔虽简,无需太多技法,但久必生惰,一旦改用软毫,则会举步维艰。而初学就用羊毫的话虽辛苦些,但提按换锋涩推润拉的笔法却能实打实的日渐精进,将来软硬皆能得心应手。”

齐无伤听他这般侃侃而谈,小脸放光一般夺目生辉,心中竟有几分莫名的感慨骄傲,柔声道:“那我明天再给你多买些最好的羊毫笔。”

穆子石歪着头一想,道:“善书不择笔墨……不必很好的,普普通通的就行,乌先生也说,昔有欧阳询不择纸笔皆得如志,精墨佳笔使得惯了,万一只有劣笔拙墨,可怎么办呢?”

齐无伤大摇其头:“这话不对,若以书比兵,纸者,阵也;笔者,刀槊也;墨者,凿甲也;水砚者,城池也;本领者,将帅也;心意者,副将也;结构者,谋略也;出入者,号令也;屈折者,杀戮也。兵刃不利盔甲不固,未战已是输了一多半,难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道理,你竟不懂得?”

一番话英姿飞扬而文采斐然,穆子石大惊失色:“我一直以为你不识字,原来你真的读过书!”

齐无伤听这话似夸实辱,大不是滋味,要辩解一句却又不知从何辩起,只得曲起手指,轻轻敲了敲穆子石的脑袋:“小鬼真不会说话!”

穆子石躲开他的魔爪,有些不解:“那到底是你说的对,还是先生说的对?”

齐无伤不屑道:“自然是我对!那乌夫子小家子气,笔墨而已,有何使得惯了使不惯的?难道东宫还供不起你?就是老四不要你了,我雍凉之地,也供得起你十辈子的笔墨。”

穆子石摸着手中髹黑漆地彩漆绘云龙戏珠纹的笔,神态略有几分惘然:“那可不见得,数日前我还用柴枝在地上练字,今日却成了太子伴读,也许再过几日,又被逼回穆家了呢?我昨晚就梦见被爹爹关在那个小院子里,姚大头用笤帚抽我呢,还把我关黑屋子里,漆黑一团的,什么都看不见,只听得到鬼哭……青云泥淖,不过一线……我心里明白。”

齐无伤见他心结甚深,心念一动,已有了决断,眼中掠过一道冷酷的杀气,却笑道:“好啦,你乖乖去读书习字,我还有事,晚上给你带糖葫芦回来?”

穆子石眉开眼笑,咬着食指撒娇:“糖霜要厚,果子要大!”

齐无伤叹了口气,很觉得自己未长先熟,也不知是喜是忧,捏了捏穆子石的下巴颏儿,低声道:“不光给你带糖葫芦,我还让你以后都不做噩梦!”

掌灯之后,穆子石立在书桌边,凝神静气的悬腕练字,一旁宫女碧落将他写满千字文的纸张一一收好,笑道:“时辰不早啦,小公子累不累?要不要先歇了?明儿一早还得去书房。”

穆子石揉了揉手腕,道:“我等世子殿下呢,你们先下去罢。”

齐予沛已为穆子石正名实是清平侯之子,修补了不少宫娥破碎的芳心,知齐无伤名草未有主,一个个愈发勤勉了起来,因此哪肯先行退下?只道:“公子不歇,奴婢哪能偷懒?”

说着碧落接着给穆子石磨墨,另一个给他去热一盏奶。

穆子石静了静,轻声道:“这会儿不去,等他回来可别吓着。”

第八章

穆子石静了静,轻声道:“这会儿不去,等他回来可别吓着。”

碧落没听清,娇笑道:“小公子说什么?”

穆子石抬头看她一眼,笑了笑:“没什么……姐姐的眼睛都熬红了。”

说罢蘸了蘸墨汁,接着一笔一画的写着“仁慈隐恻,造次弗离,节义廉退,颠沛匪亏”。

他小小年纪,倒是吃得了苦也耐得住枯燥。小宫女们屏息看着,添了回灯油,再去添银霜炭时,只听殿外有小太监的声音响起:“世子殿下!殿下慢些,奴婢这就去给殿下备热水浴桶。”

穆子石眼睛一亮,搁下笔来,碧落不敢怠慢,忙将笔洗净,吸干余水理顺笔豪,再悬于笔架。

齐无伤推门而入,带进一股深夜的寒凉之气,穆子石扑上前去,却见他手中提着个木匣,眸光坚硬锋利,衣襟下摆尽是灰土,想是骑马行了远路。

穆子石抱着他的双腿,鼻端闻到一股烟火味夹杂着淡淡的血腥气,知自己所料不差,心头登时激动得怦怦乱跳,却又有些宣泄一空的沉静,脸贴着他尘灰满满的衣袍,眼睛一阵酸疼:“多谢你了。”

齐无伤摸了摸他柔软乌黑的头发,目光转柔和:“我忘了给你买糖葫芦。”

穆子石捧过木匣,笑容极是清亮:“可你送我这个了!”

齐无伤嘴角微微上扬:“你知道这是什么?”

穆子石道:“猜到一点儿。”

“你不怕?”

“不怕……”穆子石声音中含了几分亟待肯定的迫切:“他再也打不了我了,是不是?”

齐无伤伸手啪的一声打开木匣,两个心存好奇特特侍立一旁的宫女打眼一瞧,齐齐惊呼,骇得面无人色噗通跪倒:“殿下……”

匣中一双手连着腕骨,粗短苍老,穆子石极是熟悉,正是姚大头的,忍不住格格笑出了声,清脆甜美的笑声如风中一串铃铛,两个宫女深感诡异恐惧,更是抖衣而颤。

齐无伤听他越笑越是停不下来,岔了气仍是不能自抑,不免有些担心,上前一脚踢开匣子,抱起他柔声道:“看完就扔了罢……对了,你再不会被关到那个鬼地方,因为我放了一把火,把那宅院烧了个精光。”

穆子石安静的趴在他肩头,筋疲力尽,轻轻嗯了一声。

“可惜你没亲眼瞧见。”

穆子石道:“很好看么?”

“……好看倒是一般,就是解气。”

穆子石用力点头:“我猜也是。”

齐无伤赞道:“你不怕见血,可比老四强得多了。”

门外一个声音悠然传来:“说我什么呢,三哥?”

却是齐予沛晚膳后特意过来看穆子石。

进屋一瞧,见两个宫女五体投地的瑟瑟发抖,不禁奇道:“你们趴地上干什么,都出去吧。”

两个宫女一边抹泪一边搀扶着往外跑,世子殿下和穆小公子太可怕了……

齐无伤道:“我刚去城外把那恶奴宰了,还烧了清平侯那所别院。”

话音未落,齐予沛瞥见了那双断手,登时脸色煞白:“你大胆!草菅人命,纵火焚屋,这是你王府世子该做的?能做的?”

齐无伤知他见不得尸体断肢,忙合上匣盖,却道:“做也做下了,怎么就不能不该了?”

齐予沛气他不缜密细致:“你要替子石出气,吩咐奴才赏几鞭子也就是了,再不然,跟我说一声,又不是不能悄悄处置,何必亲自去杀人放火的,明目张胆,授人把柄?”

齐无伤剑眉一轩:“我就图个痛快!”

放下穆子石,双手猛的一用力,穆子石惊呼一声,已被撕开袍子里衣:“你瞧瞧子石这背后的伤……还有胳膊上,腿上!”

丝缎般柔嫩的肌肤上,果然有些摔的打的淤痕青紫尚未来得及褪净,但好好养一段日子,想必也就看不出了,只后背却有烙印也似两指宽的伤痕,横过肩胛足有尺余,触目惊心,估计便是用再好的药,也未必能痊愈无恙。

齐予沛伸手触碰他的背伤,穆子石呆呆的任由为之,齐无伤却道:“你怎么又哭了?”

说着就用手指去揩抹穆子石的脸蛋,他手上沾了不少烟灰,当下就把穆子石抹成了猫须脸,自己瞅了一阵,忍俊不禁,指着哈哈一顿大笑。

穆子石好比满腔火药寻到了火折子,再也不苦苦强忍,哇的一声放声痛哭。

登时笑声哭声混成一片,东宫前所未有的热闹,门外守着的宫女太监们都以为闹妖了。

穆子石哭得大有悬河倾海水淹七军之势,齐予沛都想不到他娇嫩的小嗓子能释放出这么大的动静,狠狠瞪了罪魁祸首齐无伤一眼,摸着穆子石的背后问道:“这是怎么打的?”

穆子石声音里有明显的厌恶和仇恨:“烧火棍!”

齐予沛绝非不明稼穑问何不食肉糜的皇子,对烧火棍这一新鲜物事虽未亲眼见过,却也能揣摩略知一二,一时蹙眉道:“为什么用那个打你?”

穆子石一边大哭一边说,难得口齿竟还清楚:“饭煮糊了,我故意的!我偏要煮糊了气他!”

齐予沛问到此处,觉得已是够了,不愿再多问,他身体本就弱,中气不足,方才提着喉咙问了这两句嗓子已然刺刺的隐隐作痛。

那边齐无伤抱起穆子石,仍是笑不可遏,穆子石下巴搁在他肩上,满腹愤怨恨毒无从发泄,猛的一口衔住肩头一块肉,两排小牙齿就狠狠切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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