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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桑知锦华——by陈小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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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子石的声音温凉如玉,波澜不惊,齐少冲心中微微一动,想起左传中庄公一段故事。

穆子石抬头看他一眼,笑道:“果然不出所料,过了些许时日,雪花凶性大发,竟咬了钱丁香……钱丁香不比竹西,立即唤人打杀了雪花,一身好肉,那晚竹西吃得不少。”

说罢搁下笔,颇为满意的看着自己刚写完的几行字,待墨迹干透,送到齐少冲眼前:“你瞧瞧,让你有空多读史书,道理可都在字里行间。太史公巨笔,记曰:二十二年,段果袭郑,武姜为内应。庄公发兵伐段,段走——一个果字,绕梁三日余韵不绝,你好生琢磨罢!”

齐少冲接过一看,一笔馆阁体雅致端丽秀润飘逸,四句话却杀气隐隐锋芒森然:子弟全凭教育功,养成稔恶陷灾凶。一从京邑分封日,太叔先操掌握中。【注】

一时惊心动魄怔立无言。

当晚一起吃饭时,齐少冲兀自回不过神来,看向万竹西的目光,不免带着些异样之色。

自从穆子石与齐少冲住进予庄,万荆便视之为亲子侄,处处包容关爱,每日三餐,尤其晚上这顿,必定是全家人一起热热闹闹吃的。

钱丁香曾稍露不满,被严词呵斥了一顿,也只得强作笑颜的陪着,万竹西却十分珍惜这半个多时辰,私心觉得自己是万荆现在的继女,穆子石是他以前的内侄,说亲不亲,说不亲却也有些难得的缘分,不禁藏了些绮丝旎念,眉目之间便露出了几分意思来。

钱丁香虽不聪明,但毕竟是为人母者,时日一长,看出端倪,咬牙切齿关了院子门,一顿恶打脏骂劈头盖脸,把竹西的眼睛臊得通红,腮帮子几乎被掐烂,却一滴眼泪不敢掉。

钱丁香打累了,不干不净的拍着巴掌嚎道:“下作的小娼妇!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看男人一眼都羞得慌!你倒好,一门心思就想着嫁人了?你是黄花大闺女啊,不是那窑子里的小贱货!再说你瞧上的是个什么玩意儿?那短命的痨病鬼巴不得倒插门进咱们万家呢,赶还赶不走,你腆着脸往屋里拉?你脑子是被狗吃了被耗子衔了?”

见竹西一声不吭,又放软了口气哭道:“你为了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小白脸,就不替娘想想?就不替你弟弟想想?你爹本就不喜欢竹嘉,若那个穆子石肯过继姓了万,以后哪里还有我们娘儿俩的立足之地?一茶一饭岂不是要看那兄弟俩的眼色了?”

竹西倏地抬起头瞄了钱丁香一眼,眼神冷漠如冰。

钱丁香大怒,指甲直戳竹西的额头:“你个吃里爬外的白眼儿狼,你以为嫁了他就能做一辈子的当家太太,骑到自个儿亲娘和亲弟弟的头上?呸!做梦!不是你娘嘴毒,娘的眼睛更毒呢,你也不瞧那穆子石什么德行,眼睛都快长额头顶了,哪会是跟你这等大字不识一个的小贱人过日子的货色?”

竹西往后退了两步,轻声道:“女儿做梦都想着有朝一日能给他铺床叠被洗衣做饭,就算像你说的,我配不起当他的正头娘子,那做小也是愿意的。”

钱丁香气得几乎厥过去,不顾头一遭上身的新裙袄,一跤坐倒捶胸顿足,口不择言的大哭道:“哎哟我可活不了啦!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养大,你就这样待你的亲娘哎!你个不要脸的小贱货,老天有眼打个雷劈不死你!”

竹西听而不闻,突然掉头撒腿就跑,钱丁香吓了一跳,一骨碌爬起身来,却已被她逃出了院子,追都追不上,不由得又气又急,狠狠踹了院门一脚。

竹西一溜小跑眼泪哗哗的淌了满脸,径直跑到万荆理事待客的屋子,噗通跪倒,嘶声道:“爹!”

好在当时除了个乐顺屋内别无他人,万荆见她一头一脸的伤,心知肚明又是钱丁香这泼货做的,很是有几分后悔当年怎么就一昏头娶了她,果然是鳏夫寡妇一动心便好比老房子着火?

那边竹西一边抽噎一边说,竟丝毫不乱,原原本本把事儿说得清楚,磕了个头,求道:“事到如今,我是绝不愿嫁与别人的,求爹成全!”

万荆毕竟老练,想了想已拿定主张,道:“你不过十四,子石比你更小了一岁,这事儿……过两年再议也不晚。”

竹西听了,咬一咬嘴唇,细声道:“谢谢爹操心成全。”

事后万荆跟穆子石提及此事,叹道:“竹西是个有心眼儿的好孩子,但总归是配不上你的,我便先稳她两年,到时候年岁大些,寻一户好人家把她嫁了,既不生怨怼之心,也免去了一番口舌麻烦。”

穆子石端着一盏蜜汤,笑道:“姑父思虑周全,我也是这个意思……再说也许数年之后,我便带着少冲别处走走呢。”

两人相视一笑,虽年龄相距甚远,却默契十足,都看出竹西绝非善与之辈。

注解:子弟全凭教育功,养成稔恶陷灾凶。一从京邑分封日,太叔先操掌握中。——出自东周列国志,明末冯梦龙作。

第五十七章

此刻竹西见齐少冲眼神古怪,低头避过他的目光,却道:“三弟怎么了?我有什么不妥么?”

齐少冲忙扒了一口饭,支吾道:“刚才哥哥跟我说你扇套做得好,我的那个旧了……”

竹西扑哧一笑:“都下过雪了,谁还做扇套呢?明年夏天给你做,好不好?”想到穆子石背后赞自己的绣活儿,心里甜丝丝的,又有些害羞,匆匆喝了两口汤,便离席回屋了。

齐少冲得以轻易混了过去,刚松口气,却见穆子石瞪着他,轻声道:“扇套?你可真会撒谎,脑子被雪冻住了吧?”

齐少冲缩了缩脖子,把脸藏到碗里。

万荆听得真切,不禁大笑,这时饭桌上只剩他们三人,言谈一派轻松无拘。

万荆生于贫家长于市井,为人处世极富阅历智慧,一言一行都有滋有味,浸足了油盐又经历了长长的岁月和道路,穆子石与齐少冲很是喜欢与他闲聊谈话。

但他二人中,万荆对穆子石是既亲且怜,更存了份昔日待太子的敬意,对齐少冲却是亲热爱护,直来直往的毫无间隙,一时笑叹道:“少冲,论敏捷伶俐你是永远比不上子石的,有时我总觉得子石比你更像……你们四哥。”

穆子石放下筷子,低声道:“我那些年与四哥朝夕共处,幸运得很。”

万荆忙转了话题:“即已入冬,你们出门更要多加小心些。”

齐少冲抬头问道:“难道会有野兽出没?”

万荆眉头微蹙,道:“这倒不是……这一带再往西北去个百十来里,就是南柯山,南柯山里有一拨悍匪,啸聚近千人马,势力甚大官府不力,只怕他们隆冬之际会滋扰富户。”

穆子石咦的一声,思忖道:“夏深一带只偶有塞外蛮族寻衅生事,兵部从未接到过有山贼悍匪的折子奏表……再说两州都有执戈营,怎会容得一山之贼坐大?”

齐少冲脸色一沉,嘴角紧抿着,凝神看向万荆,只等他解释。

“夏深两州离雍凉太近,根本难以募到精兵,执戈营普通兵丁饷银一年大概是十两,雍凉军却是二十两,因此州府青壮必是先去雍凉应征……何况雍凉铁骑素有威震天下之名?”

万荆毕竟是生意人,剖析原因先从饷银入手,思量半日,又道:“而且这群匪,官府平不了,更不愿意剿。”

齐少冲忍怒道:“混账!朝廷每年给他们军饷免他们税赋劳役,指望着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难道就养出了这么群废物?”

穆子石道:“你稍安勿躁,先听姑父说清楚罢!我倒觉得此事另有蹊跷。”

万荆道:“南柯山绵延近百里,刚巧一半在夏州,一半隶属深州,官场如何我不太懂得,但若一个店铺两个掌柜,估摸着会常有推诿敷衍,便是协力同心,彼此也有些牵掣小心之处。”

穆子石点头,对齐少冲笑道:“确实如此,官场中如尹知夏者少,油浸枇杷核者多。”

齐少冲两颊用力鼓起,既有些孩子气,又是凛然的进取正意:“我若为君,当罢庸黜贪。”

穆子石几不可见的轻笑了笑,道:“可他们未必就是庸才或是贪吏,做官先做人,后才能做事,约定俗成的一些规矩一些门道,你不讲别人都讲,你不通别人都通,那别人畅行无阻,你只能举步维艰。”

万荆忍不住连连称是:“子石此言道尽世理,做人宜圆不宜方。”

穆子石却断然道:“不,宜外圆内方,更要明见心间,以心为准。”看向齐少冲,眼眸莹透生辉,有殷殷的期许之色:“欲行方正之事,以圆求之,一味求圆,易流于世故平庸随波逐浪。”

此一刻齐少冲觉得自己与他近得恍若一人,登时目如寒星清濯:“我本就是外方内方。”

穆子石睫毛颤了颤,笑了:“你是外拙内傻。”

齐少冲背水一战,毅然道:“你是我哥哥,我傻你有什么可高兴得意的?”

穆子石一愣,一时竟不能答,只得暗暗记下这一恨,转脸问万荆道:“姑父,两州不愿出执戈营之兵,仅仅是因为互相掣肘的缘故么?”

万荆正看他们打嘴仗有趣,乐得两撇胡子直往上翘,闻言道:“自然不仅如此,此事乐顺曾同我说起过,他可是在这儿土生土长半辈子了……这些年塞外异族畏惧雍凉铁骑,有时便遣小股人马绕开射虏关,意图从南柯山隘突入,山上匪徒首领倒是好样的,也会打仗,依山仗势几次把蛮族杀个落花流水,两州府尹不费半点儿心力,能御敌于外,哪里舍得认真去灭掉这支匪军?”

穆子石一手撑着下颌,眼中闪过一丝玩味的光芒,笑道:“只怕南柯山坐大,根本就是两州养的虎……若是一旦被蛮族过了山隘,两州必定压不住要上报兵部朝廷,如此岂不是大碍官声考评?留着南柯山这只虎,去抵挡外面的一群狼,以刀杀刀以内寇制外敌罢了。”

万荆迟疑道:“还有一桩事,倒不知是真是假。”

穆子石见他神色凝重,忙坐正了身子道:“姑父,你直言就是,真假无拘,我和少冲也就这么一听。”

万荆压低了声音,道:“据说两州府尹跟南柯山还有生意往来!”

齐少冲又惊又怒:“跟一伙山贼强盗做生意?是收了匪寇的贿赂还是怎地?他们还要不要朝廷的脸面了?”

万荆苦笑道:“这生意可是两府的太守大人求着南柯山啊!”

穆子石也不由得惊疑之极:“到底是什么能让官求着贼?”

“蛮族的首级。”万荆缓缓道:“一颗首级至少上百两银子,据说可报上作为执戈营的军功。”

穆子石静了静,道:“这便是了,这样一来,两府既治且安,更有逐虏之功,当官当到如此地步,算得上八面玲珑通明透亮……少冲,你不妨猜猜,那南柯山是要银子呢,还是宁可要兵器、甲胄或是粮食?”

齐少冲声音有些硬:“自然是粮草刃甲。”

知穆子石有过目不忘之能,问道:“这夏深两州的府尹都是谁?在任几年?政绩如何?”

穆子石低头一想,即道:“我不知晓齐和沣登位后有没有动过这两州官员……”

万荆忙道:“不曾听说有大吏罢免。”

穆子石颔首,如数家珍,款款道来:“夏州府尹黄歆,永熙六年得中进士,历任俞亭县尊、户部度支主事,又出京任夏州同知,任这府尹之职已满五年,前年时逢大考,考评为中上,曰:职事恪勤,虏懈民安。深州府尹唤作崔伏芳……”

齐少冲打断道:“虏懈民安?虏懈民安?”重复了几遍,只气得脸都黄了:“我看是官匪一家!官懈匪安!”

万荆犹豫片刻,道:“南柯山虽偶有滋扰百姓之举,倒也不算太过,只在隆冬之际,或许会向就近富户庄子要粮要钱……”

穆子石眸光微动:“想是与两州私下有所约定,既有官府喂得饱足,又何必与民为难,惹得民愤无法弹压上达天听?”

万荆嗯的一声,笑道:“子石想必不知,这带的庄子另有一桩生意,与这伙山匪颇有干系。”

穆子石觉得真长见识,原本在东宫蒙太子巨细皆教指点政事,绝非坐井观天不谙世事之徒,却做梦都想不到这夏深之交,竟有一伙贼寇强梁在官府、百姓、蛮族之间混得游刃有余风生水起!

一时兴致盎然,问道:“姑父快说与我们听。”

万荆提到货殖之事,格外滔滔畅言:“北地不比中原富庶,更比不得江南繁华,但也有几样货物,取之价廉,贩则价高……好比碱。”

穆子石与齐少冲互看一眼,齐少冲涮了涮嗓子,问道:“姑父,碱是用来干嘛的?”

万荆抬了抬眉毛,笑了,额头的皱纹显得和蔼且宽厚,指着桌上剩下的白乎乎的胖馒头,道:“看,这些馒头啦包子面条啦,少了碱都做不成,做成了也发酸发硬不好吃,因此谁也离不得啊……而且碱的买卖官府不究,跟贩盐不同。”

穆子石道:“确是如此,官府禁通私盐,必得有盐引方可售卖。”

齐少冲问道:“商者逐利,既然碱不需购买官引,为何还是贩盐者多,贩碱者少?”

万荆笑道:“盐嘛,海盐井盐岩盐应有尽有不愁来路,但碱的话产地很少,中原的土碱杂质多成色不好,天下最好最纯的碱,却在塞外的草原上……大多数商家纵然逐利,却也不愿千里迢迢出关去蛮族之地取碱。”

穆子石若有所思,道:“难道是南柯山从草原取来碱,卖给临近各庄?”

万荆摇了摇头:“南柯山对蛮族只一个字,杀,断断不会与他们经营交易。是咱们边境诸州的商户庄子,常出关贩碱入宁。”

齐少冲听得这话,大感不是滋味,心道连山贼草寇都知道重节轻利,怎地我大宁子民,却要与外敌蛮虏往来交通?“

因一向视万荆为长辈,勉强压下责语,但脸上已露出不愉之色。

万荆何等擅长观颜察色?当下叹道:“你们久居京中,并不知晓边境之事。蛮族军队虽年年必生事端掳掠烧杀,但草原上亦有寻常牧民,他们日常用品十分匮缺,因此会用马匹牛羊毛皮与咱们换些粮食铁器布帛,这也是由来已久的惯例了……”

穆子石看齐少冲一眼:“少冲,百姓都得过日子,这仗也并非日日打时时打,说句不中听的,若蛮族杀到予庄,姑父想来宁可死节也断不会屈从。”

万荆凛然,肃容道:“正是如此。”

穆子石搂了搂齐少冲的肩膀,见他神色转霁,方笑问道:“姑父,想来这碱也是交易的大头了?”

万荆道:“没错,草原上处处有碱湖,纯碱随地可得,牧民都贱价而售,往往一大车上百斤只需一小口袋面粉即可换得,但只要进了关,这塞外纯碱的价钱至少得是一口袋面粉的四五十倍还有余。”

穆子石低声道:“一本万利啊……可这怎么又会牵扯上南柯山?”

万荆苦笑道:“还是一个利字罢了,我们从草原购得几车纯碱,若从夏州或是深州城门返回,缴纳城门税商税之余,另需付一笔进碱金,这笔钱可着实不少,原本四五十倍的利,几乎大半都给了官府,何况还有车马人手的花费嚼谷?一路的风险?因此若是从城门取道,这生意只怕没人愿意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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