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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桑知锦华——by陈小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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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子石更增几分警惕,却笑道:“嗯……听哥舒公子的口音,仿佛也是?”

哥舒夜破并不讳言,点头道:“是啊,我从小在京里长大,乡音难改啊。”

默默走了一阵,轻叹道:“三熙楼的糟羊蹄和烤鸭子,时至今日我还惦记着,你呢,你喜欢他家哪道拿手菜?”

穆子石笑道:“三熙楼?那可是朱雀街最好的酒楼,我哪去过那么好的地方,最多逢年过节,先父偶尔从三熙楼买盒什锦点心回来给我们兄弟解解馋罢了。”

一番话毫无破绽滴水不漏,甚至眼神中也是一味的羡慕向往之色,哥舒夜破眸光转动,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穆子石早已不耐烦,但礼数不缺,道:“十六了,公子比我年长,以后还请多指教。”

哥舒夜破若有所思:“十六啊……”

声音中竟有怅然悲辛之意。

穆子石正有些好奇,突然手腕一紧,竟被他一把扣住,抬头看去,哥舒夜破眼尾斜飞带笑不笑的,低声道:“你叫子石……子石这个名字可有特别的意思?”

这一举动十分突兀无礼,穆子石一怔,不禁怒意上涌,这姓哥舒的一直对自己毫无根由的盘问试探,没完没了越来越没有分寸,当即用力挣脱他的手掌,淡淡道:“哥舒公子家中难道有未嫁的姐妹,这是急着要给子石说亲么?”

话音刚落,哥舒夜破似被触了逆鳞一般异常愤怒,低吼道:“你说什么?”

他嘴角紧绷咬着牙,面相立时显得粗野狰狞,那三个随从更是悄无声息的围成个扇形,弓步拧腰蓄势待发,似乎只要哥舒夜破一声令下,就会扑上去将穆子石活活撕碎。

穆子石心中一凛,往后退开两步,事到如今却没了惧意,冷冷道:“我既非哥舒公子府上的奴仆,亦不是你的子侄晚辈,公子若想教训子石,还是请来我家姑父说个明白,若我有失礼之处,定会真心赔罪。”

哥舒夜破凶狠的凝视着他,沉默不语。

那三人中羊蝎子脚步轻灵,另一个则一座铁塔也似又黑又壮,脖子比常人的大腿都粗,似熊罴多过像人,最后一个穿着箭袖青衣,肤色虽黑,却是肩宽腰细面容艳丽,嘴唇微有些噘着,饱满红润,颇有些雌雄难辨的味道。

这三人随便挑一个对付自己都是如鹰搏兔,穆子石却异常冷静,哥舒夜破不说话,他也沉得住气,一双眼直视哥舒夜破,不做丝毫退让。

正值这不知山雨抑或雷霆将至的尴尬时刻,只听脚步碎响香风袭人,一个尖细热闹的声音喜气洋洋的传来:“哎哟,哥舒公子怎么还在这儿啊!子石你是怎么款待贵客的?松风楼我都收拾好了,专等着公子大驾光临,谁知一等不来二等还不来,泡好的茶都凉了!”

穆子石这三年来头一回觉得钱丁香姿容美丽言语可喜,忙低头避到一旁,那厢钱丁香已亲亲热热的说道:“还是奴家带哥舒公子过去罢!”

哥舒夜破看穆子石一眼,眸中亮光星星点点,诡秘莫测,一笑道:“劳烦夫人大驾。”

跟在钱丁香身后的竹西悄悄扯了扯穆子石的衣袖,低声道:“我跟你有话说……”

钱丁香一回头,冲穆子石道:“你姐姐找你有事,哥舒公子这儿你就甭掺和了!”

穆子石恭恭敬敬的应了:“是。”

轻轻拉起竹西的手,笑容雨霁晴初,似方才剑拔弩张的氛围全然不曾存在过:“哥舒公子好生歇息,晚上念泽轩,姑父和我恭候您的大驾。”

竹西红着脸,随穆子石走到花园一座假山后。

穆子石肩上落了几片花瓣,竹西伸手拂去,还没开口,眼中一阵酸涩,已流出眼泪来。

穆子石笑问道:“怎么了这是?你急着找我就是要我看你哭?”

竹西见他浑若无事,更是委屈,道:“我这几年待你如何,难道你没有心肝么?”

穆子石看左右无人,一手捧着她的脸,轻轻抹去泪痕:“怎么会呢?好姐姐,我只是逗你一下,你的好我不知道还有谁明白?”

竹西却不傻,幽幽道:“你哄我呢!你若真想娶我,为何还不请爹做主?便是今年不成,那也该定个日子啊,现在连个话都没有,可让人怎么想!”

穆子石叹了口气:“竹西,不瞒你说,不光今年不成,明年只怕也赶不及筹办咱们的婚事。”

竹西心中羞怒之极,咬着唇,低声细气,却隐露威胁之意:“穆子石,你是瞧着我好欺负么?”

“我怎么舍得……”穆子石只作看不见她眼底的怨毒,道:“但穆氏书礼传家,父母亡故按制要守孝五年,现在刚刚三年多。”

竹西犹有不信,疑道:“五年?我怎听说父母之丧,只是三年不得行婚嫁之事?”

穆子石摇头苦笑:“你不信么?穆家虽家道中落,但礼制不可废……难道我会拿死去的父母骗你?你就没发现,我和少冲这几年,一直都着素色衣衫?”

竹西一打量,见他果然一身素色暗纹长衫,腰间束着的腰带亦别无金玉饰物,一时颇觉羞赧愧疚:“我……我不知晓这些。”

穆子石柔声道:“哪能怪你呢?姑父知道穆家的规矩,因此一直不曾跟你娘说过这门亲事,他老人家怕耽搁了你……我也怕你等得蹉跎了,若有好人家,你不妨……”

竹西突的抬头打断道:“既有这个缘故,我就安心等着了,不论好歹,也不管等多久,我总是你的人!”

说罢将鬓边桃花取下,塞到穆子石手里,转身就跑,却又回头清凌凌的撂下一句:“穆子石,你可别负我!”

穆子石笑了笑,原地站立半晌,待再也见不着她的背影,随手就将那枝桃花扔开,正待举步,只听一个又粗又哑的难听声音从一叠大石后传来:“哥,你老这么骗她,就不怕下拔舌地狱么?”

随即一个半大少年跳了出来,面带不悦之色,正是齐少冲,他已脱去了孩童形貌,初显剑眉凤目神采英朗的好长相,衣袖卷起,露出小臂匀净明亮的蜜色肌肤,两鬓有些汗迹,清新得仿佛枝头一只半青的果子。

穆子石微笑道:“不怕,倒是你偷听壁角,不知害臊。”

齐少冲两大步走近,仰起头目光炯炯的看着穆子石,一扬手中的弓箭,操着正在变声的公鸭嗓道:“我在那边准备射柳来着,谁料到你们鬼鬼祟祟的跑来?”

穆子石笑道:“那你为何不走开?需知君子非礼勿听。”

齐少冲也不遮掩:“我好奇嘛,想听听你跟竹西说什么……”

“听完了还好奇么?”

齐少冲道:“哥,我不懂你为什么不干脆跟她说清楚,就说你绝不会娶她,让她赶紧嫁出去,省得纠缠不清。”

穆子石摇头:“竹西心细如发,早知姑父不会替她做这个主,只不过不肯死心罢了。当日所谓婚约,就是她一厢情愿自说自话,我和姑父这些年诸多委婉提点,她却执迷不悟,何况她为人柔中藏奸,我也不愿把她得罪狠了,只得再拖两年,看看情形罢。”

齐少冲很是不赞成:“她一个弱女子,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恶事?你别太提防小心啦。”

穆子石笑容有些阴沉古怪,欲言又止。

数年朝夕共处,齐少冲一看他的神情,自然明白他在想什么,低声道:“世间女子,似我母亲者少。”

穆子石看着自己素白的衣袖,道:“有你母亲珠玉在前,我此生都不敢小瞧任何女子。”

说着拍了拍齐少冲的肩:“咱们先回明瓦楼收拾一下,晚上姑父要宴客,这位贵客来头不小,而且有几分古怪,或许是个通寇的官家子弟。”

齐少冲冷笑道:“那他到底是官味多还是匪气重?”

穆子石微一沉吟:“只怕这两州边界,已是官匪难分,以前咱们不是疑惑么,为何这两年南柯山竟敢辣手屠戮猖獗妄为,今日这位哥舒夜破一到,我却有些猜测。”

齐少冲这两年见识阅历既增,亦有知变长智之机,想了一想,脸色峻然:“难道是……根子竟在这两州官府处?”

穆子石眼眸半眯着,浓密的睫毛像是两片云,遮蔽了阳光,投下阴凉的弧形:“南柯山如此一反常态,看来离不开官府故意纵容,归根到底,是不是在与民夺利呢?朝廷虽不设碱引,他们却要想法设法独揽塞外纯碱的进益。”

说到此处,眼中却掠过一丝明显的犹疑。

齐少冲思忖道:“以几十条人命震慑民间私贩,纯碱干脆由官府经营,所得收益再与南柯山坐地分赃?”

穆子石摇头,道:“做官之道,得先求稳,稳中方能有升,他们就不怕几十条人命,激起民怨沸腾,戳个大窟窿上达天听?天下无不透风的墙,更有御史言官闻风而奏,大理寺不好说,刑部尹知夏却是个厉害的,你往他眼里揉沙子,他就能往你脖子上揉刀子。”

齐少冲皱起眉头:“毕竟不在京中,不知朝堂官府之事,凭空难猜。”

穆子石看他颇有郁郁之色,岔开话题道:“咱们过几天能驾车去看庄户春耕播种,稼穑民生可不是久居深宫能瞧见的。”

齐少冲边走边说道:“本该如此,不看上一看,不知农之艰辛,便是收得谷麦,去壳去糠,舂磨为米面,也需花费无数人力操劳,安坐而食者,怎能不念其功?”

穆子石微笑,道:“少冲,你若是能回大靖宫,定会是个安民之君。”

齐少冲也笑,意气风发,眼睛亮如晨星:“我还要开疆拓土,将塞外各部彻底击垮,使得草原上再没有蛮族的王庭!”

转过脸来看向穆子石,粗嘎嗓音中却透出浓烈的温柔与眷恋:“但无论我做什么,身边都不能少了你这位安民之相!”

穆子石微有恍惚,眼前齐少冲的面容像是水波漫漫漾开,另一张面孔悄然浮现,却是昔年穆家别院初逢的齐予沛,不觉遽然一惊,低声道:“可你教我的,从来就是权谋之术。”

齐少冲不解其意:“什么我教你的?”

问着话黑眼睛里却深深的一闪,有了然亦有黯然。

第六十章

穆子石定睛看得清楚眼前人,不由得心中失落,淡淡道:“你能教我什么?怎样才能吃得多吃得快?还是伸胳膊尥腿的扮活猴儿?”

齐少冲被他损惯了,颇有些债多不愁虱多不痒一日不骂瘆得慌,摸了摸耳朵,自顾说道:“那个通匪的官宦子弟叫哥舒夜破?”

穆子石点头道:“你是不是也觉得古怪?”

齐少冲道:“他姓哥舒,难道真有异族血统?”

穆子石读史甚多,又过目能诵,一时慢慢叙道:“哥舒这个姓氏出自古突厥哥舒部。大宁立国伊始,哥舒部被镇国公宿原定击溃,残余势力远遁漠北咄曼尼湖,却又遭逢蛮族叶西部落,被屠戮过半,幸存者便千里跋涉来归大宁,因哥舒部素有骁勇善战之名,其中青壮男子便被纳入军中,不少因战功卓着还各有升赏,这些人久在大宁,就渐渐改了汉姓,几十年下来,姓哥舒者已寥寥无几,而朝中官吏,更无一人作此姓氏。”

齐少冲甩着手中的长弓,道:“可他是官家子弟……或许是用了化名?”

穆子石略一迟疑:“不,应该不会,那人看着十分骄傲,想来不屑藏头露尾,而且他眸色异于常人,可能真的是哥舒部后裔。”

齐无伤道:“那看来是这两州谁纳的异族侍妾所生,他就从了母姓。”

穆子石默然不语,想起哥舒夜破看清自己时冒出的第一句话:“原来你也是……”

心念登时一动,对那个拥有野兽一样眸光的危险男子,滋长出些许亲切怜悯之意。

齐少冲突地靠近,看了看穆子石的眸色,有些孩子气的好奇,问道:“他眼睛是什么颜色?跟你很像么?”

穆子石摇头:“你见了就知晓,不过哥舒夜破绝非善类,切切记得要小心,宁可摸不清他的底细,也不能让他对咱们起疑心。”

齐少冲应着,两人走回明瓦楼,因时辰尚早,齐少冲在院子里濯洗头发,一个丫鬟用水瓢一瓢瓢舀起热水,笑得唧唧咯咯的浇着他一头黑发,齐少冲脸上沾着些香胰子揉出来的泡沫,他伸手去抹,小丫鬟忙拿雪白的手巾替他一点点拭干。

婉娈红袖朗朗少年,水声笑语映着春晴暖风柳绿花红,俨然武陵桃园,却生气勃勃到令人心烦意乱。

穆子石想看会儿书,总觉心绪不宁有烦躁之意,干脆就铺纸练字。

近年来他愈发喜爱书画一道,每每胸中火炎冰兢纷杂凄惶之际,铺一卷纸,磨一砚墨,提笔悬腕,手眼俱冗,而心定神凝,尘气涤净,便是窗外巨雨洪涛,心头亦可得一波恬浪静。仿佛仍然置身于东宫昭旭殿,只不过再不会有人从背后握住自己的手,教自己如何举措合则起发相承。

齐少冲洗完头发,拧干了水,蹬蹬蹬的跑上楼。按循惯例,穆子石看书习字时,他从不轻扰,但今日却似乎打定了主意不让穆子石清闲,一边趴在桌边,一边笑道:“写的什么?”

问着话也不老实,直往那篇纸凑过去,一缕湿头发从耳侧滑下,落于其上洇得墨迹模糊,好好一篇月明林下蕴秀藏骨的字就此毁了。

一时连齐少冲都觉得可惜,打量一眼穆子石的脸色手足无措,穆子石却不生气,一把将纸揉成一团,淡淡道:“你到底有什么事想跟我说?”

齐少冲低声道:“哥,你是不是对姑父还存着些提防之心?”

穆子石不假思索:“没有。”

似怕齐少冲不信,抬眼直视着他,眸光清露晨流般干净剔透:“我每日都跟姑父一起打理予庄诸事,既有姑侄之情,且有师徒之实,我怎可能提防他?”

齐少冲若是第一天认识他,肯定就被糊弄过去了,只可惜自打两人见面,连头带尾的已近十年,因此不为所动,追问道:“没有么?可他言语关切呵护备至时,你却经常有意无意的躲着,有时候都故意低头不看他。”

穆子石陡然一惊:“是你一个人注意到了?还是姑父跟你提过?”

齐少冲看他神色凝重,奇道:“怎么了?姑父又不会怪你……”

穆子石压低了声音,眼眸射出的光芒冷硬峻然:“快告诉我,他到底跟你说了什么……他难道看出什么了?”

齐少冲道:“姑父跟我说你心思太重,虽然他心里最是疼你,但你对人总有些疏离的意思,钱丁香背后常说你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呢,大概也是说你跟他们不亲。”

穆子石轻吁了一口气:“只有这些?”

齐少冲点头:“咱们一路上吃了不少苦,你待人心防过甚,也不稀奇……姑父很能体谅。”

看穆子石仍是若有所思的模样,故意逗他开心,笑道:“每日跟我一起练弓箭棍棒的有个叫蒋才的小鬼,哥哥我跟你提到过他么?”

穆子石十分鄙视的瞄他一眼:“蒋才跟你一样大,他是小鬼你是什么?”

齐少冲一呆,咳嗽一声,道:“阿才今天射箭输给了我,就很不服气的问我说,你们是从宸京来的,可知道京城里那些大官都吃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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