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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桑知锦华——by陈小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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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少冲甚是孩子气的央道:“你带着我去不成么?”

左拾飞立即摇头:“我不敢……这世上我只敬大哥一个,也只怕他一个。”

南柯山众匪就地取材砌石为屋,倒也齐整洁净,哥舒夜破一人独居,屋前一片小小的草地野花,不远处几株松树,树下几块白石错落有致,光润可喜,屋后山泉淙淙之音隐约可闻。便是左拾飞这等粗胚,也甚觉此处可立可卧可坐可吟的清幽宜人。

其时日偏西方,春天独有的暖风醺醺吹过,野花一丛一丛开得欢快,哥舒夜破坐在一张老藤椅上晒太阳,十分闲适悠然的模样。

左拾飞笑嘻嘻的走到近前,方知他膝上还抱着个人,只不过哥舒夜破侧身而坐,身材又是异常高大,把那人遮得颇为严实,不走近了便瞧不真切。

左拾飞伸脖子看了一看,道:“大哥,你抱着他做什么?”

他嗓门破锣也似,哥舒夜破忍不住蹙眉,竖着指头在唇上嘘的一声,眼神中有薄责之意。

穆子石睡梦中惊了惊,但哥舒夜破怀里大概很是舒服,稍动了动,旋即又睡过去,脸上已比前些日子多了浅浅一层血色。一只手搁在哥舒夜破膝盖旁,纤细修长,色泽恍若碾玉凝雪。

左拾飞情不自禁压低了声音:“干嘛要在外面睡觉?”

哥舒夜破道:“他怕我怕得厉害,夜里不敢睡踏实,白天自然就熬不住困倦。”

神色竟有些生硬的温柔:“这样睡会儿也好……老趴在床上不舒服,又容易碰着伤口。”

左拾飞只听得怔住了,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哥舒夜破也不再开口,半眯着眼在藤椅上轻轻晃荡。

左拾飞呆立半晌,道:“大哥待他这样好?”

哥舒夜破微笑,眼底有戾气一闪而逝:“我自有道理。”

左拾飞在一旁的石头上坐下来,伸个懒腰,道:“他兄弟想见他一面,大哥许不许?”

哥舒夜破似笑非笑道:“朝不保夕,还诉什么手足情……愚不可及!”

又问道:“水香伤好了没?”

左拾飞道:“我昨日已见到她巡视寨中各关卡了……师爷正在着人找陆旷兮的行踪,要捉他上山给水香哥做个铁钩装在断腕上。”

哥舒夜破略一思忖,道:“杨师爷精明干练,行事妥帖,你该学着些。”

左拾飞道:“我天性粗鲁,学不来的。”

哥舒夜破含笑看了膝头的穆子石一眼,心中已有了主意。

左拾飞耐不住疑惑:“大哥,你为什么要日夜亲自照顾这小子?”

哥舒夜破轻声道:“他现如今还不是寨中兄弟,若不把他留在我身边,一个师爷一个水香,难道还取不得他的性命?”

左拾飞道:“我也觉得师爷水香对穆子石怀有杀心,但他们以前又不曾见过面……平白无故,好生奇怪。”

哥舒夜破淡淡道:“水香是女人,自有自己的糊涂心思。师爷一则是为色所迷,二来只怕是看出穆子石不比寻常,心里存了些忌惮罢,杨断子工于心计见风使舵,用得顺手那是再得力不过,一旦压服不住却也是大麻烦。”

左拾飞满不在乎道:“他若是敢反大哥,就把他剁了喂狼……至于师爷嘛,穆子石识文断字,看着也聪明……”

哥舒夜破忍笑道:“若说我对杨断子有三分信不过,那对穆子石却得有七分,杨断子好歹胆小,只要你比他强,他便是忠心耿耿,穆子石的胆子……你也见识过的。”

左拾飞苦着脸,道:“总不能让我恁大岁数去学读书写字罢!”

话说得虽惫懒,却着实认真想了一宿自己考状元的可能性,梦里自己一身书香满腹经纶,醒来一声长叹,去了操练场。

怀揣着细腻雅致的梦想,左拾飞怅然忧伤了好几天,这日来到哥舒夜破住处,刚巧看到穆子石正在临窗习字,不由得立定脚步瞧了个目不转睛,心中又喜又羡,更有一种隐隐约约的珍惜之意,仿佛回到了幼时亲见明月生于漆黑海面的那一刻,心旌摇荡柔软异常。

穆子石穿着哥舒夜破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衣衫,无处不显宽大,袖子更是长了许多,只得卷起几层,露出一截细细长长的手腕。

他伤势渐愈,又逢春日晴暖,本就心情舒畅,而哥舒夜破所藏笔墨甚佳,尤其一方砚台,更是端砚中品色号称“青花”的紫云砚,温润如玉杀墨如风,把玩片刻,便忍不住磨得一砚墨,提笔悬腕,书麓山寺碑。

麓山寺碑有三绝碑之称,三绝者,乃文辞、书法与刻工均是冠绝当世,太子齐予沛曾特意着人去岳麓山拓来,以供穆子石临摹练习。

此书当用行楷,讲究用笔坚谨开合宽朗,遒劲秀逸骨老筋藏,极是奇崛烂漫,更兼词句精美琅琅华彩,穆子石只写得淋漓爽然心神俱醉,惜乎篇幅甚长,刚写到 “百川到海,同味于咸,千叶在莲,比色于净”一句时,墨已堪堪待尽,此刻若停笔磨墨,就好比泉涌而截大是扫兴,但若接着写下去,墨必不续更是令人徒生憾叹。

正两难之际,余光瞥见左拾飞,登时大喜,随口吩咐道:“磨墨!”

第七十三章

左拾飞一愣,料不到自己此生还能有如此风雅的一刻,当即欣欣然依言,奋勇上前,握牢一块墨锭,指成苍鹰搏兔之势,腕运饿虎扑羊之力,摁倒在那微尘青花沈隐细润的砚堂上,就是一顿大肆挞伐无情蹂躏。

磨墨讲究的是如病夫如闺阁如和风细雨,这位梭子爷却是如壮士如强盗如雷霆霹雳。

好好一方砚台里,登时墨沫四溢粗粝泛渣,左拾飞又不懂得要随时添加清水,磨出来的玩意儿浓得好似碗肉皮冻,翻转过来多半是整块落地,穆子石冷眼看了片刻,扔开了笔。

左拾飞伸手戳了戳墨汁,似乎的确没法儿用笔蘸开,颇为不好意思,道:“谷糠擦屁股,我就不是这块儿料……”

穆子石听他说得怪脏的,更是哭笑不得,忍不住哼的一声。

左拾飞诚诚恳恳道:“我错啦,糟蹋了你的墨。”

穆子石道:“你没错,是我错。”

左拾飞忙道:“不,不……怎么会是你错呢……”

穆子石浓秀的眉毛一扬:“我不该让你磨墨。大材小用巨木为筷,岂不是我的错?”

左拾飞两颊一红,看了看穆子石神色,却又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一时讷讷无言,直到见他深绿的眼中流露出一丝促狭的笑意,才恍然笑道:“你拐着弯儿骂我。”

穆子石见他对自己很是友善,心念一动,添了净水将浓墨磨得稍开了些,换了张纸,提笔写下左拾飞三个字,想了想,又写下四行诗句,温言道:“大当家说过你的名字是这三个字,左拾飞,嗯,真是个好名字……劝君尝绿醅,教人拾红萼。飞腾逾景云,高风吹我躯。”

笑着问道:“认识么?”

左拾飞看他衣带临风笔走龙蛇,再看雪白的纸上墨迹淋漓不可羁勒,当真是美不胜收,呆了半晌,却道:“他们识得我,我却跟他们没交情……我不识字的。”

穆子石指着道:“这是你的名字,好看么?”

左拾飞珍而重之的拿起那张纸,低声道:“好看。”

穆子石突然觉得左拾飞很像一匹幼兽,有很直率清浅的天真,心中更增几分把握,笑道:“那我送给你,你喜欢么?”

左拾飞大喜:“喜欢!”

穆子石:“喜欢就好了……不过受人之惠,你又是寨中梭子爷,肯定不会负恩忘义的,必然要回报我一二方能心安理得,对不对?”

左拾飞一愣:“我只会舞刀弄枪,要不教你一手我最得意的武功?”

穆子石勃然大怒,生平最恨莫过于练武打架,当年自己与齐无伤情如手足,他以亲王世子之尊雍凉少帅之威,自己尚且老大不乐意的推三阻四,就凭左拾飞这么个早晚要被砍头的粗胚山贼,也敢把这个当作报答?真是恨得人牙齿都要咬碎了!

睫毛扑簌簌的颤了颤,却笑道:“不必了,你教少冲也是一样。对啦,大当家不让我见少冲,可没说过不让我给他写信……你帮我带封信给他罢。”

左拾飞略一迟疑。

穆子石窥其神色,忙道:“要不我不写信了,就画幅画儿让他开心一下,你也看得懂,不必担心我跟他暗通消息,好不好?”

他原本就是以退为进,莫说书信左拾飞不敢送,便是他敢送,自己也不敢写,而左拾飞不能答应传递书简,心中必定有愧疚,再让他送幅画,他必定会一口答应。所谓取法乎上仅得其中,当如是也。

果然左拾飞点头:“好!”

又问道:“你这手是怎么长的?唉唉,连画儿都会画!”

声音里满是惊喜羡慕之意。

穆子石道:“我画给你看罢,若有不足之处,梭子哥慧眼,还请不吝赐教。”

他所学尽得自宫中大师,擅山水花鸟,人物则重工笔富丽,讲究勾线细致刻画生动,但此刻并无朱砂石青等色彩,只能取洗练的写意白描画法。

左拾飞谦虚道:“不不,我又不会,怎么赐教你……便是有什么不足,我的慧眼也瞧不出来。”

穆子石忍不住笑出了声,眼瞳中似有星光璀璨的一闪,随即垂眸凝神,不多时便画好。

左拾飞拿起一看,赞道:“好生有趣!”

这幅画构图简简单单,透着极其家常的温馨气息,图中两个孩子坐在一张半旧的桌子边,面前两碗豆腐脑,桌上又有一盘馒头一碟咸菜丝,一旁立着个瘦小老头,戴着顶棉帽,歪着头似在倾听,其中一个孩子仰着头,正在说着什么,俨然就是年幼些的穆子石,另一个埋头吃喝,但轮廓依稀辨认得出正是其弟穆少冲。

左拾飞曾被兄长所弃因此沦落山中,虽性情豪放早不萦挂于心,但看了这幅图却还是若有所感,低声问道:“这是你们兄弟小时候么?你待少冲可真是好……”

穆子石道:“少冲喜欢吃豆腐脑,以前我经常带他去吃……他现在虽不能见我,看到这张画肯定会开心些。”

左拾飞低头将画收起:“你放心,这次哪怕大哥怪我,我也帮你。”

齐少冲收到这张画,看笔力便知穆子石伤势已然大愈,不由得喜不自胜,眼圈儿都红了:“多谢你了,梭子哥!”

夜里挑灯细看,却看出了另有玄机。

画中穆子石腰间佩刀,自己挂着的却是一块玉佩,穆子石画工精细,玉佩上蚊足般的两个字都清晰可辨,齐少冲轻声念到:“无病……无病?”

再看画中场景,正是逃出宸京的当天早上,两人在胡老汉的早点铺子吃豆腐脑。齐少冲本不是那种一看眼角眉梢便能捕捉蛛丝马迹的敏捷伶俐,好在深知穆子石素来的行事心思,明白这幅画必有用意,当下捧着脑袋苦思冥想。

自打被砸断了一条腿,小方就很服齐少冲,此刻见他拧眉瞪眼的一脸苦相,忙凑过去道:“怎么了?”

齐少冲道:“没什么,我哥哥给我画了幅画儿。”

小方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又是活泼多事的脾气,张口就嚷道:“你哥哥?就是漂亮得像画儿里的仙人,却敢顶撞大当家,被抽得活像只梅花鹿的那个?”

齐少冲很不愿意搭理他这种憨话,只嗯的一声。

小方看清画,却更来劲:“你们吃的是豆腐脑儿么?豆腐脑儿最好吃了,豆腐得嫩,吃得吸溜吸溜的,又烫又爽滑,卤子里一定得搁黄花木耳和鸡蛋……这个干巴老头儿是卖豆腐脑的吧?你哥哥好像在跟他说什么呢,画得可真好!”

听到此处,齐少冲眼睛一亮,已醒过味儿来。

穆子石单单画吃豆腐脑的场景,就是提防着万一有人问及身世,便按那日他与胡老汉所说的扯上一顿。而自己腰间佩玉上的无病二字则是对应他刀上的无伤,看来哥舒夜破想必对那把刀起了疑心,需知齐无伤名动天下,此处又靠近雍凉,惹人揣测猜想也不稀奇。以后若哥舒夜破问及此事,自己只需一口咬定刀与玉佩只是家传之物,而自己的玉佩路上弄丢了即可。

想明白了个中蕴藏的深意,齐少冲长吁一口气,从此大可高枕无忧不必担心被穆子石不带半个脏字却支离破碎的损,真是好比大暑天洗了个凉水澡,每个毛孔都清爽安逸啊!

耳边那个吃货小方还在唠叨:“……鸡和鸭都很好吃,但是鸡比鸭嫩鸭比鸡香,其实昨儿那顿饺子才好吃呢,是不?春韭野猪肉馅儿,少冲,你吃了得有七八十个吧?”

齐少冲不承认:“并没有那么多。”

一旁微笑的夏侯钺插嘴道:“少冲吃了六十五个,小方吃了七十个。”

夏侯钺武功了得尤擅箭术,一手连珠射鹄箭不输左拾飞,因此耳聪目明饺子数目了如指掌,人人均无异议。

宋长因脑袋破了,在最新一次的考较中被摘了队长之职,心中颇为不爽,哼哼唧唧的说道:“两个饭桶!”

夏侯钺笑道:“你也不过吃了八十三个而已,这个饭桶的尺寸,只怕比他们还略大一些。”

大家纷纷大笑,宋长心胸也不狭隘,忍不住跟着笑:“夏侯大哥你吃饭如此用心,难怪吃了也不长肉。”

穆子石第一次传画十分顺利,左拾飞笑嘻嘻的悄悄告知道:“少冲说,当日吃豆腐脑的事历历在目,永远不会忘记。”

穆子石微微一笑,道:“多谢梭子哥!要不……我给你画幅像送你,好不好?”

左拾飞喜不自胜,当即摆了个英姿飒爽的姿势,还扯松衣襟,露出些许胸肌:“你来!”

穆子石见他一脸任君采撷,不由得暗暗好笑:“那我来了啊!”

说着几笔勾勒出一个人形,却是一个一手牵马腰悬长刀的背影,一旁提了一首诗:拾得折剑头,不知折之由。一握青蛇尾,数寸碧峰头。疑是斩鲸鲵,不然刺蛟虬。缺落泥土中,委弃无人收。我有鄙介性,好刚不好柔。勿轻直折剑,犹胜曲全钩。

待笔墨稍干,轻声念诵了一遍,笑道:“这首诗再配你不过。”

他念诗时抑扬顿挫音如琳琅,左拾飞一时如闻仙乐陶陶然飘飘然,良久方问道:“这诗……是什么意思?”

穆子石笑道:“这是赞你性子刚直爽朗,像一把剑的剑头一样。”

左拾飞双手接过画,又承蒙谬赞,心花瓣瓣舒展怒放,快活得只知道笑了。

其实穆子石挑这首诗,既有对左拾飞的赞许之意,却也有些不怀好意,需知这首诗出自白乐天,名为折剑头,通篇就是从一截折断的剑头为引自抒胸怀,而剑折即是亡毁,以剑比人,自然不是什么善祷善祝的好话。

至于为什么画背影,一则是取其风采气势,不为容貌所夺,二则却是暗藏其悖逆朝廷草寇山贼之意。

只不过个中之意莫说左拾飞不知,便是哥舒夜破齐少冲也不能全然洞悉,穆子石不厚道的无聊做派可见一斑。

那边左拾飞刚视若拱璧的收起画,这厢穆子石已又画好一幅兄弟夜读图,软语求道:“梭子哥,少冲年纪小,你说风林营中训练又很是辛苦,我十分不放心,想来他也牵挂我……这个,还请你转交与他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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