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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桑知锦华——by陈小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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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拾飞自是一口答应,穆子石笑道:“让他见了画不要胡思乱想,好生跟着你学武。”

这次的夜读图中别无他意,只是为上次那幅打掩护设迷障。

若只给过齐少冲一幅画,哥舒夜破城府深沉为人精细,万一拿来端详揣测,很可能就露了破绽,但陆陆续续时不时画上几幅送去,干干净净只诉兄弟往事趣情,便把第一幅湮灭其中,教人无法心生怀疑了,就算哥舒夜破突发奇想的去看,他又不是神仙有不见而知之能,想在数幅或描读书或绘踏青或写食果的画中,辨识出那张吃豆腐脑的端倪蹊跷,无异于草中寻蛇沙里析土。

这天哥舒夜破回到屋里,脸色一如往常,看穆子石正在呆呆发怔,道:“很无聊么?为什么不画画儿?”

穆子石坐在椅上,并不起身,淡淡道:“便是只鸟儿,被关上十天半月的,想必也没心情唱歌。”

哥舒夜破笑了笑,道:“我看你也没闲着,诗以言志画以传意,是么?南柯山的梭子几乎成了穆公子的奴才……留着你的命,也不知是福是祸。”

穆子石听他话中大有玄机,只觉后颈微微一麻,心生警惕脸上却笑得清澈见底:“那大当家放我回去罢,就当行善积德,福荫子孙不说,便是先人亡灵,也能超度贵道。”

哥舒夜破灰眸如冰,冷冷道:“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穆公子是聪明人,这个道理都不懂么?”

第七十四章

穆子石笑眯眯的摇头装憨,摇晃着椅子道:“不懂。”

月余朝夕相处之下,穆子石不动声色数次试探,已知哥舒夜破的忍耐底线,也深知他对自己兄弟另有心思与用处,并不担心他会凶性大发杀了自己,索性以小卖小恃弱凌强,但分寸拿捏又巧妙得没半点儿差池,说话行事好比一张水滑柔润的狐狸皮,里面藏着一只镶金嵌玉华丽锋锐的小金钩,使得哥舒夜破喜不得怒不得亲近不得发作不得。

好比此刻,哥舒夜破看他一泓春水也似的眼瞳含笑欲流,只觉心肝肚肺里窝着一团气,偏偏这团气里又有双柔软灵巧的小手挠了挠自己,令人有种似贱非贱似爽非爽的乐趣。

一时别无他法,只得沉着脸道:“那日我跟你说过,南柯山一寨七柱,其中粮台主管山寨的钱粮文牍,你可还记得?”

穆子石悠然道:“只要祝大先生肯教,子石敢不从命?”

哥舒夜破浓眉一轩,只觉他这份揣摩人心的聪明劲儿着实有点可惊可怖:“你怎知我有此打算?”

穆子石习惯性的垂着眼睫,道:“粮台经手的俱是钱粮要事,更颇有琐碎精细之处,祝大先生年老体衰,确实该寻个新的粮台慢慢接手了。”

哥舒夜破道:“粮台在南柯山地位崇高,仅次于我、师爷与水香,你凭什么以为自己能坐上这山寨的第四把交椅?”

穆子石轻笑道:“就凭除我之外,贵寨别无人选。”

“祝大先生好歹是个正经下过场的秀才,虽上了山,到底瞧不起粗人,要跟他学,必须得有些底子,否则梭子爷那样的一去,不出三日,大先生就要气成死先生了,此其一也。”

“祝大先生为人似乎不太和善,说句心胸狭窄亦不为过,平白来个粮台继任者,他多半不愿意倾囊教导,且会诸多藏私为难,所以这个人选要聪明机灵,不教亦能旁敲侧击的偷师自成,此其二也。”

哥舒夜破道:“还有么?”

穆子石喝了口茶,道:“有一有二必有三,只不过大当家不说,这其三我哪能猜着?”

哥舒夜破笑道:“你是个机灵鬼,不妨猜猜。”

穆子石道:“不猜。”

想到要当祝大先生的徒儿,难免要下跪叩首,心中颇有几分悻悻然,低声喃喃道:“只得权当七月十五拜祭孤魂野鬼了。”

哥舒夜破目不转睛的盯着他,很觉得好笑,却板着脸道:“明天我亲自带你过去,任由祝大先生驱使……既徒且仆,你可做得来?”

穆子石点了点头:“没有什么事是我做不来的。”

粮台是寨中第四把交椅,又执掌银钱用度,因此祝大先生所居之地也与众不同,一方院落中书房两间,均明亮阔大,又有卧房四间茶水屋一间,另有小崽子数人做些粗重杂活兼巡视安全。

对祝大先生,穆子石只是耳闻不曾目睹,此刻一照面不由得苦笑,这位大先生模样好比整条的苦瓜里塞满酸菜,一双眼熬夜做账被油灯熏坏了,迎风不停流泪,见了自己连眼皮都不多动一下,只躬身道:“见过大当家。”

哥舒夜破道:“不必多礼,先生在寨中二十余年,有功劳亦有苦劳,我此次过来,是给先生送个僮儿服侍起居,若先生不嫌愚钝,指点他一二,倒也能帮着分担些许琐碎小事。”

说罢唤道:“过来,拜见粮台先生。”

穆子石笑了笑,双膝跪倒,毫不含糊地叩首:“先生在上,穆子石给您磕头。”

祝大先生揉了揉眼睛,冷冰冰地答道:“少礼。”

这老儿竟当着哥舒夜破的面给自己甩冷脸子,穆子石却不恼火,反而着实放下了心,起身打量着这间屋子。

祝大先生头上戴的方巾身上穿的儒衫不甚洁净,屋里书卷桌椅案头笔墨纸砚却整齐清爽,书架上经史子集齐备,有套归套有板夹板,但布置摆放间别无一丝灵性妙思,只中规中矩板板正正而已。

至于墙上挂着的屏条,却是永熙年间礼部尚书申梦佳的手笔,穆子石不禁为之动容:“儒雅定闲,宽展舒和,当真是难得一见的好字!”

哥舒夜破道:“大先生是雅士,南柯山亦常为他借取些字画补壁增色。”

穆子石笑道:“借取?”

哥舒夜破浓眉一扬,并无愧色:“既是盛世,自然多有慷慨割爱之人。”

穆子石并非官差衙役,不能抖开铁链哗啦嘎嘣地给他锁上,只得忍气低头,心中暗骂这厮正是天生的山贼,作恶都这般凛然不可侵犯。

祝大先生沉吟片刻,突然发问:“你可识字?”

穆子石尚未开口,哥舒夜破已笑道:“子石一笔馆阁体,未必输给积年的秀才举人。”

祝大先生脸色更阴了:“可会理账?”

穆子石道:“会一点。”

“可通算术?”

“也会一点。”

祝大先生冷笑一声:“既然都会,老朽还能指点你什么?”

哥舒夜破含笑旁观,道:“大先生年岁大了,子石伶俐得很,伺候你还不好?”

祝大先生被激得妒火熊熊:“老朽身子骨倒还硬朗,并不需要僮儿服侍。”

哥舒夜破见这老儿十分不识抬举,他本就是个暴虐性子,不过借此逗逗穆子石而已,此刻已然不耐烦接着给这老儿脸,索性就翻了脸,断喝道:“粮台!”

祝大先生激灵灵一个寒颤,当即矮了气势,蜡烛点着了也似心明眼亮,赔笑道:“大当家吩咐,老朽岂敢不遵?”

哥舒夜破心中不爽,自己偶尔也想讲讲道理当个斯文人,奈何遇到的都是些混蛋坏胚,不由得心生一种我本明珠奈何投暗的郁闷来,冷冷扫了老头儿一眼,更不多言便即离开。

祝大先生身边本就有个贴身小僮,一直鹌鹑般躬头缩脚的立在墙角,直到哥舒夜破走了,方舒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穆子石见他五官清秀,眼神却痴痴愣愣,有些好奇的问道:“先生,这位是?”

祝大先生道:“他叫木鱼,是个傻子,做些粗活儿。”

说着推了推那僮儿:“快去厨房搬饭。”

僮儿应声去了,穆子石道:“他好像很怕大当家,是被吓傻的么?”

祝大先生道:“是。木鱼姓陶,父母都死在大当家手里。”

穆子石恍然,看着木鱼小小年纪已显佝偻的背影,愈发厌恶哥舒夜破。

祝大先生盯了他一眼:“听说你是富家出身,但大当家既让你来,就得好生当我的僮仆。”

穆子石轻笑道:“不知先生要子石如何伺候?”

祝大先生道:“白天提水扫地整理书房,铺床叠被端茶磨墨。”

穆子石想了想:“这些不曾做过,学得慢的话还请先生见谅。”

祝大先生又道:“夜间你的卧榻便在我榻边,要水要汤的你得警醒些。”

穆子石不禁蹙眉,这些年出宫颇多险恶波折,却也不曾屈身当过小厮仆役,东宫时更是被太子捧在掌心惯得如珠似宝,难不成当真要贴身伺候这样一个鹅行鸭步面目无趣的酸腐老头?

祝大先生见他良久不答,不由得暗批一句小人轻狂,当下敲打道:“君子泰而不骄,小人骄而不泰。”

这一敲敲得穆子石心花怒放,若祝大先生不与他言辞针锋,他也无计可施,偏偏这先生自取其辱,穆子石岂有轻轻放过之理?当即笑赞道:“大先生果真是君子。”

祝大先生挨了一记马屁,正美得胡须颤动,不料这一赞只是三文钱的白糖,一赞(蘸)就完,只听穆子石琅琅道:“既如此,子石请教,何为君子怀德之德?何为君子怀刑之刑?”

祝大先生一怔,脸顿时就灰了,在山贼窝里当了三二十年的粮台,早跟官府之刑法做了对头,被捉了不光自己要被斩首示众,祝家土里埋着的都没脸提什么怀德怀刑,唯一能怀的就是恨和羞。

穆子石踱了几步:“子石再请教,何为君子谋道不谋食?君子忧道不忧贫?”

祝大先生的脸从灰变绿,当年上山后死心塌地留下,说是逼不得已,多半却也为了衣食丰足,此事着实有辱读书人的气节,一手指着穆子石,怒骂道:“小厮大胆!”

穆子石见好就收,笑嘻嘻的躬身道:“先生息怒,需知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圣人之言,先生听着些罢!”

祝大先生被恭而有礼绊住了舌头,没奈何擦了擦鼻尖,气得声音都变了:“洒扫书房!”

说罢靴声橐橐地走出门去,穆子石敛了笑容,却拿起书案上的账册慢慢翻看,至于洒扫之事,既找不着水也看不到抹布扫把,只能留中不发。

待木鱼从厨房搬饭回来,祝大先生那份是两荤两素另有一碗汤,木鱼的也不错,有一小碗炖肉,不过木鱼脑子不好使,先生没交代,便也忘了多取一份穆子石的饭食,好在装饭的桶里白米饭尽够,穆子石也不计较,更不屑问祝大要份菜吃,低头默默扒拉着白饭。

正吃得没滋没味,碗里突然多了一小块红润喷香的肉,抬头一看,木鱼半张着嘴,似有些舍不得,却努力冲自己傻呵呵的笑着:“我的,你吃,吃。”

穆子石登时很为难,心里很感谢他的好意,而且这些时日养伤几乎不沾荤腥,本就有些馋肉,但再一瞧木鱼嘴边的油渍口水,这块肉便怎么也没法吃下去。

想了一想,又夹还回去,柔声笑道:“我今天吃斋……明天你记得跟厨房说多要一份饭菜就好。”

木鱼失而复得,觉得这个哥哥真是大好人,欢快地吞下肉:“明天我记得的!”

祝大先生冷哼一声,愈发觉得穆子石金玉之表败絮在内,既虚伪浮躁,又无礼狡狯,穆子石听他哼哼,只当他放了一串屁,诸如万荆那样的真君子,穆子石自会敬重有加,至于祝大这等,不烧了他的山羊胡子已经很算厚道了。

因此自打穆子石进了粮台,和祝大堪称是互相折磨。

祝大先生读书人本色,虽沦落为管账的,闲暇时还爱吟风弄月的写几首诗,素来苦于山上无人赏鉴,这日心情好,便请穆子石拜读。

穆子石一目十行的翻完,似笑非笑:“子石自问近日服侍妥当,先生为何要罚子石?”

祝大一时没有醒过味来:“切磋文字,何谈一个罚字?”

穆子石道:“先生好歹数踏槐黄,虽未得一第,大抵也该知晓读人诗词本就是尴尬苦差,若辞藻精美韵味天成倒也罢了,若这诗写得根本就是郊寒岛瘦了无生趣,我还得虚与委蛇地违心大赞,难道不是苛政一桩么?”

祝大脸皮都被羞皱了,所谓杀人不见血,不外如是。

第七十五章

好在祝大也不吃亏,一个紫铜便壶就是终极利器。

祝大先生已经过知天命直奔着耳顺的岁数去了,夜间经常的尿急尿频尿不净,以往嫌弃木鱼笨手笨脚,只在屋角放个紫铜便壶,夜里若有所需,就亲自移驾而释,自从有了穆子石,祝大绝不愿屈才不用,在卧榻旁又设一窄榻,让穆子石就近服侍,夜里半梦半醒,只要小腹略有涨意便连声大呼:“僮儿起来!”

待穆子石起身取来尿壶,祝大却又大摆架子,非得让他凑近床边端着伺候,穆子石切齿之余,却也只能忍气吞声。

比及尿入便壶,耳边淅淅沥沥却非雨声,鼻端幽幽沉沉大异兰麝,穆子石恼怒之余又复好笑——若齐予沛还活着,见到自己做这等低三下四的活计想必又得气得死过去。

祝大一夜总要尿个三四回,而且每日午后小憩之前必先让穆子石洗刷尿壶,与此一比,穆子石觉得提水搬饭倒算不得辛苦了,于是十分羡慕木鱼。

这天中午刚吃完饭,穆子石收拾着碗筷,突然听到屋外有人高声喊道:“哥!”

却是齐少冲的声音,穆子石又惊又喜,几步跑出门,一个人影已直冲了过来:“哥哥,我想死你了!”

穆子石正待说话,已被一个热乎乎的怀抱搂紧。

齐少冲比穆子石还矮着一个头,却极霸道的一边踮着脚一边把他的脑袋往自己肩头按。

穆子石只觉得眼眶热辣辣的,方知道这个孩子在自己心里的分量,朝夕共处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他真的已经成为自己的手足亲人,再也不能撇下他任由生灭。

齐少冲急问道:“你好些了没有?听左大哥说你已经没事了,是真的么?”

穆子石微笑道:“自然是真的,你呢,这段时日还好?好像又结实了些!”

齐少冲道:“我好得很,你别担心。”

穆子石笑道:“我担心你干什么,只不过随口问一下罢了……对了,是谁带你来这儿的?大当家知道么?”

齐少冲指了指不远处:“左大哥带我来的,哥舒夜破应该不知道。”

左拾飞正站在一棵树下,冲穆子石咧嘴一笑,神色却颇为紧张。穆子石轻叹道:“瞒不过哥舒夜破的。”

携着齐少冲的手走近左拾飞,道:“多谢你送少冲来见我,只怕会连累到你。”

左拾飞道:“你现在不是学着做粮台的账么?也是寨子里的兄弟,大当家不会怪我。”

穆子石摇了摇头:“少冲有你,我已然十分放心,以后没要紧事,还是不要再来找我了。”

齐少冲颇为不舍,眼睛只盯着他愣愣的不说话。

屋里祝大先生吃饱了饭,深觉春困如山倒,悠悠然溜达出来,喊道:“僮儿,刷便壶!”

穆子石忙应道:“且待我送走梭子爷。”

齐少冲听得清楚,黑眼睛里登时冒出火来:“这个老冬烘让你刷便壶?”

穆子石笑道:“你听岔了,是喝酒的扁银酒壶……祝粮台午睡前总要喝一壶的。”

看齐少冲似有不信之色,沉下脸道:“我是给人刷便壶的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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