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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桑知锦华——by陈小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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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少冲良久不语,只听风过林木沙沙作响,一轮清秋月照得满山尽得沉明轻幽之韵,静而不晦,深而弥远,身处这般夜色中,竟有些浮沉于大海的感觉。

齐少冲看穆子石伴随自己缓缓而行,仿佛从始至终他就在自己身边,也应该在自己身边,从尘封的大靖宫一直到天长地久的往后,想着想着,不知为何心中却是一酸,梦呓般开了口:“子石,你对陆先生心存龃龉……是不是为了那年他未能及时奉召入宫,耽误了四哥的病……”

穆子石猛然止步,打量齐少冲,眸光竟透着阴冷狠毒之意。

齐少冲心往下沉,嘴里一片苦涩,却执拗的追问:“你记恨他,是么?”

顿了一顿,又道:“只要是跟四哥有关的事有关的人……你都一直记在心里,是么?”

穆子石答得极快极简单:“是。”

甚至半眯着眼睛笑了笑,反问道:“那又怎样?”

齐少冲摇了摇头:“夜里风大,别送我了,你快回去罢。”

转身大步离去,心里憋得要炸开一般,越走越快,后来几乎就是飞奔而逃,到风林营时已浑身大汗淋漓,连脸上都一片湿漉。

穆子石立在原地,静静看他身影消失在重重夜色中,低头见身上披着的衣服却是齐少冲刚脱下来的,心中不由得有些低徊辗转之意。

自己的确不喜陆旷兮,齐予沛之死也是扎在心里的一根刺,永不能释怀,但一意留下陆旷兮,却是为了齐少冲,是因为看到他眼角的伤。

齐少冲在风林营中,吃的苦遭的罪自己亲眼见到的不过十之一二,哥舒夜破既与烽静王勾结作乱,迟早有一日会出兵攻打夏深二州,战火一起,齐少冲势必要被卷入,杨断子虽通医术,手底也有大夫数人,但此人与林神爱对自己兄弟一直心怀杀机,齐少冲万一出事,他只可能借机夺命,断然不会悉心救治。

而陆旷兮医术精妙无匹,他若留下成为心腹,齐少冲便好比多了一条命,自己也宽心不少。

但这些话不知为何,宣之于口之际只觉艰难涩滞,再一对上齐少冲那样的眼神,更是一个字都不愿意吐露。

自己不欠齐少冲,齐少冲却欠太子殿下太多,自己本就不该对他掏心挖肺,若没有齐予沛临终所托,他什么都不是。

至于穆子石在他心里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好还是坏,善亦或恶,根本也不必在乎。

陆旷兮第二日就被杨断子恭恭敬敬请了去,为林神爱断腕续钩,钢钩打造得再精巧,终究是无血无肉无生命,要与手腕血脉经络一丝不乱的对应相融,还得行动自如灵活,不啻登天之难,但陆旷兮为难之余亦是技痒,兴致大起之下,暂时也就把受困于南柯山一事抛诸脑后了。

哥舒夜破将穆子石接任粮台一事告之于众,他在南柯山独断独行莫有不从,因此没人敢于老虎头上扑苍蝇的找麻烦,最多咬着手指私下羡慕穆子石官运亨通,穆子石啼笑皆非,幼时卦师曾言自己一身贵骨雄飞庙堂,难道这就是以作应验?

但既然大当家青眼有加,便少不得前去叩谢隆恩,哥舒夜破正巧刚收到烽静王府的传书,密令曰:时机未到,只宜轻扰,大举进犯两州一事暂且搁置,绝不可擅动。

哥舒夜破越读越是搓火烦恼,他九死一生活下来,心心念念就是报仇雪恨,前些年落魄无靠希望渺茫也就罢了,只能强自忍耐压抑,这三年来夺得寨主之位,又与烽静王府密谋联手,依稀已能触摸到陶氏覆灭的契机,仇火久抑之下烧得更旺,几乎一日都等不得,数次催促烽静王,却被严词下令按兵静待。

烽静王所求为何哥舒夜破不想细究,但他的命令却是不得不听从服膺,否则雍凉铁骑出动,莫说一个南柯山,便是宁国半壁江山,想来都是唾手可得。自己与烽静王府的联手,无异于犬虎同行,势不如人不屈则折。

不过十一年都熬过来了,再等个三五年又有何妨?

一念至此,哥舒夜破咬牙切齿的冷笑数声,点燃灯盏,慢慢将书柬烧了。

穆子石敲门进屋时,发现桌上灰烬犹在,哥舒夜破面沉似水,情知来得不是时候,但要拔腿逃走却又迟了,只得硬着头皮道:“见过大当家。”

哥舒夜破看这位走马上任的新粮台一脸干干净净的笑,不由得动了恶念:“跟我下山!”

穆子石一愣:“下山干什么?”

哥舒夜破一边整束衣衫一边挑了把快刀:“杀人、放火、奸淫、掳掠……哼哼,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说着开门吩咐道:“去叫梭子,带三二十个弟兄,随我下山走一趟!”

穆子石悄悄往后退了几步:“大当家,我……我还是去看看账本比较合适。”

哥舒夜破嘴角紧绷着,大手一伸,一把握住穆子石的肩:“你是贼窝里的粮台,不是府衙的文书,将来论罪斩首那一刀你或许能逃过,但在我寨中该杀该抢的事,却一件也逃不了!”

穆子石苦笑,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大当家,不是我不肯去,万家姐弟我都杀了,难道还怕再造杀孽?但我眸色异于常人,若有活口告知官府,再传到烽静王的耳朵里……你是打算杀我呢,还是打算把我交给齐襄?”

哥舒夜破蹙眉一想,取出一顶斗笠:“压低笠沿。”

穆子石接过戴上,却笑道:“回头若是不小心被掀落,大当家可莫要怪我。”

他嘴唇扬起的弧度在斗笠的阴影下格外清新精致,哥舒夜破灰眸闪动:“你今天似乎不怕我了。”

穆子石笑容里藏着捉摸不透的深意,道:“大当家亲命我为寨中粮台,从此子石也是南柯山的四爷了,自然胆气壮些。”

第八十章

左拾飞奉命而来,听说是要下山打猎,登时兴高采烈,特意给穆子石备了一匹上好的青骢马,当下风驰电掣,一行三十来人黄昏时分便进了夏州城郊最为富庶繁华的柴荆镇。

哥舒夜破等三骑并辔缓行,其余人等分散而随。

路过一间衣帽铺时,哥舒夜破转头看了看穆子石露在斗笠外的半张脸,但见下颌尖俏肤光胜雪,略一思忖便甩镫下马,进店买了一顶带黑纱帽帷的宽沿风帽:“换了帽子罢。”

穆子石依言而行,笑道:“大当家要不要也来一顶?”

左拾飞隐隐觉得古怪,穆子石对大当家虽无有不遵,却不知为何多了种分庭抗礼的味道,而哥舒夜破看着他时,透明瞳孔里光芒是兴致盎然的温柔,却又带着几分令人头皮发麻的攫取之意。

天不怕地不怕的梭子打心眼儿里起了层鸡皮疙瘩,突然觉得林神爱对穆子石异乎寻常的忌惮憎恶未必没有道理。

柴荆镇最大的妓院旁按惯例有家赌场,酒色财气热热闹闹,赌场门脸不大,进去后却是别有洞天,跟肠子也似藏污纳垢得曲曲折折。

哥舒夜破三人衣饰虽不华贵,气场却不容小觑,赌场伙计躬身引着,一路畅通的直奔最里面只压黄金银票和珠宝的小场子。

屋子不小,酒味汗味脂粉味浓重,屋角几丛花草都被熏得蔫头耷脑,十来个男女却精神抖擞,一个赛一个的容光焕发,三张红木大桌上色子骰盅金锭银子叮叮咚咚响成一片,夹杂着笑语喧哗娇声浪语,穆子石一脚踏入就觉得恶心。

哥舒夜破神色如常,大步走到一桌前,摘下腰刀,啪的往桌上一放:“南柯山哥舒夜破,请问诸位,谁赢了?”

南柯山哥舒夜破的大名在夏深二州堪称如雷贯耳顶风臭十里,众人登时就雷劈了一样呆若木鸡,一个富商样的中年人手里一叠金票刷的一声尽数撒在地上,另一个肥嘟嘟的公子哥儿伸进身旁姑娘领口的手也僵在那处,好不尴尬。

男人一卸甲,挺身而出的自然还得靠红颜,陪赌温酒的一个正是从隔壁传来的艳妓,理了理衣衫,风摆荷叶般扭着走上前来,挽着哥舒夜破的胳膊:“那还用说?有您老人家在,自然是您赢了呗!”

哥舒夜破身子有一瞬间的僵硬,不着痕迹的与那艳妓拉开些距离,道:“这位姑娘很懂事。”

左拾飞摊开包袱皮,把桌上金银珠宝席卷一空,穆子石一双眼藏在帽帷后,只打量哥舒夜破的一举一动。

哥舒夜破轻轻甩开那妓女,道:“粮台,你也取些看得上的。”

穆子石转眼顾盼,见那艳妓手腕上笼着一串红宝珠子,当下伸手出去,问道:“这串珠子,姑娘可否见赐?”

那艳妓二十五六的年纪,最以肌肤润泽白腻傲视群芳,低头一瞧,却见这遮着面孔的贼人手指根根纤长皎然生光,再看自己手腕,竟只觉得暗沉驳杂了。

一时有些错愕失神,忙褪下手串,慌慌张张的递出去,穆子石接时一个不小心,嗒的一声轻响,却掉落在地上。

哥舒夜破看到那串晶莹鲜红的珠子,呼吸不由自主就有些粗重,再一看这妓女裙子揉得乱糟糟的,领口处几乎可以看见大半个白嫩嫩的胸部,登时怒火随血直往上涌,抬脚便踹了过去:“不知羞耻的贱货!”

这一脚踹出,屋内众人愈发噤若寒蝉,另两个妓女更是抖成一团跪倒在地,左拾飞却有些不好意思,国有国法,贼亦有贼规,古往今来的惯例都是娼优僧道,不劫不扰,便是不得已劫了,也轻易不可杀害,大当家这一脚若是传了出去,只怕要被同行诸多指点。

艳妓挨了这重重一脚,一声不吭就闭过气去,哥舒夜破却颇有些疯狂不能自控,一手竟拔出刀来。

穆子石冷眼看着,突然开口道:“大当家手下留情!”

哥舒夜破持刀不语,灰眸中尽是凶狠残暴之意,穆子石却视若无睹,柔声问另一妓女道:“你们是官妓还是私娼?”

其中一个模样文秀的怯生生看他一眼,低声道:“贱婢们乃是犯官女眷,是二等官妓。”

穆子石点了点头,叹道:“这些女子本是闺阁千金冰清玉洁,只因父兄获罪便沦落风尘人人得而攀折,已然十分可怜,大当家何苦还要欺凌这些弱女子?”

哥舒夜破脸颊肌肉抽动,哈哈大笑:“闺阁千金?冰清玉洁?若她们还有一丝廉耻,早该一头碰死!居然还有脸活着辱没门楣?这般苟且偷生难道不是天生的下贱么?”

穆子石冷冷道:“大当家错了,有罪的本就不是她们,她们不过遭鱼池之殃而已……”

眸光中的恶意被黑纱帽帷遮住,但辞锋之锐利却是能裂肌肤:“真正该死的是她们的父兄亲人,身为男子,不但不能保护女儿姊妹,还要连累她们被人轻贱糟蹋,岂不是天底下最可笑最无能的人么?”

哥舒夜破身形一晃,握着刀的手背上绽出几条青筋,涩声道:“你说什么?”

穆子石瞧得真切,他是舒敬山之子已是确凿无疑,心中快意,却道:“没什么,只是想求大当家放过这几位姑娘。”

哥舒夜破厉声道:“她们根本就不要自己的亲人!她们做婊子做得满心欢喜……”

说着一刀削落,却是把那文秀妓女的衣衫当胸割开,他心潮激荡之下出手不准,那女子一声痛呼,胸腹已见了血。

哥舒夜破嘴角挑出一抹狰狞的笑意,刀尖指处,正是那女子贴身穿着的桃红绣鸳鸯的绸缎肚兜:“夜夜做新娘……我看你是快活得很哪!”

一步逼近前去,似喃喃自语,道:“我为何杀不得你们?活着可比死要难一百倍……自己找死……谁也救不得你们!”

刀光匹练般横过,那妓女颈骨完全被削断,身首异处惨死当场。

一片惊呼求饶声中,哥舒夜破灰眸铁一般森冷,却又烧红了的火一般疯狂,犹如魔神嗜血,杀气炽涨凛冽,更不容情手起刀落,将三名官妓尽数斩断脖颈。

穆子石没想到轻轻一试之下,他反应竟如此激烈,心中也颇觉奇怪,悄悄走到左拾飞身边,问道:“大当家喜欢杀娼妓?”

左拾飞忙摇头:“没有!”

略犹豫了一下,小声道:“大当家虽从不亲近粉头,可对她们一向客客气气的,也守绿林道上的规矩……今天难道是撞邪了?”

穆子石淡淡道:“恐怕不是撞邪,而是撞到了痛处罢。”

本是随口一说,但说完心中却是一动,影影绰绰感觉舒家二女死得恐怕另有蹊跷,登时不寒而栗,仿佛一下触摸到了一滩旧年的骨殖血肉,从指尖到掌心都又湿又冷。

左拾飞奇道:“你冷么?”

穆子石被吓着了也似一哆嗦:“不冷。”

“那你怎么打摆子?”

穆子石尚未答话,却见哥舒夜破提刀沥血的走近,面无表情的问道:“你怕我杀人?”

穆子石一颗心紧张得怦怦乱跳,却道:“不是……我只是觉得这几位姑娘可惜了。”

哥舒夜破沉沉道:“可惜什么?”

隔着帽帷看去,哥舒夜破的脸如笼迷雾,但眼神里的凶残嗜血却是出柙野兽一般。

穆子石咬了咬牙,道:“可惜她们没有大当家这样的兄长亲人,否则以大当家的英雄之气,宁可自己血溅五尺,也断不会让自己的姊妹遭此横祸。”

玩火者自焚,捋虎须被噬,穆子石毫不意外的被哥舒夜破一把按倒,后脑砰的重重撞上墙壁,一声痛呼却被卡在咽喉。

哥舒夜破五指如勾,捏住穆子石的颈子气急败坏:“你到底知道了什么?若不是她,若不是她们逼我……我怎会……”

一刹那穆子石心中已澄明如镜,勉强挣扎着说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是你问我,我只是可怜她们……”

不进火中怎能取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不把哥舒夜破逼到绝处,怎么可能让他完全失态露出当年的蛛丝马迹?

气喘不上来,颈子痛得似乎快要被生生捏断,穆子石心中却满是一种毒辣的欢喜,从此哥舒夜破最隐秘的伤口,已如同撬开了壳的蚌肉,脆弱的袒露在自己面前,任由炮制撕扯,而握有这样的筹码,只待时机到临,一击便能彻底摧毁他。

哥舒夜破凝视穆子石良久,慢慢松开手指,穆子石掩着咽喉,痛苦的咳嗽着,身形摇摇晃晃的有些不稳。

哥舒夜破脸色仍有些阴沉,却伸出手扶了他一把:“祸从口出,以后不必为了这些……腌臜事惹我生气。”

那边左拾飞已醒过神来,他拥有丰富的打劫经验,事发突然而不乱,表现出了梭子爷的最高素质,抢上两步,断然道:“大哥,咱们得回山!”

原本南柯山名头太响,若只是洗劫赌场,未必有人敢及时去报知官府,便是报了,官府多半也是装糊涂拖一拖再拖一拖捏着鼻子拖到这伙强人回山拉倒。但眼下哥舒夜破刀伤三命,夏州府再怎么能憋着扮乌龟,也无法坐视有人对着乌龟脑袋拍下去这般放肆。

到时州府捕快乃至执戈营一经出动,南柯山只带了二三十人,必定吃亏,因此还是早走为妙。

哥舒夜破点了点头,他决断极快从不含糊,当即还刀回鞘,转身便走出门去。

左拾飞低声问道:“你不打紧罢?”

穆子石声音破哑,却道:“没事。”

回过头去,见血泊中三具尸身惨不忍睹,眼睫习惯性的垂下,有些恍惚,眸光却冷硬。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却是无可奈何,不能不为之。

陆旷兮对林神爱的断腕续钩几乎入了魔,穆子石筋疲力尽的星夜回到粮台小院,本想洗沐一下就赶紧睡觉,却见他席地坐在一盏油灯下,低垂着头,面前一卷牛皮针套已经打开,数十支银针或长或短或粗或细,闪闪发光,又有一张陈旧的图谱,穆子石凑近一看,上面绘着密密麻麻无数经脉血管,不由得问道:“水香的手腕能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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