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未央赋
第148章：平静
卫伉和卫不疑一前一后地跑过来，都气咻咻的模样。
“爹爹，哥哥耍赖，投壶明明是我赢了，他偏不认账。”不疑气呼呼第告状。
“投进一半就掉出来了，当然不算，爹爹你说是不是？”卫伉大声争辩。
卫青看着好斗公鸡般的两个小子，笑道“要算以后都算，不算以后就都不算不就行了，有什么可吵的？”
“不行，哥哥不玩了，若那一次不算的话我便输了。”卫不疑不依地嘟起嘴。
“怎么不玩了？爹爹正说跟你们一起玩，看谁投得多呢。”
两个小子一声欢呼，拉的拉袖子，扯的扯衣角，将卫青带到刚才玩投壶的地方。
“谁先来？”卫青笑睇两个小子一眼道。
“我！”
“我！”
卫青把箭交到卫伉手里“哥哥先来。”
卫伉兴冲冲地把箭一只只向壶中投去，十支中了四支。
卫不疑看他投完，立刻取出壶中的箭，单眼掉线，集中精神，这才开始投掷，投完中了六支。
看卫不疑洋洋自得的样子，卫青道“不疑，给爹爹把箭取过来。”
卫不疑一颠一颠地取过箭矢交给卫青，卫青只随手一下便将箭投入壶中，紧接着又是一下，就这般不停地一下接着一下，转眼十支箭矢便完全投了进去。
两个小子惊得瞪大了眼睛“爹爹，你真厉害。”
“唔，其实这也不难，投壶要紧的是准头，手臂放松，”说着拍拍自己的小臂“喏，就是这样，还有就是精神要集中，不疑刚才就做得很好，你们再试试。”
卫伉吐着舌头道“爹爹，从来没见你玩过投壶，怎么会这么厉害的。”
卫青故作神秘道“其实啊，有秘诀。”
“什么秘诀？”小子们平日争强好胜，跟小伙伴们玩投壶总要斗个输赢，听父亲这样说立刻大感兴趣。
卫青道“投壶无非是个准头问题，只要准头好就能百发百中。”
“怎么才能准头好呢？”
“这个要练习，靠投壶可不行。爹爹天天练习骑射，所以准头就好。如果你们想把准头练好的话，爹爹可以教你们。”
“好啊，爹爹可别忙起来又说话不算数。”卫青话音刚落，卫不疑便一声欢呼。过去卫青很少陪伴孩子，现在听到他居然要亲自教自己骑射，卫伉和卫不疑不由兴高采烈起来。
“这次一定算数，跟登儿也说下，叫上他明天一早就去。”卫伉和卫不疑大声应着，一溜烟便跑去找卫登。
“仲卿要教孩子们骑射，那感情好。”卫青循声望去，却见平阳公主分开花枝从园中走了过来。
“是啊，这么些年都没时间陪孩子们，一个个顽劣得不像话，现在可好，终于有时间教教管管了。”卫青笑盈盈地看着两个儿子蹦跳而去的背影，神色中全是宠溺。
“你啊，可别把孩子惯坏了。”平阳公主不以为然，这几个孩子一点也不像卫青，年纪虽然不大，却已经颇有些纨绔气，平阳公主看在眼里，也不好过于管教。
“公主说的是。”卫青这才转过头来对平阳公主一笑。
平阳公主摇头叹道“还是仲卿说得对，是福是祸谁说得清楚，现在能有这般轻松自在倒也不错。”
漠北大战结束后，霍去病被益封五千八百户，部下四人封侯，两人益封，李广的儿子李敢也因为作战勇猛，夺匈奴王旗被封为关内侯，所部上下也皆得到了丰厚的赏赐。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卫青部虽然大败单于主力，结果不仅卫青没有得到益封，所部也无一人得到封赏，罪名是让单于逃脱。
卫青早就明白，无论自己仗打得如何刘彻都会找借口打压自己，但万万没想到的是，他居然可以连随自己出征的将士们都不顾。
军人浴血奋战，如果胜利了却没有封赏，那么主帅的威信便会大受打击，任谁都不愿拿自己的性命去拼斗，最终却什么都得不到。
这大概就是陛下的目的吧！想到这里，卫青觉得有点难受，实在是太对不起兄弟们了！
与此同时，刘彻颁布诏书，在将军号前置大司马位，卫青、霍去病同时被封为大司马，又含骠骑将军的品级和俸禄与大将军相等。
卫青本就是三公级将军，排名还在三公之上，大司马的加官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但这样一来军队忽然就有了两个统帅，内朝也忽然有了两个主事的人。朝堂中暗流涌动了一阵子，不久便悄然平息，因为大家很快明白，两个统帅也好，两个主事也好斗只是表面，事实上，卫青已经被架空，除了这个大司马大将军的虚名，他已经什么都不是。
大将军既然已经失宠，前来内朝办事的官员们也不会再傻到去找他办理重要事务。于是，霍去病的官署前日日拥挤不堪，而卫青则除了处理点日常事务便再没有事做，每日早早就回了府。
平阳公主开始对这件事很是不忿“陛下太过分了，走了单于，这不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么？万马军中擒王，这事哪有那么容易？”
卫青用绢帛擦拭着军刀，闻言将刀竖起左右转动，折射出的五彩光芒划过英挺俊逸的脸庞，异常生动“这是好事啊，九年前，韩安国大夫对我说，他半生戎马，一心只想罢兵
归山，安享天伦。只可惜那个时候匈奴年年盗边，他想要归去也难，最后逝于边塞，终未如愿。如今匈奴疲弱，不敢再来进犯，清闲平静，我又何乐不为，莫非公主嫌弃我晃着碍眼，不愿我在家里陪你？”
平阳公主委屈道“我只是替你不值，仗打得那么辛苦，还收了伤，回来没落到好也就罢了，还要被人糟蹋。”
“公主不要生气，所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这样一来我可就轻松了。”见平阳公主一脸疑惑，卫青一笑闭口。
上战场打仗是军人的事，仗打完了怎么认定军功却是君王的事，自己原本也管不了。
再说封无可封赏无可赏石不争的事实，刘彻对自己想来猜忌，现在自己权势尽失，再也不会对他有任何威胁，他也就再不用花心思防着备着了，这岂不是好事。何况代替自己地位的人是霍去病，自己也就完全没有必要替太子与家里人担心，多年来压在肩头的重担忽然卸下，卫青也顿时轻松了下来。
平阳公主侧头想了半响，这才高兴起来“对啊，倒是我想不开了。”
如今见卫青和两个儿子在一起这般轻松自如，平阳公主欣慰之余更佩服卫青拿得起放得下。
需知权势名利，很多人都知该放则放，但真的事到临头，能像卫青这般恬淡的却寥寥无几。
“对了，仲卿那葡萄叶子怎么萎了，连长好的葡萄都掉了不少，别是生了什么病，哪天你问问张大人吧。”
第149章：背离
第二天一散朝，琢磨着内朝没自己什么事，卫青直接出了宫向张骞家而去。张骞自从失侯后便一直赋闲，喜欢在大街上乱晃，偶尔也来找自己发发牢骚。
卫青明白他见河面已通急于想要再次出使西域各国的心情，只是不断安慰。
到了张骞家里，却不见人，家人告诉卫青，张骞出门去了。
既然寻不着张骞，卫青只好回府，不料刚进门，家人便来通禀说张骞在厅里候着。
“张大人，可真够巧的，我正去找你，你却来了。”
张骞抬头见是卫青，笑得灿烂“下官是专程来告诉大将军一个好消息，却被公主直接抓来给葡萄治病。”
“什么好消息，说来听听。”
张骞“嘿嘿”一笑，卫青连着追问了几次都故意卖关子不说。
卫青暗笑，话题一转“这葡萄你也看了，到底什么毛病？”
张骞关子卖得正有趣，卫青却似乎毫不感兴趣般说别的去了，不由一阵着急“葡萄藤长了虫，都被吃空了。”
“那颗怎么办？”一旁的平阳公主急问道。
张骞摊摊手“只有把长了虫的藤都剪下来烧掉，如果根上长了虫就没法了。”
“那你快看看，到底根有没有坏。”平阳公主催促着。
卫青看着张骞被平阳公主憋得难受，既想卖关子，又忍不住想要马上就说出来的样子，不由转过脸去偷笑。
张骞顺着葡萄藤找到虫眼，用剪刀齐虫眼处剪断，又将葡萄藤剖开，将坏了的枝条全部剪掉，又用湿润的泥土将刀口封住，这才拍拍手走到小径上。
“这葡萄今明两年大概是不成了，虽然没有伤着根，也离得不远。不过……”说道这里左右看了看卫青和平阳公主，神气地说道“也没什么，我早就说过，这葡萄不是扦插的，结出的果实又小又酸，过两年我给你种好的，让你们知道真正的葡萄该是什么味道。”
平阳公主听他这话，“扑哧”笑出声来“原来张大人给的这葡萄种是假的。”
张骞被逮住语病，也不尴尬，扬起眉头望向卫青“大将军可猜我想说什么了？”
察觉到张骞眼底压抑不住的兴奋，卫青心念一动“莫非是陛下让你出使西域？”
张骞拍掌大笑“不愧是大将军，张大人英雄有用武之地，大汉的声威远播，后顾更加无忧了。不知何时启程？”
“陛下说越快越好，有了上次的经验，准备也要不了多长时间，我想一个月以后就启程。”卫青点点头，转眼对平阳公主道“公主，近日我要请张大人喝酒，为他庆祝。”
“哪能要大将军请客，张骞能够得偿夙愿，此去西域不像上次一般，担惊受怕不说，还羁留匈奴，全靠大将军和骠骑将军荡平河西，该张骞谢二位将军才是。”
卫青笑睨他一眼“打通河西是去病的功劳，可别乱往我头上栽。”
张骞“嘻嘻”笑道“如果没有收复河朔，荡平漠南，也就收复不了河西，所以大将军也有功劳，今天晚上我定要请二位将军喝酒，以示感谢。”
卫青爽快地点头“那好，晚上我一定来。”
前去赴宴时，卫青特意带了几坛好酒。
张骞在院中燃起火堆，烤羊发出“吱吱”的声响，香气四溢。
“骠骑将军怎么还没来？”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许久，张骞饿得肚子咕咕叫，眼巴巴看着面前的美酒肥羊，觉得自己的口水都快要忍不住流下来。
“许是有什么事耽搁了，张大人，我们就不要等他了。”见张骞的喉结不住上下滚动，卫青提议。
“还是再等等，好不容易专程请二位吃饭，骠骑将军还没来就动筷，总不太好。”张骞直勾勾地瞪着烤羊，言不由衷地道。
正说话间，霍去病大步走了过来，
“来了，来了，我就说再等等吧。”张骞笑逐颜开，赶紧起身迎接。
霍去病却不答话，重重坐在坐席上，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谁知喝得太急，被呛得直咳嗽。
卫青挪过身子，不轻不重地拍着他的背“小心点。”
张骞没料到霍去病比自己还急，赶紧笑道“骠骑将军不用着急，酒还多。”
霍去病顿了顿才明白，张骞居然是觉得自己在抢酒喝，不由狠狠瞪了他一眼，想要反驳，却犹自咳嗽，说不出话来。
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卫青这才问道“怎么这会才来，让张大人等这么久。”
霍去病停下正在切肉的动作，将刀放在盘子里，目光沉沉地望向卫青，迟疑了片刻才道“是去病失礼了，还请张大人见谅，是陛下刚才把去病叫到了宫里。”
张骞急忙挥手“没关系，没关系，等等好，肚子饿了便觉得羊肉更加香。”
“如此也怪不了你，饿了吧？先吃点。”
霍去病似乎没听到张骞说话，只是凝望着卫青“舅舅可知道陛下叫去病到宫里做什么？”
卫青听他这样问，知道定然与自己有关，却不追问，只是道“陛下的事情我怎么会知道？”
霍去病转开目光“舅舅可知道昨天你的几个家臣幕僚来找我，说是想投到我的门下，被我赶走了。”
卫青略略滞了滞，显然有些意外，片刻后又微微叹了口气“去病，你有事何苦。这些人跟着我征战沙场，为的也不过是建功立业，图个前程。现在我这个样子，又怎么能够给他们前程？他们另寻出路原本也是应该。 ”
霍去病一章拍在案上，厉声道“舅舅是如何对待部下的，天下皆知，要我说这些人个个都是忘恩负义的小人。”
卫青摇头笑道“话可不能这么说，谁家都有妻儿老小，趋利避害乃是人之常情，你就不要太计较了。”
霍去病冷冷一笑“刚才陛下叫我进宫，跟我说，他要封赏那几个人，还叫我上表为他们请封，他的消息到快。”
张骞正在埋头苦干，听到这话，不禁张大了嘴，连口中的羊肉也掉了下来。
卫青战胜而归部下和本人皆无赏，虽然不合情理，却还可以解释为帝王心术，是天子想要削弱卫青的权势。但现在这番动作却实在太过分，过分到完全不能用帝王心术来解释，反倒像个任性的孩子，撒泼耍赖不顾一切地想要达到自己的目的。
这样不是清楚地告诉天下人，卫青的部下得不到封赏不是因为什么匈奴单于逃脱，以数三军无功，而仅仅是因为他们跟错了人？张骞边摇头边腹诽刘彻太不可理喻。
卫青听到这话，望了霍去病一眼，旋即垂下眼帘，把玩着面前的酒樽，良久才长长叹了口气“去病，将士们浴血奋战却得不到应由的封赏，舅舅……一直觉得是自己连累了他们，心里很是内疚。如果陛下说投到你的部下便能给他们应得的奖赏的话，你就收留他们吧！”
霍去病笑哼一声，目光灼灼“舅舅，很多人都说你现在已经被我架空，除了大司马大将军这个头衔以外什么都已没有，如果再这样一来，你岂不要被孤立，真的就什么都没有了？”
卫青只是淡淡一笑“去病，舅舅本为骑奴，什么都没有，及时现在会失去一些，剩下的也比过去多了很多了。何况，这既然是陛下的意思，你挡也挡不住，就算你不上书，陛下也会有别的法子。只是，叫你收留这些人，舅舅不是没有顾虑。”
“是什么？”
卫青又是一声轻叹“只怕天下人会对你有微辞。”
霍去病本一脸严肃，听了这话却笑了起来，神色中满是不屑“天下人？天下人算什么？在去病心里，除了陛下和舅舅，世人皆是草芥。如果这是舅舅的愿望，我管他天下人怎么说。”
张骞听到这霸气的言语，忙不迭地点头表示赞赏，点完了才想起自己也是那些草芥之列，不禁拉长了脸。
卫青抬头对霍去病一笑“那舅舅先谢谢你了。”说罢话题一转，望向张骞“张大人下个月就要出使西域，今天我们舅甥两就借张大人的酒为你饯行，望达人能不辱使命，早日平安归来。”
说罢举起酒樽，霍去病也跟着举了起来“祝张大人马到成功。”
张骞举杯相迎，心情忽然有些沉重。
君心难测，为了打压和扶持一个人，都可不择手段，这对于刘彻来说这原本也不奇怪。但这次刘彻的手段玩弄得未免也太过火、太露骨。原本相互扶持的一对君臣和情人，今天竟然走到了这样的地步，不是造化弄人，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