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匡亦大声道：“退开！给冀王让路！”
众人只僵站着，段匡亦又怒吼一声：“都给我让开！”
玄晏被他扼住了喉咙发不出声来，只得看着众人让出道来，明钰挟着段斜然翻身上马，对段匡亦笑道：“多谢段王！令
郎先借我一用！”
段斜然一直脑中空白，被挟上马奔跑起来的时候才觉得肩窝处疼痛难忍，仿佛猛地被痛醒，明秀在自己眼前中箭倒地的
情景渐渐清晰了起来。
是的，那的确是明秀，就在他眼前，为他挡了一箭，血流了满胸口。
明钰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按着段斜然，段斜然原本像个没有直觉的木偶一样，却忽地哭喊起来，冲着背后的方向嘶声大
叫起来：“明秀！明秀！明秀……”
明钰不禁皱眉，心道，这人一直安静的要命，我还以为是吓傻了，怎么这会儿又清醒了！哭得这么响，真烦人！
眼看着跑出去很远，精兵业已经跟上来，带着段斜然也无意，徒被他哭得心烦，于是伸手一抛，便把他从马上扔了下去
。
段斜然落马还知道抱了下脑袋防止被摔傻，然后就挣扎着爬起来顺着原路往回跑，跑一路，摔一路，哭一路。
等他磕磕绊绊跑回事发地点时，明秀已经被抬走，只剩下一滩触目惊心的鲜血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来。
段斜然捂着肩膀上流血不止的伤口急促喘息着，茫然四顾都没有明秀的影子，忽然觉得天旋地转，再也站立不住仰面摔
倒。
第一百一十二章：不经看
其实随地晕倒这种事情并不适合段斜然，大概只是跑得太急一口气没有喘上来，等旁人慌忙跑来扶他的时候他已经自己
手撑地坐了起来，迷迷糊糊问道：“明秀呢？”
旁人回道：“已经送到营中急救去了。”
段斜然爬起来就要走，那人忙拉住他，道：“段王要我送五爷回去。”
段斜然根本不要听他讲话，只迈着步子就走，那人只好道：“五爷要去营地，不是这个方向。”
段斜然方才停下来，怔怔地看着他，那人道：“我领五爷去便是……只是五爷您的伤……”
段斜然挥手叫他闭嘴，示意他快走。
然而段斜然赶到营帐却被拦在了门口，守卫道：“王爷正在急救，外人不得入内。”
段斜然很想吼两嗓子硬冲进去，但是想到可能会误了明秀的救治，于是就乖乖地站在门口，肩膀上还在滴答滴答倘血珠
子。
站得久了就发起傻来，明秀扑到他身前救下他的情景一遍又一遍地回放，他有些想不通，那个时候明秀是从哪里出来的
呢，难道他一直走在自己身边吗？段斜然那时只顾着黯然伤心，什么都没有注意。
发了半天呆，里面忽然出来一人道：“王爷请段五爷进去。”
段斜然听见明秀还活着，立即高兴地掀了帐帘进去：“明秀……”
帐子里的气氛肃穆至极，段斜然一下子想起先前段采然叫他去的那光景，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明秀半坐躺着，看见他进来，勉强笑道：“小五……你果然在那里……”
段斜然步调僵硬地走过来，看着明秀的脸色呈现一种可怕的青色，心里面又凉了一层，面部僵硬开口就道：“明秀你是
不是要死了？”
明秀叹气道：“小五你什么时候能不这么嘴巴毒？我便是不死也要被你咒死……”
段斜然见他脸色难看，说话却还利索，并没有命不久矣的样子，于是暂且放了放心，在床边坐下来，道：“明秀你吓死
我了。”
明秀道：“什么吓死你了？是我要你去人质？还是我中了一箭？”
段斜然想了想，道：“都是。”定定地看着明秀，认真地道：“我都害怕。”
明秀笑笑，居然有些内疚：“小五对不起。”
段斜然道：“别跟我道歉，我不生气，明秀你只要活下来，我就不生气。”
明秀又笑了一下，道：“真的，小五对不起。”
段斜然皱眉道：“都说了我不生气……”
明秀忽然想去握他的手，段斜然自己把手递过去，头一次发现明秀的手如此之凉。
明秀握住了他手，慢慢在掌心抚摸着，缓缓道：“我上面有八个哥哥，幼时夭折掉一个，争夺皇位死掉两个，因过失被
贬庶人一个，调去边疆永不得回来一个……没剩下几个了，我不想谁再死掉……哪怕是我那么讨厌的明钰……”
他略带哀伤地看着段斜然，似乎明知他不会理解，却还是要讲出来：“我拿你作人质，只是为了救明钰，我不想要他死
……”
段斜然点头道：“我懂。”
他其实真的懂，可是明秀不相信他懂，只为他的故作宽容而微笑道：“但是我也不想伤害到你……拿你的命换明钰的…
…那不行……”
段斜然低下头道：“我懂，不要说了。”
明秀用力握他的手，再一次道：“小五对不起。”
段斜然于是也再一次道：“我不生气。”
一时再无话，两个人握着手安静地对视着，要不是明秀的脸色依然可怕的吓人，段斜然真想开心地笑出来。
他想，我可以喜欢明秀，慢慢来，总会喜欢的。
明秀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盯着他发了一会神，忽然道：“唉，我是多么喜欢你啊，段小五……”
这话并不稀罕，明秀平日里都可以当口头禅来说，可是这一次说得格外惆怅，段斜然忍不住看他一眼，想看出点什么端
倪来，明秀却已经指着他肩膀道：“瞧你流血流成这样子，怎么也不去包扎一下，你爸爸呢，怎么也不接你回家？那个
时候，他真的挺紧张你的。”
段斜然摇摇头：“我不回家，我在这里守着你。”
明秀失笑道：“守着我做什么？”
段斜然不说话，明秀玩笑道：“守着我，然后自己血尽而死？”
段斜然不能理会他的幽默，抽了一下鼻子，道：“我知道，你们都不想让我在……”
明秀怔了一下，记起他跟自己说过段采然临死前赶了他走的事情，不禁微笑道：“我跟你四哥哥不一样，他这个人脸面
薄不想让你见到最后难堪，可是我是谁啊，我脸皮厚啊，我要是快死了，我才不会赶你走，我就等着你给我送终呢。”
段斜然忍不住笑出来，道：“刚才还说我咒你，你自己也不也在这咒自己？”
明秀懊恼道：“唉，我竟然忘了！”
段斜然站起身来道：“那我去包扎一下伤口，顺便换身衣服，我还穿着睡衣呢。”
明秀笑道：“就是，我家小五都要人让看走光了。”
段斜然想这人还有心情说这种笑话，大概是真的没有什么事，倒是自己，流血到现在已经开始头晕得站不稳了，于是又
磨叽了会便去换衣服了。
明秀目送他离去，方才还神采奕奕的眼睛顿时黯淡下来，再没有一丝光芒。
段斜然出了帐子，迎面就撞上一人，捂着脑袋抬头一看，竟是黑着脸的段匡亦。
段斜然立即瑟缩了一下，道：“爸爸……”
段匡亦道：“我不是让你回家吗？”
段斜然道：“我来看看明秀……”
段匡亦见他肩膀上红成一片，皱了皱眉没有再说什么，只派人给他包扎了伤口，然后就催促他立刻回家，段斜然诺诺道
：“我想看看明秀……”
抬头看见段斜然的脸色又黑了一层，于是又加了一句道：“等他好了我就回去。”
段匡亦冷笑道：“等他好了？谁告诉你他还有命活下来？”
段斜然顿时一怔，道：“我刚才去看他……”
段匡亦道：“小皇帝打定主意要明钰死，箭上涂了毒药，虽是慢性毒，如今早已经扩散到全身的血液去了吧。”
段斜然第一个念头是爸爸最会骗人了，爸爸一向讨厌明秀当然巴不得他死，可是，那个时候，明秀的脸色的确很奇怪，
他的手从来都没有那样凉过……
正犹疑着，已经有人来报：“禀段王，九王爷驾薨。”
段匡亦没说话，只对着段斜然冷笑一声。
段斜然想，这大概是爸爸故意演一场戏想骗我回家去，可是，骗我做什么，好好地要咒明秀死，只是——
他茫然地看向四周的人，大家都一脸严肃，被他眼光扫过的人都沉默地低下头去似乎是不想回答他眼中的询问。
他忽然想，爸爸犯不着骗我，那大概就是真的了，只是，又如何是真的呢，我刚才从明秀那里出来，他还和我谈笑风生
说了很多闲话，还说就算要死也要我送终的啊。
然而——
段斜然忽然意识到，那是明秀说的话啊，明秀是谁啊，他不是天底下最大的大话精吗，他原是最会扯谎话的那个人啊！
我为什么会相信一个谎话连篇的家伙，傻傻地就放开了他的手，傻傻地就走了出来……
段斜然很想这时候有个人蹦出来大叫一声：“哈，骗人的啊！”
可是，只是安静，只是沉默。
他觉得站在眼前的段匡亦实在是太高大，给他一种沉重的压迫感，于是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喃喃道：“明秀没有死…
…我明明还和他说话来着……我去叫他出来给你看……”
他忽然拔腿往明秀的帐子狂奔而去，但是段匡亦很快就追上他，一把拎起他领子，直接抛到一匹马上去，自己也翻身上
马，一把按住挣扎着要往下爬的段斜然，厉声道：“回家，立刻马上。”
段斜然还待央求，段匡亦已经死死按住他，策马飞奔起来，把段斜然那些哭喊央求淹没在了飞尘之中。
段斜然很快就没有力气哭喊了，从早上开始就滴水未进，然后被挟持被惊吓，还被捅了一刀血流了一堆，此时已经头昏
脑胀，在马背上一颠一颠的更是晕的厉害，渐渐地知觉已经离自己而去。
在彻底失去知觉之前，段斜然其实已经哭不出来了，甚至还想笑——明秀你个大话精，还好意思嘲笑四哥哥脸面薄不经
看，其实真正不想让我看到最后的人，是你吧……
第一百一十二章：生者
段斜然的伤其实并无大碍，但由于流血过多，被带回段府很久之后才清醒来，期间也不是一点没有醒，好几次都迷迷糊
糊爬起来哭着要去见明秀，被段匡亦一巴掌扇晕了回去。
于是彻底醒来时已是来年的春天了，拥着厚厚的大衣坐在床上，房内火炉烧得火热，两排丫头站在旁边随时等着伺候，
段斜然禁不住要恍惚，觉得这坐在床上的人不是自己，而是那一向娇弱的四哥哥。
这种感觉让他很不舒服，脱了外套想要下床，却听见报老爷来了，不由得身体一僵。
段匡亦如今辞官在家，闲来无事每天要过来看他好几回，什么也不说，就搬张凳子坐在床边盯着他看，段斜然即使闭着
眼睛装睡也能感觉到那目光直直地射在自己脸上，似乎誓要在他脸上看出朵花来，于是更加不愿醒来。
然而今天实在是没得装了，还没等躺下去段匡亦就已经进来了，朗声笑道：“我听说你醒了，果然！”
段斜然见了段匡亦就头皮发麻，他虽然不清醒，可是依然能记得这些天挨了他多少打，段匡亦却完全没事人似地在他对
面坐下，笑容可掬道：“睡了这么些天，怎么还这么无精打采的？爸爸来看你也不知道喊一声？”
段斜然惶恐道：“爸爸……”
段匡亦听了显然很开心，回头吩咐把做好的补品端上来给他吃，道：“小五啊，你可是吓坏爸爸了，不过是流了点血怎
么就虚弱成这样子？睡了这么久爸爸还以为你再也醒不来了。”
言语间全是段斜然自己不争气的意思，全不提自己对段斜然施加的那些毒手所起的作用。
段斜然只能更惶恐，觉得自己真是不争气。
但是段匡亦又做宽容状，道：“算了，爸爸也不追究这个了，你醒来就好，好好把身体养好了，还有的些事做呢，来，
把这个燕窝粥喝了。”
段斜然嘴巴里苦苦的，不想喝，就端着碗犹犹豫豫的，段匡亦往前一探头，皮笑肉不笑地道：“不喜欢喝吗？要不，爸
爸喂你喝？”
段斜然立即被吓得一哆嗦，忙道：“不……不要……”捧起碗来做大快朵颐状。
段匡亦满意地看着他，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来，然而这笑容吃持续了短暂一段时间，因为虽然段斜然把脸藏在碗后面，
可是却不小心泄出一声低低的抽噎来。
段匡亦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把碗压下去一点，露出段斜然的脸来，正看见一颗豆大的泪珠子啪地掉进碗里。
段匡亦轻轻挑起一根眉毛。
段斜然见已经暴露，也不再隐藏，喃喃道：“爸爸，我想见明秀……”
说完就等着段匡亦的巴掌落下来，并且用力端住了碗——上一次也是手里端着碗挨了一巴掌，结果碗里的药汁撒了一身
。
然而巴掌迟迟没有落下来，段匡亦只淡淡道：“喝不进去就算了，改天我让厨房给你换个口味。”
段斜然抬头看看段匡亦，发现他并没有之前那么盛怒，于是鼓足想继续央求：“爸爸……”
段匡亦想伸手把他的碗接过来，他却牢牢抱住了碗，似乎这碗成了他最后用以防身的武器，恳求道：“爸爸你让我去看
看他……”
段匡亦收回手，沉默半晌，忽道：“已经葬下了，还有什么好看的？”
段斜然怔怔，在他半昏迷半清醒的这些日子里，果然是错过了。
段匡亦道：“死者已矣，再惦念有什么用？何况，他就算是为了救你而死，也是他咎由自取，他便是不死，单是他劫了
你作人质一事，我也不能饶他。”
段斜然黯然道：“我只是想看看他……爸爸你不让我去……”
段匡亦面无表情道：“是，我就是不让你去。”
段斜然绝望道：“爸爸……”
段斜然知道段匡亦一向狠心，可是他就是想不通为什么自己不能去看明秀，最后一面不能见，连去上一柱香祭一祭都不
可以，段匡亦真是一点道理都不讲一点人情都没有。
段匡亦见段斜然神情委屈且大有一种忿忿之意，也不禁苦笑，缓声道：“小五，你这里心心念念记着明秀，为了他要死
要活闹得鸡犬不宁，可是死掉的并不只是他一个人，你可有想过去为你死去的哥哥们祭杯酒？”
段斜然一怔，竟是哑口无言起来。
是的，在这一场他自以为与之无关的战争里，他失去的不仅仅是明秀。
段匡亦怅然道：“小君和采儿是我最疼的两个，却偏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