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台上忙忙乱乱,这边有脚步声,羽澜回来了。他拿着一个琉璃瓶,里面装着暗红色的葡萄美酒,另外一只手中是一个锦盒,里面是三只夜光杯。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殿下,承怡,尝尝这个,这是瓜沙肃兰进贡的葡萄酒。这酒来自遗国高昌,已经窖藏了十二年,那些人用珍珠篓泥煤橡木裹着这酒从千里之外的丝路送进雍京,难得难得。”
我不喜欢听到‘高昌’这个词,就好像我不想要回想昨夜做的噩梦一样。
太子也不喜欢‘高昌’,那也是他心中的一根刺。
羽澜似乎知道,又似乎不知道。其实他并没有看我们,也没有想让我们说什么。他走到木桌那边,把琉璃瓶放在桌面上,又斯文的拿出那三只夜光杯,一只一只的摆放好,这才把葡萄酒慢慢倒了进去。
羽澜说,“承怡,不知道你爱听不爱听折子戏。崔老板倒是很喜欢听,他还会唱全本的《牡丹亭》。承怡,你猜一下,他演的是哪个?”
我,“柳梦梅?”
“错。”羽澜笑的很开心,“是杜丽娘。”
我扑哧就笑了出来。
一想到他那张水墨画一般的小脸,扭扭捏捏的演着香艳离奇的故事,外加衣衫半裸,就这好像一只清艳的猪头,戴着珍珠,口吐人言,实在比《牡丹亭》本身更离奇。
羽澜说,“今天请来的可是最近在京城红透了的角,年纪轻,才十五。她的名字也很古怪,叫罗夫人,倒不是说她嫁了人,听说她姓罗,名夫人。而且她的出身也很奇特,她学折子戏,却不是江淮人。她是丝路宁州人,皮肤白,像是有白夷血统,眼睛珠子倒是琥珀色的,是真正的绝色。她可不像普通色目人,每个人的眼珠好像琉璃珠,看着有些怪。”
闻言,太子松开了我的手,他慢慢端坐了起来,目不转睛的看着戏台子。
那里的布景已经摆放好,一片精致的小花园,一张木桌,两把雕花椅。
有人用黑色的披风裹着一个戏装少女上台,少女侧身坐在雕花椅上,那个人把黑色披风扯了下去,顿时,台下安静了下去,周围的宫灯都熄了,愈加显得出奇的安静,像是入了无人之境。
所有人像是着了魔一般看着戏台,少女的美貌,她华美的衣裙,流光溢彩的头面刺痛了每一个人的眼睛。
我把手中的夜光杯放在木桌上,不自觉的站起来,向栏杆那里走了两步。
此时,少女低垂着脸颊,羞涩的转过面庞,轻轻吟唱了起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附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
她唱一句,我退一步。
等到太子的手指掐疼了我的手腕,我这才知道,我已经退无可退了。
羽澜低着头,手指轻抚着酒杯,似乎在回味少女的唱腔,又似乎在回味来自遗国高昌的美酒。
又或者是,他在回味吟过的那首诗——葡萄美酒夜光杯……古来征战几人回?
羽澜说,“承怡,喜欢这个女人吗,把她送给你,可愿意?”
我好像被利刃陡然刺入身体,除了刻骨的疼痛,其他什么也感觉不到。
那个少女像极了她。
似乎……
已经死去五年的高昌公主阿伊拉,在我面前复活了。
我曾经爱过一个人,她却是那样的脆弱和不安。
在大正宫中,我安慰不了她,我无法帮助她,我甚至无法救她,无法救我们的孩子。
她死了。
我把她永远藏在心中,最深的一个地方。
那里没有爱恋,没有思念,没有不安,更没有执念。
听说,死去的人,会因为活着的人对她的执念而无法超度,在三途河上永远徘徊,永世受苦。
我只想她能平静的走向另外一段旅程。
她一直在我心中最深处,没有人可以再打扰她,我也不会……
然而,今天我却看到她活生生的站在我面前。
她才十五岁。
仿若当年我初见到她一般。
阿伊拉是我一个人的悲哀,那是我心头的一道伤疤,不是一朵花。现在他们却把这些事情拿出来,当做筹码,当做笑料,当做一切可以任他们随意使用,任意压榨的东西,来逼我就范。
我喃喃自语,“这才是真正的赶尽杀绝呢……”
台上的戏还在继续,台下的人们如痴如醉。
我想起来羽澜还等着我的回答呢。
我说,“多谢嘉王美意,我不喜欢听折子戏,家里也没有闲钱养一个伶人,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如果您一定要送我点什么,那就,把您想送的东西折算成真金白银抬到我府上,我对那玩意感兴趣。”
太子一直不说话,此时才长长出了一口气,好像上辈子咽下的气,现在终于吐出来了。
我决定回去后要好好嘲笑他。
可是,他的手,却比我的手还要冰冷。
100
戏台子上又整理布景,《西游记》重新上场,这次到了‘禅主吞餐怀鬼孕’,唐僧师徒一行五人到了西凉女国,误饮河水,暗结鬼胎,台上那个俊秀猪八戒捂着肚子咿咿呀呀的,台下照例笑的东倒西歪。
嘉王羽澜盛情难却,虽然我不要他送我的伶人,可是太子没有走,我也不走,于是又坐了回去,安静听戏。
羽澜问,“承怡不喜欢那个旦角?”
我回答说,“我这点喜好不是秘密,三殿下应该知道的。我喜欢的,是那个小生。”
羽澜,“如果哥哥你喜欢那个人,我去和他们班主去说,这个雍京城没有人敢驳你的面子。”
我急道,“别着呀,三殿下你这是毁我呢。”
羽澜又要说话的时候,我一拦,凑到他耳朵边上,状似小声说话,“三殿下财大气粗,不像我这个没本事的人,空顶着一个亲王的帽子却死守着那点俸禄银子,撑不死,饿不着。
你有意帮哥哥我这点小忙,我本来不应该推辞,只不过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家有河东狮,法严量窄,并且常常做河东狮吼。上次他抓着我的一点小辫子差点把我折腾死,又收了我家的财政大权,让我一丁点的零花都没有,所有的账目他都要看,我要是再找个小星回去,他非得把我家的瓦片揭了。我胆子小,还想过几天安稳日子,可不敢再风流造次。”
太子撇了我一眼,似乎很不以为然。
闻言,羽澜也笑了,他的笑非常耐人寻味。
“大皇兄说笑了,我不是什么才大气组,这不是想着孝敬点皇兄喜欢的玩意,我就算勉为其难,也要做一做不是?”
太子忽然插了一句,“羽澜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客气了?”
羽澜连忙回答,“殿下此话差矣。殿下,承怡和我,我们是兄弟呀。
我们兄弟几个好久没有聚一聚了。
承怡,说起来,父皇子息不能算单薄,父皇治下的凤化年间,皇子的日子也算不得艰难,缇骑又分了家,分成北镇抚司,南镇抚司,互相节制,也不敢再找皇子的晦气。但就算这样,不算几位公主,在这些兄弟中,活到成年的就我们几个。
五弟去年殁了,四弟又不争气,去年也去了,二哥一直在山中参悟佛法,永世不再入凡尘。
今年年初的时候,父皇曾经遣人去寺庙看二哥,二哥说他已是出家人,再无父母兄弟,也了却了尘缘,反过来还劝父皇不要修黄老之道,要跟着他参悟佛法才是超脱的正途。
父皇和二哥都不是凡人,他们以后要升三十三层天,或者到西方极乐世界去的,只有我们三个舍不得眼前这花花绿绿的万丈红尘,坐在这里喝酒吃肉,脱不了肉眼凡胎。”
我,“三殿下最近书读的多,说话越来越超凡脱俗了。您这一堆说的真好,可我听不太懂,我不是读书人,又没有进过翰林院(我三弟羽澜居然曾经正儿八经的在翰林院混过),你能不能把话说的明白点?”
他说的旧闻,我还真听说过。
以前皇子的日子是挺难熬的。
听说二十多年前,缇骑还没有分成北镇抚司,南镇抚司,也不会窝里斗,更没有让司礼监节制,大郑朝所有的秘密军队都掌握在一个人手里,就是缇骑总指挥使赵汝南。
那个只手遮天的赵汝南活着的时候,杀凤子龙孙毫不手软。
他最拿手的就是‘瓜蔓抄’。
凡是有一定点沾亲带故的都能被他查出来杀掉。
父皇那些个庶出的兄弟都被被莫名其妙的造反案子牵连,从而被投进了缇骑诏狱。赵汝南用三百斤的大枷锁枷他们,不出三天,那些较弱的皇子公主们都吹灯拔蜡,去和阎王爷打麻将去了。
后来,赵汝南权势太大,满朝文武都视他为洪水猛兽,就连王侯世家、一品大员见了他都心里打鼓,腿肚子打颤。
谁没有几件需要瞒天瞒地,瞒祖宗,瞒史官的事??谁家没有一件两件‘不可对人言’的事?所以大家都怕赵汝南,就怕他嗅到自己家里那点秘密。
再后来,我爹就把他杀了,家人赐自尽,所有案卷秘档全部封存。
这些旧事外人知道的不多。
知道的人,都死的差不多了;活下来的就是一些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我知道的这些都是从禁宫那些浩如烟海的旧档中无意间看到的。
羽澜说的那些话,我是听的云山雾罩的,真的听不懂,可他当我是拿他打岔,混着玩,所以他也不再说话了。
台上热热闹闹,台下笑声不断,一派热热闹闹的繁华景象。
只有我们兄弟三人这里十分安静。
紫袍煌煌,醇酒佳肴,正襟危坐,各怀鬼胎。
第十四章:黄金万两
101
真是酒无好酒,宴无好宴。
三殿下人长的像个败落的名门贵公子,他家的饭菜也不那么好吃的。自从那场宴会回来我就闹肚子,拉了半宿,两条腿都软了。
第二天太子文湛微服到我家串门,我连忙让黄瓜好生伺候着,并且叮嘱小莲千万不要出来在太子面前晃悠,以防触太子霉头。
等我喝了一大锅草药汤子,肚子终于消停了,我这才围着一个大被子坐在客厅陪着太子。他很安静的坐着,也许是我家熏炉里的暖香烧的旺,他身上也没有常带着的那种冷冰冰,拒人千里的锋利刻薄气氛。
太子喝了一盏清茶,吃了一枚糖渍梅子,然后就开始发呆。
我从大半夜起来闹腾,现在捂着被子有些昏昏欲睡。
在我的脑袋快要点到桌面上的时候,太子忽然说了一句话,“我哪里像河东狮?”
咚!
我的脑壳磕到木桌上。
我赶忙笑嘻嘻的说,“你别生气,那是我瞎说的。”
其实呀,我嘴巴里面的‘河东狮’,本来是小莲。
我回绝老三往我家明目张胆塞奸细的借口,是想说小莲这个人醋劲大,在我身边不容别人,可是我也不知怎么地,说着说着,似乎我家那个‘河东狮’就变成了文湛。
可是……
这是为什么呢?
文湛却不依不饶,“还说我法严量窄?我怎么觉得,天底下就没有我这么大度的人呢?在你面前我都快成圣人了!你是知道我的脾气的,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我居然可以容忍你背着我出轨!”
我从被子中探出脑袋,很认真的掰着手指头说,“不!不!不!你这么做绝对不能说明你度量大,而是……嗯,而是……那个啥,理所应当!
这么说吧,一,我不是你东宫的人,不是你的奴婢,不是你的幕僚,也不是你的大小老婆,按理说,你东宫的家法管不到我。
二,那个啥,你目前只是太子,不是皇上,就算你我君臣有别,可你也只是‘半君’,等他日父皇千秋万代之后,我要是还没死……”
文湛忽然一把扯过我,让我暖呼呼的被窝里面出来,就好像乌龟失了壳子,我冷的脖子一缩。
“呜,好冷啊,你做什么?”
我以为文湛又被我哪句话说的要发狂,谁想到,他只是把我揽到他的膝盖上,又扯过我的被子,把我包好了,双手抱住,笑着看着我,却没有说话。
这样的姿势,我感觉不太舒服。
我可不想用女人的姿势,坐到他的腿上。
我,“喂,放开我呀,我们坐着好好说话不好吗?”
文湛一歪头看着我,“不好,你刚才说了不好的话,我不是很高兴。所以你需要做些什么事,让我变的高兴一些。”
我说了不好的话?
我,“我说什么了?”
“你自己想!”
“诶呀,让你这么一打岔,我刚才说到哪里了?”
文湛那双乌木一般的眼睛定定的看着我,轻声说,“你说,我现在是‘半君’,等父皇龙归碧海之后,你要是还没死……”
我晃脑袋,“对!那个时候,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只要我还活着,我就得归你管了。”
说着说着,我仿佛想到了那黑暗而悲惨的前景,不禁有些黯然神伤。
砰!——
哎呦!
我被文湛弹了一个暴栗!
我的双手被棉被裹着,又不能伸手揉揉被他弹的地方,疼的我鼻子有些发酸,眼泪好悬落下来。
“笨蛋!”
“@#¥%……”
文湛前两个字说的铿锵有力,中气十足,以至于我没有听清楚他说的是啥?
我连忙问他,“什么?你说什么?”
忽然,他揪住我的脖子,把我揽了过去,让我看不到他的脸和眼睛,只能感觉到他的耳朵似乎有些红红的,还有热热的。
他说——
……
“你也可以管我,……,你可以理直气壮的让我只看着你,只想着你,不准看别人,更不许喜欢上别人……”
他的话很轻,甚至连声音都是轻飘飘的,可我却被他砸的说不出来。
我的心中似乎掀起来惊涛骇浪。
这份情谊,才真是受之有愧,却之不恭,虽然得遇为三生之幸,却终究失之天命!
他是一个心机深不可测的人,却在我面前一再表露心意,甚至不惜犯下乱伦的罪过,不惜得罪父皇,几乎让我以为他会人当杀人,佛当杀佛!
轻易外露的霸道、莽撞和脆弱,让我晕头转向。
他是一个复杂的人。
就好像把两个极端不同的人扯碎了,用力搅拌在一起,再重新生出来一个人。
不可思议。
可是,为什么对我这么执着呢?
是儿时的记忆太清澈明净吗?
让他念念不忘的,究竟是什么?
是早已经逝去的岁月,还是,他自己想象中的我呢?
102
太子这些天忙的很,虽然每天都会让柳丛容给我送东西,有鹿肉,有笋干,还有一些腊肉和我们家后街出的大包子,他自己却没空过来坐了。
楚蔷生也很忙。
他一面忙着政务,一面忙着办喜事。
看样子大家都很忙,都忙的都跟孙子似的。
有事情做总比没事情做好。
楚蔷生大婚,婚宴设在他自己的新府邸。
这大宅是他新出炉的亲爹给他买来娶媳妇用的,原本是一个已经致仕回乡的尚书官邸。大宅也在雍京北城,三进三出的一个大院,青砖黑瓦,梁柱用的是原木色,不上油彩,只雕上花草鱼虫。屋子里面的家具都是江南样式,精致也漂亮。
婚宴自然设在他自己的府邸,而这次伺候婚宴的厨子,他居然请的是崔家商号旗下酒楼头号名厨——薛暮裳。
别看他的名字有些娘们气,人长的也清瘦,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爷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