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客厅里,只剩下高昱和谢翊两个人。
“我想去出去走走,你有时间吗?”高昱问谢翊。
“你为什么回来?”谢翊并没有动,只是坐在沙发上看着高昱。
高昱并没有回避他的目光,“我想三年时间,够改变一些事情了。”
谢翊微笑一下,他现在无论在什么样的心境下,都可以微笑的平静而礼貌,“当然,足够了。”
通常这种情况下,负心人会说什么?谢翊隐约在想,三年前的不告而别,高昱把事情做的很决绝,连一丝转圜的余地都不曾留下。
但高昱什么都没有说,谢翊又淡淡笑了,这也不出乎他的预料,如果那样痛苦绝望的一千多个日夜,还不能让他了解高昱,那那些逝去的时光,又有什么意义。
成长,是以痛苦为代价的。
会费尽心思的去了解一个人,只要他给过你刻骨铭心的伤害。
谢翊站起来,“我们走吧。”
运河南岸,本来是他们流连过无数次的地方,可是,谢翊向着相反的方向走。
“你马上要上大学了吧。”高昱跟他并肩而行,并没有问他要去哪里。
“嗯。”
“是去巴黎?”
“不是,是梅兹。”谢翊回答。
高昱愣一下,他知道谢翊的成绩很好,完全可以进巴黎最好的商学院,梅兹的特点是艺术氛围浓烈,商科并没有超一流的学院。
“怎么不去巴黎?”他问。
谢翊转过头看他,“梅兹不好吗?我很喜欢那个城市。”
梅兹像一个被时光凝结在水晶盒中的地方,所有的繁华喧嚣都离它很远,那当然,是个很美,很好的城市。
“你这回能在家里待久久?”谢翊继续缓慢前行。
“可能,会很长时间,加拿大的生意已经进入正轨,爸爸会亲自接管。”他平静的回答。
高昱不像个商人,从来都不像,无论从前还是现在。
“你要留在图卢兹吗?”
高昱沉默了一会,“不会,我接受梅兹母校的邀请了,会回去做两年客座讲师。”
这回愣住的是谢翊,虽然跟高昱三年未见,但不代表没有高昱的音迅,声名鹊起,炙手可热的年轻设计师,高昱的才华注定不可能被埋没,他竟然在风声水起的时候,选择回到梅兹去做讲师。
他一辈子,大概都不会清楚,高昱到底在想什么。
(二十六)
毕竟,他们是兄弟,当谢烨和秦垣嘱咐高昱安顿好谢翊在梅兹的生活后,谢翊只能沉默着准备行装。
高昱和谢翊一起回到梅兹的时候,谢翊只有一种感觉,物是人非。
居然还是那幢古老的公寓,高昱停好车,谢翊却坐在座位上没有动。
“为什么还要租这个房子?”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没有感情。
“这个公寓,我已经买下来了,还有隔壁的一间,我们俩每个人一间屋子,这样可以吗?”
谢翊看着高昱似笑非笑,“你这是什么意思?非要提醒我这里发生过什么?你不是费尽心思要我忘记吗?”
他的语气虽然平静,但话语里的挑衅气息,已经不言而喻,只有他跟高昱两个人,他没必要演戏,他恨高昱,在过去一千个日夜里,一点一滴,就像在雪源中喝了一杯冰水,冷彻心扉,最后,只能一滴滴化成热泪,才能把它从心底驱除。
高昱低下头,看着方向盘,“明天,我帮你在学校附近找一个公寓,今晚睡在这里可以吗?”
高昱在退让,但他这种退让没有让谢翊感到一丝报复的快意,他从来不想让高昱受伤,可是,他别无选择。
他现在有的,他能保护自己的,只是这个硬壳。
如果,高昱,只是他偶然遇到并且爱上的一个人,该有多好,那么,他也可以,在自己的生命中彻遗忘他。
房子似乎一直有人在打理,很干净,台面没有一丝灰尘,也没有长久封闭的房间那种沉涩晦暗的气息,这房间,仿佛昨天,还有人生活过。
这种感觉让谢翊的心像被针扎一样刺痛,三年了,已经过去三年了,他宁愿这里破败,污浊,也不愿意似乎不曾有人离开过。
高昱推开窗户,阳台上,蔷薇在春日阳光下,葱郁的绽放着。
一对黄色的小蝴蝶在花朵上蹁跹飞舞着。
谢翊放下行李箱,蝴蝶是一种最悲凉的生物,东方和西方的文化里,都用它来歌讼坚贞的爱情,却不知道这种动物即便许下一生一世的愿望,却连一个冬季都过不完。
高昱依旧不会烹饪,谢翊也不会,两个出去吃了一顿西餐,席间竟然遇到谢翊的一个朋友。
Arvil Richard,谢翊认识他也有很多年了,他是教会唱诗班的主力,歌唱的非常好,一个金发碧眼的法国男孩,人和名字一样,Arvil,四月,热情洋溢而且明媚的一个男孩子。
高高瘦瘦的,一头卷曲的金发,眼睛蓝的好像梅兹最晴朗的天空,清澈的没有一丝杂质。
谢翊有一年多没见过他,不知道他原来也到梅兹读大学。
看到谢翊的时候,理查德打了一个响亮的口哨,俨然不顾身处安静高雅的西餐厅,他走过来,给了惊讶的谢翊一个结实热情的拥抱。
“我知道你也到梅兹读书,还打算开学了去学校找你呢,没想到今天就在这里碰到了。”
谢翊对着理查德微笑,法国人的浪漫和热情,在他身上体现无疑,谢翊礼貌的跟他问候,他跟理查德其实也不算特别熟悉,虽然关系不错,可是,谢翊的性格,跟高昱在某种层面上很相似,对谁都很友好,但是,仅限于泛泛之交。
但在理查德眼中,谢翊这种深邃的东方式的内敛,完全是异国风情。
两个人寒喧了几句,理查德看着跟谢翊坐在一起的高昱,笑容郑重了几分,“ALSTON,你不帮我介绍一下你的朋友吗?”
谢翊看了高昱一眼,“RICHARD,这是FREDRIC。”
高昱站起来,礼貌的跟理查德握手,“你好,幸会。”
理查德的笑容更明媚了,他看着高昱的眼睛,“我知道你,我这回读的就是你的学校,你是传奇一样的人物,我很敬仰你。”
法国人的赞扬,从来都是直接而且热烈的,只是谢翊和高昱觉得尴尬。
高昱客气的说了声谢谢,理查德却仍旧盯着他,“那么,你和ALSTON是?”
“我是他哥哥。”高昱平静的回答。
理查德拍了一下脑门,“天啊,我竟然,才把这两个人对上号,我听说过ALSTON有个很出色的哥哥,居然一直没有意识到,就是你。”
高昱还是笑笑,只是说了声谢谢。
他又转向谢翊,“你这回要读商科吗,我一直以为,你会学建筑设计。”
谢翊垂下眼睛,再抬起头时,眼光平静,“家里有一个设计师就够了。”
理查德耸耸肩膀,这时候邻桌有一对夫妻轻轻的呼唤他,他回过头对父母笑了笑,“我要回去了,他们送我过来,明天就要回图卢兹了,ALSTON,我方便打电话给你吗?”
谢翊点点头,理查德笑的更明媚,“那好,我们保持联系,FEDRIC,很高兴认识你。”
他停了一下,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期的客座教授里,FREDRIC GAL,是你吗?我有选你的课,是设计美学。”
高昱笑笑,“我刚拿到课表,是有这门课。”
理查德近身过来,吻了一下高昱的脸颊,“那么,我先预求一个好成绩。”
这只是西方很普通的礼节,只是,谢翊和高昱的脸色,同时苍白了。
只是一个插曲,但回去的路上,谢翊和高昱都沉默着一言不发。
高昱用钥匙打开另外一个房间,只有一层,一个书房和卧室,房间是谢翊喜欢的米色和咖啡色为主色调的墙纸的装饰。
谢翊默默的看着,这房子既然高昱已经买下来了,那么,所有一切,都是出自他的手笔。
如果,那么绝情的抛弃他,现在,又何必如何无微不至,只是为了让谢翊明白,他还是个好哥哥吗?
“你尽快帮我找房子吧。”他看了高昱一眼,“我知道你现在名气很大,空置这样的房子,对你,也无所谓吧。”
高昱的手指抚摸过门口案几上的一束蔷薇,“你不住,就继续空着吧。”
(二十七)
梅兹是海滨城市,海洋多变且喜怒无常的气候,第一夜就给了谢翊下马威,白天还阳光明媚的天气,到了傍晚竟然一直阴沉下去。
他的房间是朝东的,傍晚过后就开始刮起大风,吹的窗棂哗啦作响,入夜之后,风越刮越大,听到街面上不断有重物落地的声音,风猎猎的在窗户的缝隙里发出哨子一样的尖叫。
从来没有见过刮这么大的风,谢翊不知道这算不算台风,他抱膝坐在被子里,脑子被尖锐的风声吵的一团乱。
事实上,从高昱回来,他的心神就没有一刻安宁过。
听到隐约的敲门声,谢翊愣一下,再倾听却又好像是错觉,直到片刻之后,看到门锁转动,他一下子退回到被子脸,脸朝里躺下。
听到很轻的脚步声和门掩上的声音,谢翊把脸一半埋在松软的羽绒枕里,高昱似乎在门边站了一下,相信他确实熟睡之后,才走到窗户前,听到窗户打开的声音,一股狂风卷进来,接着是木窗合拢的转轴声,这时却有一声咣的巨大声响,接着,又是窗栓锁上的声音。
谢翊一翻身坐起来,高昱正好也转过头。
房间里并没点灯,原来玻璃窗透过来的光亮现在完全是一片漆黑,但是,那种尖锐的哨音却已经消失了,只能听到狂风在窗外呼呼作响。
“你在干什么?”谢翊皱着眉头问,伸手把床头的台灯点亮。
高昱穿着睡衣睡在窗口,犹豫一下,向着他走过来,“吵醒你了吗?”
“嗯,你过来干什么?”
“我来把防风窗关上。”高昱回答。
原来玻璃窗外面那种木栅窗是防风用的,谢翊对这种老式公寓并不了解,高昱看着他的表情,温声解释道:“我看到预报说有台风的边锋过境,夜里风会更大,可能还会有暴雨,你这边是迎着海风的方向,防风窗不关会不安全。”
他看着谢翊皱着的眉头,“把你吵醒了,你睡吧。”
谢翊不知道自己心里究竟是什么感觉,高昱关心他,他不是不知道,他何尝不留恋这种温暖,但是,如果,高昱能给他的,只是兄弟之情,他宁可,忍痛放弃,但偏偏那么,那么难。
三年,他用了三年的时间把自己的心磨出一层硬硬的茧,却每每在看到高昱的时候,再次柔软下来。
他还是那么爱眼前这个男人,爱情瞒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
如果不在乎,他又何必怕跟高昱在一起,他不是真的生高昱的气,他是恨自己,过了这么久,依旧不能放下,他何尝不想让那一页翻过去,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他何尝不知过分的回避更暴露自己外强中干,可是,他真的不能,跟高昱这样朝夕相处着,却时刻承受感情的折磨与痛苦。
谢翊一直比同龄的男孩子成熟,尤其经历了高昱离开的这几年时光,谢翊一直以为,自己可以像成年男人一样控制自己的心神和感情,此时却明白,这真的,太难。
谢翊的眼光垂下来,他怕自己的目光泄露了心事,却无意中看到高昱的右手背在身后。
动作有点怪异,谢翊抬起头看他,“手怎么了?”
高昱脸色变了一下,对他笑笑,“没事,我回屋了,你休息吧,明天见。”
谢翊撩起被子跳下床,去把高昱背在身后的手拉过来,高昱却使劲把手背在身后,谢翊如今已经不比高昱矮了,十八岁的大男孩,硬是较劲蛮力是很大的,高昱的胳膊终于被他扭了过来。
谢翊克制着自己没惊呼出声,高昱整个手都是鲜血淋淋的,手背上一片淤青,修长的手指更是已经肿了起来,指尖上是被重物砸出来的黑色血泡。
“这是怎么弄的?刚才是什么东西砸下来了?”谢翊想起刚才那声巨大的声响,他握着高昱的手腕,已经心疼的心里绞成一团。
那声巨响里,并没有听到高昱的惊呼,这个人,到底有什么是他不能忍耐的?
不断有血渗出来,这种伤口不像利器割伤的,血流的并不多,但是,伤的却更严重,高昱的手指平伸着,不能弯曲,不知道是不是有骨折。
谢翊看着高昱的眼睛,“是什么东西砸下来了?”他咬着牙问。
“花盆。”高昱回答他。
平台上那种花盆都是粗瓷的盆子,装上土又大又重。
“我们去医院,伤的太重了。”
高昱摇摇头,“不用,真的,我房间里有消毒和包扎的药,我回去处理一下就好。”
谢翊握着他胳膊的手更加用力,高昱不得不抬头看着他,“你放心吧,没有骨折。”
他把手指艰难的动了动,漂亮的手此时面目全非,但手指还能活动。
“我帮你。”谢翊一直没有松开高昱的胳膊,拉着他回到了高昱的房间。
高昱的医药箱里确实药物齐全,谢翊用双氧水和酒精棉清理伤口的时候,两个人都紧紧咬着嘴唇,把伤口上的泥污清理干净,谢翊看的更揪心,中指和食指的指甲下全是黑色的淤血,指甲几乎脱落,手指的关节肿的有原来的两倍粗,挣的皮肤黑亮,手背上的伤口依旧不断有血渗出来。
谢翊把高昱的托在掌心里,目不转睁的看着他。
“如果我没发现,你就一直忍下去,是吗?连一声痛也不叫!”
高昱的睫毛遮着目光,没有回答他。
谢翊握住他的肩膀,又气又痛,“你什么都可以忍,是吗?”他对着高昱吼道。
听到高昱一声克制的叹息,他再抬头看谢翊的眼睛,漆黑深邃,“不然怎么样?喊出来就不疼了吗?能看见的伤口还可以流血,看不见的呢?难道每痛苦一次,我都要歇斯底里的喊出来吗?”
(二十八)
谢翊托着高昱的手微微颤抖着,连高昱的手一起,高昱的眼睛里有一层雾气,谢翊不知道他是因为刚才透露出的深藏心事,还是因为十指连心难忍的疼痛。
可是,他真的,不敢再抱有希望,他曾经从天堂没有任何预兆的直接跌入地狱,那种孤独,绝望,痛苦,他实在不敢再去尝试一次,他的心曾经裂的支离破碎,勉强维持着跳动,已经再经不起一次希望破灭。
谢翊站起来,不让高昱看到自己眼中同样的那片雾气。
“我去拿冰块。”他沙哑的说道。
用干净的纱布把高昱的手蒙上,谢翊用冰袋小心翼翼帮他冷敷,直到纱布上没有血再洇出来。
他低着头,手指和冰块一样冷,触了一下高昱指尖的血泡,连手指都是滚烫的。
“疼吗?”谢翊小声的问,他早就不再是个会轻易落泪的少年,只是心疼,尤其想起来高昱受伤的原因是夜里担心自己窗户被台风吹坏有危险。
他真的宁愿,现在受伤的是他,受苦的也是他,高昱身体一直病弱,如果因为伤口感染引起其他问题,对他造成的伤害可能很严重。
高昱靠在沙发上,尽量温和的对他微笑一下,可是,笑容因为疲惫而虚弱。
他的额头上有因为巨痛而流下的冷汗,谢翊抬起手,把他额角上,鬓边的汗水擦拭掉。
谢翊的动作很温柔,像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瓷器。
高昱用左手握住谢翊的手,同样握的很轻,从他回到法国来,他跟谢翊之间,还没有过这种如少年时代一样亲密而深情的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