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单纯而执着的把一种信念和热情带进高昱紧闭着的黑暗天空。
虽然精神上的康复非常缓慢,高昱已经虚弱不堪的身体却一天天好起来,病的最重的时候,他几乎不能进食,现在护士喂他喝粥,他也能吃下去一些,谢烨听说后,特意请国内的名医配制了各种药膳空运过来。
渐渐的,十五岁的少年,恢复了几分如玉般的质感。
高昱本身就像一块蒙尘的美玉,虽然依旧不能现出美玉的摄人光彩,但是,玉质本身的清澈盈润却是无法隐藏的。
等他身体恢复了一些,谢翊每天都拉着他到庭院里散步,把自己一天发生的事情零零琐琐的讲给他听,在他看来,高哥哥虽然不能说话,但是他是那么有耐心陪着自己。
而且,高昱漆黑的眼睛,看他的眼光永远那么温柔关注。
只是,如果那双眼睛里没有那层好像雾一样不能消散的忧伤,该有多么好。
谢宅在图卢兹最有名的朗格多克运河南岸,欧洲最古老最有韵味的古运河,两岸梧桐,柏木如荫,幽美静谧的沿河小路,路边开满了蓝色的鸢尾花和白色的小雏菊。
谢翊从画布上抬起头,夕阳渐渐消散,暮霭一点点笼罩上来,不知不觉画的这么晚了。
他抱歉的对一直坐在身边的高昱笑了笑,“对不起,哥哥,让你等我这么久,今天这幅风景写生我很喜欢,回去我把它配上画框挂在你房间里好吗?”
虽然知道高昱不会回答,但是,谢翊还是觉得高昱在这里陪了他几个小时,让他很感动。
“哥哥你饿了吧,我也饿了,我们这就回家吧。”
谢翊赶紧把画具和画架都收拾好,这不是他第一次带高昱到运河边来散步,这里离家很近,但是,这么晚没回去,只怕父亲会不高兴。
谢翊吧画夹背在肩上,拉起高昱的手,高昱虽然比他高了一大截,却安静温顺的像个小孩子。
从河边回到谢宅的路并不远,傍晚时分,临河的古道上,有许多踩单车沿湖骑行的人。
谢翊侧过头对高昱笑着说,“哥哥,等你病好了,我们也骑车沿着湖走吧,我听说这条河可以通到地中海,那边的风景可好啦,我看过爸爸的写生,到时候你陪着我,他们就不会不让我去旅行了。”
一辆骑的很快的单车突然擦着他们疾驰过去,谢翊怕撞到高昱,忙把他往后拉,总算两个人都躲了过去,却咣的撞到了谢翊背着的大画夹。
车子已经骑过去十几米远了,一个金发的小伙子回过头不断用法语对他们道歉。
谢翊看到自己和高昱都没有事,对他挥手表示没关系。
(四)
还是赶快回家要紧,要不然天真的黑了。从河边到别墅只有一条公路,车一向不多,谢翊刚拉着高昱周到路边,突然感觉到肩上一松,画夹啪的一下掉到地上。
立即所有的画具叽里咕噜的滚了一地,谢翊急忙松开高昱的手弯腰去捡,好不容易把散落四下的画笔工具收笼齐,突然一阵晚风吹来,还没来得及拾起的画纸向着公路的方向飘过去。
“呀,我的画”谢翊来不及放下手里的东西,跑着去追被吹走的几张画纸,最上面的正是他刚刚用心画完的风景写生。
抱着的大画夹比他的肩膀还宽,完全遮住了那一侧的视线。
他正要蹲下拾起画纸,已经听到尖锐的轮胎摩擦地面的刹车声和嘶吼的喇叭。
刺眼的车灯把他小小的身影投在地上,谢翊完全被吓傻了。
“小心”他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和一个向他奔过来的人影。
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突然感觉到身子被扯起来,猛力的向路边推,一个人在逆着车灯的强光里,看不清,也辨不出,似乎很熟悉,却根本来不及看清楚。
他感觉到自己摔出去,膝盖和胳膊擦过沥青路面划出伤痕,火辣辣的疼,但接着却听到另外一个重物落地的声音。
尖锐刺耳的刹车声终于在几米外停止,立刻有人从车上冲下来,嘴里惊慌失措的说着法语,听着他们的话,谢翊已经吓的失魂的大脑才终于恢复了几分意识,刚才,是有人救了他,那个人对他说中文,让他小心。
谢翊惊慌的回过头去看刚才高昱站着的位置,果然那里空无一人。
他挣扎着站起来,却因为恐惧而双腿酸软,毕竟只是有八岁,刚刚生死之间的经历实在是超过了一个孩子的承受极限。
车上下来的人已经围住了公路上躺着的一个人,焦急的在做抢救,另外有人在拨通急救电话,谢翊脸上已经全是眼泪,在车灯的光亮中,他已经清楚,那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人,正是高昱。
是高昱刚才不顾一切的救了他
谢翊哭着扑上去,高昱的衣服上都是血,眼睛紧紧闭着。
“哥哥,哥哥”他哭的声嘶力竭。
后来所有的事情谢翊都记不清楚了,似乎是有人问他家里的联系方式,而他在惊魂未定的状态下,几乎不会用法语表达,一会儿中文,一会儿法语,反复含混的说不清楚。
然后救护车来了,他被一起带上车子,拉着高昱的手哭的喘不过气来,有护士把他的手掰开,努力的安抚他。
再后来,他记得自己蜷曲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抱着膝盖依旧不住抽泣,然后,他感到有一个温暖的怀抱搂住自己。
“秦……叔”他看清楚来的人,又一次哇的哭了出来。
“别怕,别怕,叔叔来了,没事了。”秦垣心疼的搂着怀里战战兢兢的孩子。
“哥哥……高哥哥……他被……车撞……撞……死了!”谢翊哭的肝肠寸断。
“别哭了,小翊,哥哥没死,哥哥是受伤了,他现在动手术抢救,但是他不会死的,你相信叔叔。”
谢翊抬起红肿的像桃子一样的眼睛,抽噎的闭住气,却还是追问,“真的……哥哥……没有死吗?”
又过了好半天,谢翊总算停止了流泪,当他再次抬头的时候,却看到自己的父自诩覆街狻?
谢翊松开抱着秦垣的手,走到谢烨面前,眼里是无法隐藏的畏惧,“爸爸”,他怯生生的叫道。
谢烨还是那样严肃的神情,完全没有因为独子在面前小可怜一样的惊慌失措而有多余的动容。
“车祸到底是怎么发生的?”谢烨问道。
听谢翊讲完车祸的始末,谢烨和秦垣惊异不止。
“你是说,是高昱救了你?他还对你说小心?”秦垣再次跟谢翊确认。
“嗯。”谢翊点点头,虽然他也不明白为什么高哥哥突然能说话,而且,即使他没有听过高昱的声音,他也确定那句话,一定是他说的。
秦垣和谢烨彼此对视了一眼,真是没有想到,高昱的心结竟然会在这样的时刻,用这样一种方式突然解开。
手术室的灯“叮”的一声灭掉,片刻之后已经有医生和护士推着高昱出来。
他脸上戴着呼吸面罩,人还没从麻醉中清醒过来。
医生摘下口罩,对着他们说道,“患者有五处软组织挫伤和一处骨折,在肩膀上,已经做了治疗,头部中度脑震荡,做了CT扫描,没有见到淤血,但还要继续观察,再有就是七处外伤,伤口做了缝合自理。”
秦垣松一口气,之前不知道到底伤势如何所以紧张的不行,现在总算一块石头落地。
医生想了想又嘱咐道“麻药过时间他就能清醒,但是脑震荡导致的眩晕和无力可能还会持续几天,你们随时关注他的情况,有需要再找我。”
回到病房的时候,高昱还没有醒过来,呼吸机已经撤下去了,他的脸色和身上的被子一样雪白。
几道擦伤的痕迹在清瘦俊美的脸庞上格外明显,谢翊看到他脸上的伤,眼里的泪水又掉下来。
秦垣叹口气,还不知道醒了之后,到底会是什么情形,之前似乎昙花一现的恢复了神志,不知道心结能不能就此解开。
三个人都不说话,静静坐着等高昱清醒过来,谢翊实在是又吓又累又哭的几乎虚脱,靠着秦垣睡着了。
又过了好久,听到高昱一声模糊的呻吟,秦垣还没反应过来,已经看到怀里的谢翊突然惊醒,一下子跳下去。
“哥哥,哥哥,”他拉着高昱露在补子外面的手,焦急的呼唤。
(五)
高昱慢慢的睁开眼睛,周围是刺眼的雪白,陌生的不真实,可周身传过来的巨痛却让他的意识一分分苏醒过来。
他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绝望而凄惨,胸口依旧像陷入噩梦之时一样,窒息的钝锉,让他战栗着缩成一团。
可是,梦是没有声音的,无论多么想哭的撕心裂肺,他都发不出一点声音,他看到的所有一切,都是黑色的,在黑色里弥漫出来的,妖冶肆虐的,是狰狞的鲜红,喷溅在他脸上,在他眼睛里,灼热的还带着温度,一寸寸,痛入骨髓。
那是梦吗?那真的是梦吗?
头痛的像要炸开,他伸手想要紧紧夹住自己的头,让那好像锯子锯开头颅一样的痛苦停止。
可是,刚试图抬起手臂,他被肩膀上传来的剧痛刺激的惨叫出声。
“啊”,冷汗已经从光洁的额头上沿着挺秀的鼻梁流下来。
他自己也被突然听到的这一声尖叫惊的失神,可是,那是他自己的声音,虽然沙哑,但是,那是他的声音。
再次睁开眼睛,他的目光已经不再涣散,逐渐适应了眼前的一切,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逃离了那个让人绝望的只想死亡的梦境。
耳边传来一声声的呼唤,哭泣着,却是那么真挚的,还带着几分软软童声。
“哥哥,哥哥,”,哥哥?有人叫他哥哥吗?还是他听到了自己童年时呼唤哥哥的幻音?
可是幻音是没有方向的,但呼唤他的声音如此真切,他能准确知道声音从哪里传来。
高昱努力转过头去,他看到一张遍布泪痕的小脸,红肿的眼睛,热切的眼神,虽然狼狈不堪,却仍然可以辨识出是一张漂亮秀美的小男孩的脸庞,明明他并不认识,却感觉到很熟悉,他知道自己见过,却想不出来是何时何地。
可是,这个孩子,对他来说,似乎非常重要,他好像曾经为这个孩子做过什么,不惜代价,可是,是什么?他做过什么?
感觉到那孩子抓着他的手,温暖而柔软的手掌,他的手就在那孩子的脸庞边上,他努力的去抚摸住那孩子的脸庞,似乎,再看到这孩子完好无损的出现在他面前,比一切都重要。
感觉到那孩子抓着他的手,温暖而柔软的手掌,他的手就在那孩子的脸庞边上,他几乎不加思索的就抚摸住那孩子的脸庞,似乎,再看到这孩子完好无损的出现在他面前,比一切都重要。
感觉到那孩子抓着他的手,温暖而柔软的手掌,他的手就在那孩子的脸庞边上,他努力的去抚摸住那孩子的脸庞,似乎,再看到这个男孩完好无损的出现在他面前,比一切都重要。
只是他的手指比自己以为的无力太多,用尽力气,也只是颤抖着微微的触碰到那怜惜的脸颊。
沾在指尖的是温热的泪水,像是从皮肤上渗透下去,沿着血脉一直流淌过心灵最深处干涸成荒原的伤口,轻柔的滋润,给了他最真切的安慰和力量。
高昱不知道自己的眼泪是什么时候流下来的,只觉得悲伤早就满溢,把他淹没在湖底,周围都是水,弥漫了双眼,他的眼泪终于可以不加掩饰的夺眶而出。
那个孩子扑到他身上,泪眼朦胧,泣不成声,他用能动的那只手臂拥住他,把那乌黑头发的小头颅揽在胸口,他把自己的脸埋在男孩的头顶,一串串眼泪无声的流下来,瞬间就消失在那浓密的发丝间。
谢烨和秦垣默默的看着相拥而泣的两个孩子,没想到经历了这样一场生死瞬间的劫难,高昱终于从自囚的藩篱中苏醒过来。
他真的需要彻底的哭出心底所有痛苦,恐惧,委屈,绝望。
谢烨叹口气,能醒过来是件好事,虽然现实那么残忍,可是,高昱才十五岁,他的人生刚刚开始,无论过去有多少痛苦,他都不应该像过去一年中那样退缩到自己的潜意识里,他要学会坚强,他必须成长。
高昱是在两天后,听秦垣把这一年中发生的事情讲给他听的,秦垣说的时候,他一直安安静静的在听,没有插一句话,也没有任何一句询问。
虽然他不认识那天那个男孩子,但他认识秦垣,以前,他叫他秦大哥,就像从前,他称呼谢烨谢先生。
秦垣看了看高昱微垂的眼睛,尽量温和的说道:“所以,高昱,谢先生没有恶意,他是为了你好,你还没有成年,这是他能想到的,对你最妥善的安置,法国这边无论是医疗环境还是生活环境,都更适合你身体康复,希望你不要误会他。”
高昱抬起头看着秦垣,这是他一直尊敬的兄长,他想对秦垣微笑一下,笑容却始终不能成型。
秦垣当然把他的表情看在眼里,也知道,对他而言,这样身份的改变有多尴尬凄凉。
“谢先生说,不会勉强你,你愿意称呼他什么,让你自己决定,他只是想你能接受他的安排,”秦垣停了一下,“高昱,你很聪明,又非常懂事,你应该明白如果你哥哥在世,他会希望你接受这样的人生,走跟他不同的路。”
高昱的眼里又泛起一层雾,但是,他克制着没有让泪水滴下来。
秦垣在心里叹了口气,虽然跟高昱的接触不多,但他知道这个少年看似温和的外表下,其实是骨子里跟他哥哥相似的倔强。
他笑一下,“谢先生的儿子,你也见到了,没比你小几岁,小翊是个很好的孩子,也会是个好弟弟,他真的非常喜欢你这个哥哥,不只是因为你救了他,过去两个月,他一直都在陪着你,如果没有他,你也不可能康复的这么快。”
其实过去一年中发生的事情,高昱并不是全无意识的,有许多事情他当时看到,大脑只是机械本能的存下了信息和画面,但当意识恢复后,这两天来,许多事情像电影一样一幕幕的闪过,谢翊对待他的友好关怀,他能回忆起来。
也正是因为在电光火石间看到谢翊置身险境,他才会被激发出那么大的力量冲破一直牢牢困住自己的心囚。
也正是因为那一幕,跟当初把他逼的神志崩溃的往事,惊悚的相似!
就这样,不由自主的,跟随着无形之手,颠覆了一个又一个宿命,凄凉了一个又一个轮回。
(六)
高昱出院那天,是谢翊和秦垣去接的他。
当汽车驶进那幢典型的法式风格的别墅时,高昱第一次清楚的意识到,自己的人生,真的与过去,再没有一丝关联。
掩应在繁茂树木中典雅的房屋,灰红的石墙和楼顶,整面墙上攀爬的深绿的蔓萝,满院深深浅浅盛放的蔷薇,那么丰富生动的
色彩,高昱不由看的愣住了。
谢翊看到他的神情侧过头来对他说道:“哥哥,你喜欢这幢房子吗?”
高昱点点头,看到谢翊希翼的眼神,他努力微笑一下,“很喜欢,这房子真漂亮。”
得到肯定谢翊高兴的笑起来,好像被夸奖的是他自己。
谢烨已经在客厅里等待他们,谢翊拉着高昱的手走到谢烨身边。
“爸爸,我们回来了。”他的声音是孩童的清脆甜美。
谢烨对他点点头,“很好。”
他转向高昱,幽深的目光跟少年的目光彼此凝视着。
高昱的眼睛在低垂片刻后,又重新扬起,双眸明亮如星。
“我回来了。”他的声音清越温和,不徐不迟,稳定的没有一丝颤抖。
秦垣长吁了一口气,谢烨和高昱的关系说起来两个人都尴尬,论年纪,谢烨做不了高昱的父亲,而且领养高昱,把他带到法国
来,都不是高昱自己的意愿,他毕竟不是小孩子,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完全由旁人决定了自己的命运和人生,他不知道像高昱那样内向倔强的少年到底能对此接受几分,何况,谢烨从前跟高昱大哥之间的关系,现在突然间成了父子,无论是谢烨还是高昱,要迈过心理那道障碍,并不是那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