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的沉重的喘息,他注定要成为高昱幸福美满婚姻的祭奠品。
从知道高昱定婚那一刻起,他全部的意识都在抗拒着一切与之有关的信息,却逃不开茱莉雅活生生的出现在面前。
像是有道光突然一闪,好像有什么一下子浮现,却让他把握不住。
谢翊屏住粗重的呼吸,努力想让渐渐混沌起来的意识捕捉住那丝清明。
幸福美满?
谢翊睁开眼睛,目光没有焦距的落在床边滚落的空酒瓶上。
高昱跟茱莉雅的神情,哪有半分未婚夫妻的亲近恩爱?
疏远,客气,普通朋友般的一问一答。
是高昱一向待人的礼貌和淡然。
可是,那是他的未婚妻,是他在众人面前认定的,即将要共度一生的爱人。
不是他看到过那张照片上的一双璧人,憔悴的高昱和同样的憔悴的茱莉雅。
他支撑着坐起来,好像幕布被掀开一个角,突然洞悉到幕后真相。
可是,到底哪个才是真相?
高昱不是也关心茱莉雅吗,他问她身体怎么样了,他不是也担心怀孕初期的未婚妻旅途颠簸,他不是,也关心过茱莉雅肚子里的孩子?
可是,那是一个即将为人父者,对待妻儿的态度吗?
谢翊没有跟女人谈过恋爱,甚至他没有跟女性亲近接触过,但是,他也一样见过异性恋。
他曾经有一个师兄奉子成婚,那个男人并不爱那个女孩,但是,当他带着那个怀孕的女孩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对孩子的期许和关注,却是溢于言表的。
但高昱不是,他从头到尾,只是完全彻底平静客气的问候。
茱莉雅也一样,她为高昱辛苦怀着孩子,整个人消瘦憔悴,但在孩子的父亲面前,她没有丁点女人会有的柔弱和委屈,相反,她的神色拘谨始终带着丝慌乱。
奉子成婚?
(五十六)
怀疑一旦撕开一个裂口,就无法掩饰的一路狂奔而去。
闪电般仓促的定婚,茱莉雅明显不只怀孕两三个月的腰身,高昱至始至终未置一词解释。
酒精的麻醉使人的情绪更加烦躁,那些事情像在云端飘来飘去,始终无法完全把握。
谢翊烦躁的起身,想知道真相最直接的方法就是去向高昱求证。
可是,如果,高昱肯说,又怎么会等到今天?
像有冷水从脊背蜿蜒而过,又有哪个真相对他而言,不是致命的?
一面是感情的背叛,心字成灰。
一面是身体的背叛,体无完肤。
这是一场只会输的痛彻心扉的结局。
时间不可能倒回,那些刻骨铭心的伤害,永远不可能抹去。
谢翊把手插进头发里,指尖的颤抖不可抑制,被烈酒灼痛的肠胃像火一样从内向外焚烧着,身体却从外向内的被刺骨的寒意包围。
如果。
到底,他该何去何从?
酒意未曾消散,谢翊走出房间,死寂一般的安静,他踉跄的下到一楼,客厅里已经没有了高昱和茱莉雅的身影。
背靠在扶手上,他的身子向下滑,像小时那样,蜷坐在楼梯角落里,双手环住手臂,脸埋在膝盖上,徒劳的想把自己缩的更小,他觉得冷,从心底里无处可逃的恶寒。
直到,听到那声低低的叹息。
他知道那是谁,却没有抬起头的勇气。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这世上最近,却最遥远的距离。
再也不会有那双温柔的手,环抱住他,再也不会有那个清朗的声音,给他抚慰。
再也不会有那个人,那么体贴的宠爱他。
第一次,那个人,近在他伸手就能触及的地方,而他却无法伸出手去拥抱他。
过了很久,直到心力交瘁的疲惫被酒精的眩惑替代,谢翊缓缓的,木然的抬起头。
对面的方向,是空的,明明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却好像光影里,还折射着他消瘦落寂的影子,和当年一样,孤独,伶仃。
用了十三年,成为彼此生命中无法取代的唯一。
亲人,兄弟,朋友,爱人。
却只是一夕,便成陌路。
用了一生的时光,本来以为,是一步步,向你走近。
然而,却在交错的一瞬间,擦身而过。
谢翊愣愣的看着光影的折射相投,直到阳光一点点坠落,湮没在无边的黑暗里。
谢烨是当天晚上回到图上卢兹的。
从谢翊有记忆起,就从来没有改变过的严肃冷漠的神情。
高昱跟谢翊一起在门前迎接他,深冬的夜里,北风卷起犹存枝头的残叶,风里带着风雪之前的气息。
谢翊扶谢烨坐到轮椅上,谢烨却是看着一边静立无语的高昱。
“你的病好了吗?”谢烨的声音里,依旧没什么感情色彩,只是客气的询问。
“已经好多了。”高昱回答的语调,同样疏远礼貌。
谢烨点点头,也不用谢翊推,自己按下电钮,驱动轮椅向别墅里走去。
谢翊看着父亲的背景,这就是这个家,繁华的冷漠,淡泊的亲情。
比这样的雪夜,还寒冷。
夜里比往常亮,谢翊拉开窗帘,果然北风卷着雪片,肆虐飞舞。
很久没有见到这样大的雪了,外面严寒的天气在窗上凝结成一片白雾。
密合的再好的窗棂,也一样被风雪敲打,玻璃振动着发出哗哗的声音。
这样呼啸的雪夜,不知道,高昱能安稳入睡吗?
谢翊披上毛衣,赤脚踩在厚重的地毯上,只是看看他就好,如果他睡了,他只要看看他沉静的容颜。
如果高昱醒着呢?
谢翊痛苦的闭了一下眼睛,或者,他并不想见到自己。
可是,他却不能抑制疯狂的咫尺天涯的思念。
走廊再昏暗,也是他走了无数次的道路,通向高昱的那扇门,有生之年,他不会忘记。
出乎他的预料,门并没掩实,而是留着一条缝隙,有灯光从门缝中透出。
谢翊站在门前,深夜里,并不大的对话的声音,听起来虽然并不清晰,但仍旧可以断续的辨识。
说话的两个声音,都是他最熟悉的。
是谢烨和高昱。
“婚礼下个月必须举行。”是谢烨冷漠依旧的声音,只是,比往常更多了分严厉。
“我做不到。”高昱说话的声音很慢,仿佛不堪重负般。
“做不到也要做,你知道那批货在外面时间越久,风险就越大,如果不是你病倒,婚礼一个月前就应该举行。”
“难道只有这一个方法吗?”高昱的声音里,是无奈的痛楚。
谢翊像被定在了门外,他不敢置信自己正在听到的对话。
“你说呢?”
长久的沉默,直到谢烨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件事情已经拖到底限了,跟DUVAL家合作现在是对我们最有利的方法,这样的机会,我们等了多少年,现在你居然跟我说要放弃?”
听到高昱沉重的喘息,“你不要逼我。”
谢烨的冷笑在黑夜中听起来带着阴霾,“我不逼你,你随时可以离开,就算你退出,我一样会做到底。”
“这世上每个人都可以忘记他,包括你,但我永远不会。”谢烨的声音狠厉坚决。
“你明知道,我没有……”,高昱的声音克制不住的激动起来。
“高昱,你以为走到这步,我们还有路可退吗?你跟茱莉雅定婚世人皆知,不论你们俩事实上是什么关系,茱莉雅还有四个月就要生产,就算你退婚,这世上所有的人都以为是你始乱终弃,你让DUVAL家颜面何存?你以为他们会放过我们吗?你努力了这么多年的成就声名扫地,你以为你还有机会东山再起吗?”
“你自己想清楚,为了他,你到底应该怎么做。”,谢烨的声音在最后的冷厉中结束,听到轮椅转动的咔咔声,谢翊慌忙的闪到走廊的拱门后。
(五十七)
谢翊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站了多久,才最后回到卧室。
承受不了的误解,被悲伤席卷的爱情。
谢烨和高昱的对话,虽然他听不懂其中很多秘密,但他明白了,高昱并没有背叛他们的爱情。
高昱有着他不了解的无奈和痛苦,他被迫接受那样一段利益交换的婚姻。
他没有爱过茱莉雅,那个孩子,也与他无关。
可是,他们要怎么样,才能回到没有彼此伤害的从前?
谢翊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的漫天风雪,想了整整一夜……
当谢翊对谢烨说,他打算帮家里做事的时候,谢烨从正在看的文件上抬起头。
看了谢翊一会儿,谢烨点点头,“你肯学最好,早晚也要接手,本来是想让高昱教你,不过,他现在这个样子,你就跟秦垣学吧。”
谢翊突然变得非常忙碌,秦垣自然毫无保留的带他,他更是极其努力的在学习,谢家的生意很繁杂,涉及许多行业,上手并不容易,谢翊早出晚归,拖着疲惫的身子到家的时候经常已经是深夜。
和往常不一样,那扇总是紧闭着的门,虚掩着,透出晕黄的光芒。
谢翊推开房门,高昱正坐在灯下出神。
听见声音,他抬起头,跟谢翊彼此长久沉默的凝视着。
高昱的身体一直没有明显的恢复,依旧是缠绵病榻,时好时坏。
他的健康状况似乎随着这一场大病彻底毁了,憔悴而病弱不堪。
看着高昱单薄消瘦的肩膀,谢翊用了全部的意志力,才控制住自己把他紧紧抱在怀里的渴望和冲动。
天知道他有多想抱住他,温暖他,爱抚他。
他多想抹去他眉宇间那抹孤独忧伤,吻去他眼中的疲惫和病容。
那么美好的男子,他们曾经属于彼此。
现在,却遗失了,再也找不回来。
可是,他会找回来的,他发誓,一定,会找回来。
他会保护他,让他幸福。
“这么晚了,你还没休息吗?”谢翊努力让自己声音如常。
“我在等你。”高昱抬起头看着他,清癯的容颜在灯光下,是让人心碎的轮廓。
谢翊愣住了,眼前这个男人,明明,他已经认识了十三年,明明,他跟他曾经缠绵欢爱了数载,可是,却仍像情窦初开的少年面对自己的恋人一般,心跳的那么快,那么激动。
高昱是他这辈子,解不开的毒药,爱的瘾,深入骨髓,要戒掉,除非,他没了性命。
如果,高昱是一个梦,谢翊永远不能从梦中醒来。
这世上,如果你曾经爱过,最美,最有才华,最温柔的那个人,那么,你要到哪里,能找到个人,可以替代他?
谢翊看着高昱的眼光灼灼的热烈,然而,高昱在他的目光下回避开。
长长的睫毛遮住眼眸,低垂着的面容,是清秀脆弱的弧度。
谢翊的指甲扣在掌心,尖锐的疼痛,他确认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异样,才开口对高昱说道,“你要是找我,就给我打个电话,我会早些回来,你身体不好,不要熬夜。”
“谢翊……”高昱的声音很轻,那是谢翊在无数个梦里,听到过的呼唤。
高昱再次抬起头,“你能不要插手生意的事情吗?”
谢翊摇摇头,“不能,我是谢家产业的继承人,我不能放弃。”
高昱瘦弱的身体微颤着,良久,他没有再说话。
谢翊在高昱面前蹲下,双手握住他的肩膀,直到高昱抬起头来。
憔悴的再没有往日光彩,只有那双眸子,还是和从前一样,漆黑,深邃。
几乎击溃了他所有的防备。
然而,谢翊的声音,依旧冷静的响起,“等你病好了,就继续做你的设计师,谢家的事情,不需要你再管,我才是谢家的嫡子。”
高昱的目光一分分哀凉下去,直到,眼眸中残存的光芒全部消失殆尽。
他嘴唇翕动,最后却只无声的吐出两个字,“谢翊……”
谢翊的手指收紧,他的眼睛逡巡着高昱面容上每一个细节,忘情的,痴迷的。
头向下俯去,已经能感受到高昱的呼吸拂在他的面颊上,他的呼吸变得急促。
可是,高昱眼中那丝痛楚和退缩,谢翊看的清清楚楚。
他慢慢松开高昱的肩膀,缓缓站起身来。
“太晚了,你早点睡吧,我回房间了。”
转过身,他怕自己下一秒就会软弱,会没有办法从他身边离开。
可是,他不能,他爱这个男人,就不能永远躲在他的庇护下。
他能给高昱的,不应该只是眷恋和依赖。
短短的几步路,从来没有走的如此艰难,把门在身后关上,高昱幽深的眼眸深深的刻在心底。
谢翊背靠在门上,身心都疲惫到极致,可是,这一切,刚刚开始。
他闭上眼睛,“我不会再让你受苦。”
(五十八)
深夜的酒吧,人声鼎沸,光影交错。
喧嚣的音乐,舞动的人影,热烈迷醉的宣泄。
谢翊坐在不被注意的角落里,周围的嘈杂似乎与他无关。
法国人离不开两样东西,一是咖啡一是酒,一个让人清醒,一个让人沉沦。
谢翊的手指握着杯子,琥珀色的酒,冰块渐渐消融,握在手中的感觉,指尖被冰的麻木。
他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抬起眼睛向门口逡巡,果然,片刻后,一个穿着深蓝色外套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并不起眼一个中年男人,个子不高,金灰色的头发,眼里有种被生活磨砺的淡泊的神情。
这是在哪里都不会引人注意的男人。
他看到谢翊,从人群中挤过来,对谢翊点下头,在他对面的吧椅上坐下来。
点了一杯酒,那个男人看似随意的环视了一下周围,才转过头看着谢翊。
“带来了吗?”,谢翊问他。
那个男人点点头,“还真是费了不少周折,应该让你多付佣金的。”,他笑了一下说道。
谢翊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那男人耸耸肩,“开个玩笑,年轻人别总那么严肃。”
他从外套的兜里掏出一个厚信封,“都在里面,离开这儿你再看吧。”
谢翊接过来,把桌上装找零一个小信封推到那个男人面前,里面有一张折着的支票。
那男人用手指撩个缝隙,看了一眼笑出声,“早知道你这么大方,我就要的更多些。”
谢翊站起身,把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拿起来,“我走了。”
那男人点下头,把支票收进衬衫口袋,“希望以后还有合作的机会。”
寒冷的深冬午夜,从酒吧出来,身上被冷热突然变化,刺激的打了一个寒颤。
谢翊走的很快,片刻就到了停车场,打开车门,他迫不及待的打开那个信封。
厚厚的一耷照片和叠成四折的几页打印资料。
胡安比他预计的更快速,那个完全不起眼的男人,是顶极私人侦探。
所以,佣金也高的离谱,但谢翊不在乎这些。
只是胡安在接到他委托后不久,曾经在电话里哼哼的自嘲,“你要查的人,来头真大。”
在车内幽暗的灯光下,照片依旧可以看的清楚。
每张照片都是茱莉雅,和另外一个男人。
大部分都是远距离长焦拍摄,谢翊明白如果不是胡安,别人连这样的机会也捕捉不到。
人的面容可以清楚的辨认出来,这已经足够了。
照片上的男人有四十几岁年纪,面容算得上英俊,只是那种位高权重者的严肃不苟言笑和他在照片上跟茱莉雅亲昵暧昧的动作,非常不协调。
有几张更不清楚,竟然是在床上的镜头,只是茱莉雅因为有身孕,并没达到色情震撼的程度。
但已经足够了,这照片上的男人,谢翊认识,不只是他,这个人,家喻户晓。
Haute-Garonne省议会议员,贸易部长候选人,HERVE,埃尔韦。
谢翊看着照片上的男人,唇边是一抹极淡却轻蔑的冷笑。
这样最好,拥有的太多,就更加输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