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的深夜,谢翊轻轻推开高昱的房门。
宽大的床上,能看到高昱身体的起伏,静静的,悄无声息,并不是他睡的安稳,谢翊知道,因为精神衰弱,DORI已经开始给高昱使用镇定剂了。
那是被药物催眠下,勉强的休息,高昱在睡梦中,眉心依旧未能舒展。
谢翊在他身边坐下,把高昱的手握在掌心,修长的冰凉的手指,细瘦的手腕,谢翊俯下身,隔着被子拥抱住高昱,他把脸贴在高昱的胸口,那样无声的熨帖着。
不敢把手臂收紧,不敢吵醒他,如果他醒了,就会从他怀中逃开。
只有这样的时候,他还能抱住他,还能拥有他。
在高昱的嘴唇上印下一个轻浅的吻,谢翊凝视着深爱的容颜,手指像抚摸一件易碎的瓷器,他恍忽的微笑,“以后,不会有人逼你了。”
再不会有人逼你,做不愿意做的事,娶不愿意娶的人,她的把柄在我手里,她会自己退婚,她和她的家族,都不敢再威胁你。
两天后的周末,天依旧没有放晴,整个冬季都是一片灰暗的阴霾,偌大的房子静悄悄,没有声息,高昱穿着厚厚的毛衣,坐在壁炉旁的沙发里。
老式别墅都有这样的壁炉,只是用的人越来越少,但高昱身体虚弱,格外畏寒,开了暖气机,热风呼呼的吹着,他的肺部又受不了那样干燥的空气,最好只好把老古董一样的壁炉烧了起来。
上好的松木炭,燃烧起来没有一点浮灰,只是暖融融的,偶尔有一两声噼啪。
谢翊给高昱端了一杯新鲜的雪梨汁,DORI嘱咐过,咖啡和茶,都不让高昱喝。
“喝杯果汁吧,秦叔说,梨汁是润肺的,你这两天又有些咳嗽。”谢翊并不懂中医的那些理论,只是担心高昱不喜欢甜的饮料。
高昱接过去,安静的喝了半杯,握着杯子继续看着炉火出神。
苍白的脸色即使在炭火的映照下,也不见丝毫红润。
谢翊把杯子从他手里拿起来,瞬间接触到的高昱的手指,指尖冰凉。
想把那双手握在掌心中温暖,最后,却还是垂下手臂。
大门突然被打开了,一股冷气随着秦垣急促的脚步带到近前。
谢翊站直身子,秦垣的脸上是沉重的神色,他走到高昱面前,高昱不解的抬头看着秦垣。
“高昱,出事了。”秦垣声音中透露出焦灼。
“茱莉雅自杀了。”
谢翊手中的杯子落在地上,迸溅起的水落在木炭上,几声突然的噼啪暴裂声响起。
(五十九)
车祸很惨烈,茱莉雅驾驶跑车冲下临海公路,一直摔到悬崖下面,车毁人亡。
报纸的报导是车辆失控导致的意外事故。
但还是有小报在花边里挖出来很多小道消息,包括茱莉雅已经怀孕,并且有严重的孕期焦虑症,经常情绪失控。
高速监控最后拍下来的也是她超速行驶,才会酿成惨剧。
一周后,所有的新闻都偃旗息鼓,再无动静。
一个年轻女孩和她腹中的胎儿,两条人命,再也无人记起。
高昱在病中,依然去参加了茱莉雅的葬礼,棺木已经合上,没有让任何人见她最后一面。
墓碑上镶嵌着茱莉雅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女孩子笑的美丽热烈。
茱莉雅的父亲把第一枝白玫瑰扔在已经沉入墓穴的棺盖上,没有说一句话,转身离开。
她的母亲走过来,把手的里花递给高昱,“没能嫁给你,是她的遗憾,她一直很喜欢你。”
高昱拥抱了一下痛苦的DUVEL夫人,“她的离开,也是我的遗憾。”高昱的声音低沉伤感。
DUVEL夫人转向旁边的谢翊,“ALSTON,丹尼尔很难接受他姐姐的去世,你有时间可以多陪陪他吗,朋友的安慰可能比母亲更有效,我很担心他。”
谢翊同样拥抱了一下夫人,“我会尽力的,请您放心。”
高昱从手腕上解下一条刻着他法文名字的铂金链子,缠在玫瑰枝茎上,向棺木上轻轻投去。
谢翊看着白玫瑰落在漆黑的棺盖上,链子从玫瑰花上离开。
他只是觉得麻木,高昱在人前,始终是茱莉雅的未婚夫。
他这样的举动,是代表自己的心永远陪在爱人身边吗?
他何尝爱过这个女人?那个女人又何尝爱过他?
谢翊环视了一下四周,自始至终,没有见到埃尔韦的身影。
那个男人,连最后为这个女孩冒一次风险,都不肯。
何其冷酷绝情?
这个世界,假假真真,从前,是他自己,太天真了。
回去的车上,谢翊看着高昱格外疲惫苍白的面容,“她死了,你很难过是吗?”
高昱把头转向谢翊的另外一侧,不看他,过了很久,高昱低声回答道,“她很可怜。”
谢翊再见到丹尼尔的时候,看到丹尼尔依旧红着眼睛,“为了那样的男人不值得。”
在丹尼尔对面坐下,空泛的安慰的话,说了,也不能宽慰这个青年。
“你觉得茱莉雅不是死于事故?”谢翊看着丹尼尔,不动声色的问。
丹尼尔的情绪依旧很激动,“我从来都不相信是事故,她是自杀!”
“她有遗书留下来吗?”
丹尼尔颓丧的坐下,“没有,不过,我不相信是事故。”
谢翊在丹尼尔低着头的时候,不动声色的吐了一口气。
丹尼尔把手痛苦的插在零乱的头发里,“ALSTON,你知道,她跟GAL定婚了,我从美国飞到加拿大去参加他们的定婚典礼的时候,就觉得茱莉雅的状态不对了。”
那是谢翊心上,永远无法愈合的创伤。
“我真的没想到她跟GAL会突然定婚,我知道她几年前喜欢GAL,但后来,她交了其他男朋友,茱莉雅很爱他的,我们每次通电话,她跟我说起那个人,都可以看出来她对那个男人多么深情。”
谢翊看着丹尼尔,就像看着从前的自己,单纯的,善良的,真诚的自己。
或者,茱莉雅也是如此。
所以,她注定被伤害。
“ALSTON,有句话,我说了,你能保证不告诉GAL吗?”丹尼尔痛苦的看着谢翊。
谢翊点点头,“你说吧,我不告诉他,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茱莉雅不爱高,她一定是为了那个孩子才跟高定婚的,她爱的那个男人,不能够娶她。”
谢翊看着丹尼尔眼睛,“为什么不能?”他用听起来关怀而疑惑的声音问道。
丹尼尔的表情纠结着,最后他只是说,“那个男人有妻子。”
谢翊没有再说话,丹尼尔误会了谢翊的意思,急忙解释道:“我不是说茱莉雅故意隐瞒GAL,说实话,我觉得,GAL是知道的,他知道还愿意娶茱莉雅,我真的非常感谢他。”
谢翊苦笑一下,不知道怎么开口,丹尼尔的眼圈更红了,他继续说道,“但茱莉雅,她一定忘不了那个人,而且,她怀孕以来状态就不稳定,她确实得了抑郁症,所以,她才会一时想不开,用这种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谢翊默默的看着丹尼尔一张一合的嘴唇,是的,他没有想逼死她,他只让她离开高昱,他只是要夺回自己的爱人。
他做的,并没有错。
是茱莉雅遇人不淑,她爱上了一个虚伪冷血的政客,她怀了那个人的骨肉,她的孩子是她的家族用来交换利益的筹码,只有她自己相信那是爱情,为了掩饰丑闻,她需要另外一个殉葬者,做她名义上的丈夫和孩子的父亲。
他不会让任何人这样侮辱和伤害高昱。
也不会允许任何人用任何方式夺走他深爱的人。
丹尼尔在他面前流露出的痛苦,竟然没有冲击到他的心脏,谢翊看着丹尼尔的目光平静中带着忧伤,他没有觉得内疚。
茱莉雅的死,是因为她自己爱错了人,交错了心,在她爱的男人面前,她爱的卑微,在家族面前,她爱的懦弱,谢翊要胁她的,她不敢对埃尔韦坦白。不顾一切的退婚,她没有勇气面对家族的质疑责难,两边都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本身又因为怀孕而患上抑郁症,都会最终选择这样的方式逃避现实。
谢翊默默地对自己说,“这不是我的错,是茱莉雅自己埋下的祸根”。
原来,事情也可以这样解决,谢翊疲惫的合上眼睛。
(六十)
花园刚开始翻种,松软的泥土间有青草的芬芳,高昱拿着一本书,坐在紫藤架下专注的看着。
谢翊把一件外套披在高昱肩上,早春阳光虽然明媚,天气却还是凉。
不过,多在外面活动活动总是好的,蛰伏了整个阴霾的冬季,清澈的天气蓝的没有一丝杂志,远远能看到南方隐约的远山如黛。
从书上抬起头,“你今天不用去公司吗?”,高昱问他。
谢翊在他身侧的椅子上坐下,抬头看着架子上已经结成一串串的花蕾,再用不了多少天,就能看到繁密茂盛的淡紫色花海,这架紫藤,似乎是高昱到法国那年来的春天移植过来的。
高昱一直很喜欢这两株紫藤,可是,花开的时候,他只能远远的看着。
钟爱却不能亲近的感觉,是什么样的?
还是小时候,谢翊有一阵子迷上画瓷器,高昱送了一套骨瓷盘给他,有一个盘子上,他画的就是紫藤,因为画的时候并不是花季,谢翊临摹了植物书上的彩绘图。
在这么久之后,不知道为什么,会记起,紫藤花寓意着痴迷的爱。
也许,这种藤萝一旦失去与它相依的树干,就无法生存。
这样美丽而繁茂的生命,其实,如此脆弱。
他从花朵上收回目光,阳光晃的眼睛有片刻光盲,逆光看着高昱,他的肤色就像他小时候画过的骨瓷,白皙细致,只是,脆弱。
“晚上约了人谈事情,白天不过去了。”谢翊回答高昱。
高昱看着他,眼光若有所思,过了很久,他才再次开口,“家里的生意,你现在,都接触了吗?”
谢翊合起双手,眼光盯着自己的指尖,答非所问的说道:“秦叔教我做事,教的很认真,他当年,也是这样带你吗?”
高昱摇头,“是爸爸,他一直很严厉。”
谢翊仰起脸,感受阳光落在脸上斑驳的温暖,谢家有多少事情,是不能暴露在阳光下的?
不过,这不重要了,最初的震惊已成了过往,自己过去二十二年,白纸一样的人生,已经永远翻过了那一页。
只有那时候留下的痛心的感受,还记忆犹新,那些事情,就是那个他深爱的人,一直尽全力阻止他身涉其中的秘密。
知道了,他痛苦,他知道的太晚了。
却不后悔。
可是,那是一个泥潭,一旦触碰,就是泥足深陷。
他看过的一个战争片,一个士兵踩到地雷,只要抬脚就会炸的粉身碎骨,但却有另外一个人,双手按着他的脚,让他脱身,可是,他再也无法离开。
是这样的吗?谢烨的生意,总要他们兄弟两个人中的一个接手,总有一个,会成为最后那个人。
如果可以,他希望,是自己,不是他。
高昱当初,是不是,也是这样想?
谢翊默默的看着高昱,只过了半年,却恍如隔世,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用了那么多年,去爱一个人。
用了那么多年,才明白,他也爱着你。
却在终于知道的时候,失去了他。
那扇厚重的门在身后关闭,谢翊抬起头看着城堡一样的庄园别墅。
青砖垒成的墙壁,尖顶的屋脊,在夜空中投下阴暗的黑影,不知道,几个世纪前,生活在这里的伯爵,是不是也曾在这样的深夜策划着阴谋。
他突然微笑了一下,真的像故事,只是,不是童话。
他出来的是别墅一个隐蔽的侧门,门外只有很暗的草坪灯,月光下,一辆黑色的跑车静静停在路边。
西蒙好像总是喜欢坐在栏杆上,谢翊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是那样,他穿着黑色的夹克和长裤,伸长了腿靠坐在木围栏上抽烟,黑暗中只能看到烟火明灭的红光和他一头浅金色的浓发。
“怎么样?谈的顺利吗?”西蒙吐出一口烟雾,看着他问。
谢翊点点头,向西蒙伸出两根手指,西蒙愣了一下,从衣兜里掏出烟盒和打火机,谢翊拿出来一支,熟练的替自己点上。
烟雾冲进肺子里,尼古西释放出的烟雾使人虚无,却镇静。
西蒙不说话,只是看着谢翊靠在车身上抽烟的样子,几口烟雾过去,谢翊长吁一口气,看着西蒙说道:“这件事情,还是先说谢谢你。”
西蒙耸一下肩,“我得到的好处更多,谢就不必了,在商言商,我是无利不起早的人。”
谢翊摇头,“我是因为那批货谢你。”
西蒙轻笑一下,“事情解决了就好,也没费我多少精神,你爸爸一直跟DEVEL那老狐狸合作,到你接手,应该换个方向了。”
他停了一下,“再说,你这次送我这份大礼,有多少人情,你都还了。”
谢翊把烟头用脚踩灭,“我们回去吧。”
西蒙站起来,“这件事情,你瞒你着你爸爸和GAL?”
“他们没有知道的必要。”谢翊的声音很淡漠。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西蒙凝视着谢翊的眼睛,突然开口问道。
谢翊伸手拉开车门,“这么简单的道理,我不信你不懂,何必一定要向我求证?”
西蒙按住谢翊拉开车门的手,“你变了”,他的声音磁性低沉。
谢翊避开他的目光,过了片刻,西蒙松开手,又恢复了不羁的笑容,“要去喝一杯吗?”
谢翊坐到副驾上,疲惫的靠在靠背上,他闭上眼睛,“送我回家,我累了。”
(六十一)
埃尔韦的丑闻爆发出来的时候,举国哗然,然而,这样的丑闻,在政界并不罕见。
总会有人,因为这样的原因落马,东山难再起。
也总有人,因为这个人的失败,而大获全胜。
埃尔韦的手腕一惯强势,政敌无数,一旦失势,墙倒众人推,会让他永远翻不过身来。
内幕接二连三的被挖掘出来,从桃色新闻开始,一直到最后的受贿涉黑,埃尔韦和跟他休憩相关的DUVEL家族都被卷进这场风暴中心。
有时候,要撼动一棵大树,确实不是蚍蜉的力量可以做到,但是,他可以借力。
只要他有耐心,就能等到机会。
高昱敲门进来的时候,谢翊正对着面前的一摞文件发呆。
他现在在家工作的时间很多,原来的小会客室被改成了他的书房,他在家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这里度过的。
“你有时间吗?”高昱问他。
“嗯,”谢翊赶紧站起身来去把窗户关上,他刚才看文件的时候在抽烟,所以,所有的窗户都大打着,寒风一股一股的灌进来。
但房间里还是有明显的烟草的味道,高昱接连咳嗽了几声才稳住呼吸。
谢翊以前,绝对不会碰这些东西,但是,一切都变了。
高昱握住拳压着嘴唇,把数声咳嗽压制住,他在谢翊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
额上还是渗出微微的冷汗,可见体质依旧虚弱,高昱现在难得肯主动跟谢翊说句话,虽然他也并没躲着谢翊,但两个人的关系是谁也解释不清的一种尴尬。
做不成情人还能做朋友,这种话谢翊并不相信,也许会发生,但不会发生在他身上,那种关系中,必然有一个人依旧在承受着爱的苦涩,可是既然还爱着那个人,在他决不会放弃。
可他和高昱呢,不能再是情人,他们,退回了最初,他们,还是兄弟。
谢翊不知道他到底是憎恨这种关系,还是感谢他们依旧有这种关系,如果不是兄弟,他了解高昱的性格,从他的世界里永远离开,穷此一生,也许,再也不会出现在他面前,但如今爱情虽然残存不堪,但他还是谢烨的养子,是自己的兄长,这些让高昱依旧停留在自己身边,不能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