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谢翊这两天明显情绪不高,这让秦垣有些意外,通常只要高昱回来,不管在谢烨面前怎么样守着教派式的严谨规矩,他眉目间那种光华流转的喜悦和兴奋,是隐藏不住的。
高昱的神色倒还是如常,他一向话很少,现在似乎格外沉默了些,事实上高昱从少年时代起,就有着如成人一般自制力,这些年来,秦垣几乎从来没见到高昱情绪激动过。
这些特点在一个青年人身上,难免会让人觉得老气横秋,但幸好,高昱待人接物非常温和,所以,只会让人觉得这青年格外内敛稳重。
秦垣想,也许兄弟俩吵架了,可是,这个假设马上被他自己推翻,这两个孩子从小感情就好的亲密无间,谢翊对高昱的崇拜,高昱对谢翊的疼爱,他看的清清楚楚,要说他们俩会吵架,他实在想不出理由。
听到谢烨把报纸合上的哗啦声,秦垣收回心神,果然,谢烨喝完咖啡,准备离开餐厅。
“高昱,你吃完早餐到书房来一趟,我有事要跟你说。”谢烨的声音里,永远有一种冷淡的威严。
高昱放下刀叉,“好的。”他简洁的回答道。
虽然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高昱和谢烨之间的关系一直处在一种相敬如宾式的客气和疏远里,谢烨的脾气自然不会让人觉得亲近,高昱偏偏也是清冷的性子。
秦垣又扫了一眼高昱的脸,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高昱越长大,跟他大哥的容貌越像,虽然气质性格有着天壤之别,但是,不知道谢烨经常看到这张和他的刻骨铭心如此相似的脸,会是怎样的心情?
(十二)
谢翊看着高昱离去的身影,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
他听到对面秦叔的轻笑声,抬头正看到秦垣颇为玩味的表情。
“秦叔,我也吃好了。”他起身想要离开餐厅。
“吃好了?你就没吃什么。”秦垣笑着说道。
谢翊看着自己面前的餐盘,确实,除了把食物切的七零八落,他好像一口都没吃,心里
不舒服,一点儿胃口都没有。
“小翊?”秦垣叫了他一声。
“给我加杯咖啡,你也把牛奶喝完再走吧。”
“嗯”,谢翊重新坐下,帮秦垣把咖啡加满。
“小翊,你有心事?”秦垣试探的问。
谢翊的脸刷的一下红透了,片刻后又一片雪白。
他这种表情让秦垣十分不解,“你是不是……”秦垣斟酌着措辞,有时候他自己都觉
得好笑,在这个全部由男人组成的家庭里,他不得不经常充当一个类似母亲的角色,谁让当
爹的冷血,当哥的冷淡,只好让他来当谢翊的人生导师。
“小翊,你是不是,长大了?”秦垣最后选择了这个词,他相信谢翊能明白他的意思。
果然,谢翊的脸又红了,秦垣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原来这孩子这两天心神不宁,情绪
沮丧真是因为这个原因。
“这个,小翊,这件事情很正常,每个男孩都会遇到的,这是成长必然会有的过程。”
他笑着说。
谢翊的眼光垂下去,但是,他在认真的听,秦垣只得无奈的揉了揉脸,继续对谢翊说道
:“这是一件很好的事,说明,你不再是个小男孩,是个男人了,当然,也不完全是男人,
但是,就是说,你有成为男人的能力了。”
“其实,你这个年龄,已经比较晚了,你还有几个月就十五岁了,这也就是说,你可以
开始谈恋爱了。”
一番话说出来,秦垣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一家的单身成年男人,他却在劝谢翊谈恋爱
。
“小翊,你应该交个女朋友”,秦垣认真的说,在西方,没有什么早恋的说法,十四五
岁谈恋爱再正常不过。
“这件事上,你别跟高昱学,唉,怎么说呢,高昱那种制欲的状态不适合你。”
“秦叔,什么是制欲?”谢翊突然问。
“高昱二十二岁了,没交过女朋友,”秦垣犹豫一下,“至少他应该交个男朋友。”
谢翊的眼睛瞪的很大,秦垣突然怀疑自己到底是什么性质的人生导师,“这个,像高昱
这样,没有女朋友,也没有男朋友的,就叫制欲。”
法国是为数不多承认同性婚姻合法的国家,这不是什么禁忌的话题。
谢翊的脸色又变的雪白,他的注意力只在后面那句话,高昱,他可以交男朋友。
那么,他以前曾经黯然神伤过的,有天,高昱会喜欢某个女孩子,会把对他的关怀,宠
爱给另外一个甜美,可爱的女孩子,这是他没有办法阻止,也没有办法竞争的。
也有可能会变成,高昱会把所有那些温柔怜惜,给另外一个男孩子,就像他一样的男孩
?
他觉得心里像扎进去一根刺,突然尖锐的,没有预兆的,刺进去,让他疼的想尖叫出声
。
不能,他不能接受这样的事情发生,绝对不能接受。
秦垣拍一下他的脸,这孩子突然脸色大变一言不发,“小翊,怎么了?”
谢翊回过神,秦垣以为自己的言论吓到这孩子了,连忙解释道:“我是随便一说的,也
许高昱有女朋友没告诉我们呢,你也知道你爸爸的脾气,他哪敢随便带回家来。”
他咬着嘴唇对着秦垣笑一下,秦垣无奈的耸耸肩,这孩子怎么笑的比哭的还难看?
谢翊一上午都把自己关在卧室,心里乱的好像花园里攀爬的蔓藤,他没办法控制自己一
直竖着耳朵听走廊里的动静,高昱被爸爸叫到书房谈事情,怎么谈了这么久?他很想见到高
昱,又似乎很不想见到他,从来没有过这种复杂纠结的的心情,像是渴望,又像是胆怯,还
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委屈。
一直到接近中午,他终于似乎听到走廊里响起轻轻的脚步声,第一次痛恨家里到处都铺
着那种厚地毯,那脚步声隔着门细微难辨。
他跳下床,咣的拉开门。
果然高昱刚刚从他门前经过,听到声音,他回过头来。
“你在等我?”他看了谢翊一眼,问道。
果然自己的任何心思都瞒不过高昱的眼睛,他是在等他,可是,他并不知道怎么表达自
己要等他的原因。
高昱走进他的屋子,他才发现高昱的脸色很疲惫,漂亮的眼睛有微微的凹陷。
那么,清晨,确实是高昱坐在花园里,他也一夜无眠吗?
“你有事找我吗?”高昱还是温和耐心的问他。
一听到那种他从小听到大的温柔磁性的声音,用的还是他最熟悉的亲爱的哥哥的语气,
谢翊突然失去所有的勇气,虽然,他自己也并不清楚他的勇气到底是要让他向高昱求证什么
。
“没什么事,就是想着你下午就回学校了,所以,想看看你。”他低声的说。
高昱微笑了一下,在他书桌旁边坐下,桌子上摊着一个本子,上面是谢翊心烦意乱中随
意的涂鸦。
他看了一会,拿起钢笔,继续描摹着。
谢翊低头去看,他本来画的一些杂乱无章的纠结线条,在高昱的补充下,变成一面古朴
斑驳的石墙,那些线条成了攀爬在石墙上的藤萝,有着繁茂的枝叶和娇小成簇的花朵,他认
得,这是花园里很古老的一株紫藤,在春末的时候,会开出像玛瑙一样成串的紫色花朵。
这世上,还会有一个人,像高昱这样了解自己吗?自己的每个心事,每个渴望?
“画的真好”,他看着高昱的眼睛,想从那双眼睛里找到能安抚自己烦躁的力量。
可是,高昱的眼眸依旧还是深不见底的乌黑明亮,他才发现,自己原来,从来没有读懂
过这双眼睛中的感情。
高昱避开他的直视,“我今天走,可能下次回家要过几个月了。”
谢翊愣住了,“为什么?”
“爸爸安排了一些事情让我做,加拿大那边的生意已经启动了,需要人打理。”高昱平
静的回答。
“不是有秦叔吗?再说,你还要上学。”
“秦叔要管的事已经够多了,而且那边的公司是做建筑的,也是我的专业,我大学的课
程也不是一定要在什么时候结束,晚几个月,并没影响。”
谢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像一下子卸去了全部力气似的筋疲力尽。
(十三)
谢翊的十五岁生日,过的平淡而寂寞。
他一直觉得父亲根本从来不曾记得过自己的生日,记得他生日的人,一直都只有高昱。
当然,还有秦叔,可是,秦叔最近忙的不可开交,一直到当天下午才想起来让秘书送来两份礼物和一个蛋糕。
他打开礼物,里面夹着印刷好的生日卡片,一份是秦叔送的,另外一份是父亲送的,他相信送礼物的两个人都不知道自己送了什么给他。
他并不是多愁善感的男孩,其实,他八岁前,每个生日,都是这样过的。
那种寂寞和孤独,他从小,就一天一天的在习惯着。
然后,高昱来了,关心他,爱护他,他们互相温暖着,度过了七年的岁月。
现在,高昱长大了,他开始帮着父亲打理生意了,他也走了。
于是,又剩下了他自己。
谢翊坐在客厅宽大的沙发里,太阳在西面窗户上,一点点的落下,最后一丝明亮消失殆尽。
他知道佣人走过来几次想点亮客厅的壁灯,但看到他一个人坐在那儿,并不敢打扰。
谢翊听到过一句话,“我一个人不孤单,想一个人才孤单。”
如果,他不是这么想念高昱,不是这么希望这个时候他能在自己身边,他就能像小时候一样,虽然寂寞,但平静的过完这一天。
可是,他是那么想念他,自从他走后,每一天,甚至每一分钟,他都在想念他。
是有什么不一样了,他知道,清清楚楚的知道,过去这些年里,每次高昱离开,他也都会想念他,但是,那种想念每次在心头,都让他觉得温暖快乐。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这种想念在他清醒着的每个瞬间突然来袭,忧伤纠缠。
虽然高昱每周都会打电话给他,但那种感觉就像一个渴的口干舌燥的人突然喝到水,却只有小小的一滴,根本无法滋润缓解干涸的身体,只是让渴望更强烈。
谢翊在十五岁这一天,孤独的坐在黑暗里,突然明白,这不是想念,这叫思念。
相思成灾,除了高昱,没人能解救他。
他第一次明确清楚的知道,自己对高昱的感情,已经不是弟弟对哥哥的感情,他不知道这种感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只知道在他能明白的时候,一切就已经不可改变。
或许,过去七年的每一天,都在积累和酝酿着,每天,他都在朝着这种改变走近一步,经过漫长的岁月,一直到今天,他终于走到这个自己面前。
这个爱着高昱的自己,是的,他爱上了高昱。
当他明白这一点的时候,甚至没有纠结痛苦。
这段时间,他花了很多精力查找资料,他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GAY,他对周围所有男性的看法都是正常的,对周围女孩子的看法也是正常的。
对其他的同性,他没有兴趣渴望,对其他的异性,他也没有排斥厌恶。
他只是爱上了高昱,而高昱是个男人,而已。
他只知道,无论高昱是男人还是女人,他都会爱上他,命中注定,逃无可逃。
那么美,那么有才华,那么聪慧的高昱。
那么了解他,那么关怀他,那么温柔体贴的高昱。
他唯一的温暖,他依赖眷恋的,高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是他的精神支柱,如果没有他,他活不下去。
他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坐了多久,直到门口的壁灯亮起来。
虽然只是一盏灯,突然的光亮还是让他觉得刺眼。
他下意识的朝门口看过去。
灯光中,一个修长的身影静静的站立着,谢翊有一瞬间觉得是自己的幻觉,是因为太思念高昱了吗?
可是高昱放下皮箱,向着他走过来。
“哥?”谢翊迟疑的叫了一声,还没能从高昱突然出现的惊讶中反应过来。
高昱对他微笑,“怎么,不欢迎我回来吗?”
谢翊从沙发上跳起来,跟走近的高昱紧紧拥抱在一起。
是他,怀抱中的人是他最熟悉的温暖体温,最眷恋的温柔气息。
谢翊紧紧的箍住高昱,脸贴着他的肩膀,闭上眼睛,高昱回来了,他没有忘记他的生日,他还是是自己最亲爱那个人,只有他会为自己这样,不辞辛苦,飞越千山万水,会在这样的时候,回到自己身边。
一整晚,谢翊都在那种热烈却恍忽的心情中,轻飘飘的,一切都那么不真实,还是他最熟悉的那个人,可是,隔了五个月再见到他,一切都与从前不同了。
他从小就知道高昱长的好,但是,现在在灯光下看到那俊美的面容,细致如瓷的肌肤,薄薄的柔软嘴唇,他垂着眼睛专注的神情,那一切的一切,都让他有一种内心深处勃发出的渴望,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催眠了,完全没办法让视线离开他一秒钟。
高昱划亮一根火柴,火光映在他的眼里,跳跃着闪动,他把蜡烛点亮。
抬起头对着谢翊笑一笑,“许一个愿吧”。
谢翊闭上眼睛,第一次这样虔诚的祈祷:“请让他跟我在一起,永远不分离。”
他睁开眼睛,把所有蜡烛吹熄。
高昱往两只水晶杯里倒了小半杯红酒,虽然谢翊还没到可以饮酒的年纪,但今天毕竟是个特殊的日子,他特意去谢烨的酒窖里选了一支柔和的红酒。
谢翊知道高昱的体质,轻易是不会喝酒的,他白净的手指捏着杯柄,红色的液体像流动的玛瑙,灯光透过来,连他的手指也染上一层醉人的红晕。
(十四)
夜色像杯中红酒一样散发醉人醇厚的光彩,谢翊觉得自己的脸庞滚烫,用手按上去,手指却是冰冷冰冷的温度,酒意一点点在心间氤氲开,柔软迷离,谢翊不知道原来喝完酒是这种舒缓而愉快的感觉,难怪那么多人乐在其中。
心里一直压着透不过来气的烦恼和忧伤,就那样融化掉,他跟高昱坐在客厅里聊天,大部分是他在说,给他讲这几个月发生的琐碎事情,后来,他坐在地毯上,高昱坐在沙发上,他把手臂叠放在高昱的膝盖上,支起自己的下颌,仰视着他,他在笑,高昱伸出手温柔的把他垂落遮住眼睛的额发拨开。
“FREDRIC,”他叫他,高昱对他微笑,“FREDRIC”他又叫,高昱微笑着问他“你很喜欢这个名字吗?”
FREDIC是高昱的法文名,他们在家里几乎从来不用,高昱当然不会明白,他只是不想再叫他哥哥。
“高昱,”他终于轻轻的叫出这个在心底里盘桓了无数次的名字,“我喜欢这个名字。”
“我以后叫你高昱行吗?”他伏在高昱的膝盖上,看着他的眼睛,低声问道。
“好,你想叫什么都可以。”高昱的声音永远都么低婉磁性。
“高昱。”他缓缓的,温柔的叫他。
“嗯,我在。”高昱低声应他。
这一夜,谢翊轻轻敲响高昱的房门。
高昱靠在床头,并没有睡,看到他进来,神色微怔,但转瞬就恢复如常。
“又失眠了?”高昱淡淡笑着问他。
应该是刚洗完澡,高昱的头发还带着湿气,浓黑柔软的发丝轻轻的卷曲着,几缕垂下来在秀气的额头上。
他的眼睛和嘴唇似乎也带着那种清澈温软的湿意,比平时多了两分慵懒的随意。
明明是自己最熟悉的一个人,但现在用不同感情的眼光去看他,谢翊觉得高昱像一幅慢慢展开的画卷,一举一动,都跟过去那么多年截然不同,每一言一笑都轰在他心上,让他无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