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烨的收藏品里,也有很多中国画,谢翊记得有一幅古画上写着“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很浅白的诗句,但表达的思想确实很丰富,谢翊觉得高昱无论在法国生活多久,却始终跟西方文化并不相融。
他拉起高昱拿着叶子的那只手,“你病刚好,别想这些让人心灰意懒的事。”
高昱的目光闪了一下,下意识的要抽出自己的手,谢翊却握的很紧。
“你要逃避到什么时候?”他鼓起勇气开口。
“逃避?我不懂你在说什么?”高昱的声音很低,目光却停在谢翊脸上。
“你在逃避我。”
高昱的唇边是一抹淡淡的无奈,“我不是天天都跟你在一起吗,怎么说这样的话。”
他用另外一只手去推谢翊紧握的手掌,却依旧推不开,“谢翊,别这么任性。”
“我从来没任性过,尤其是对你。”谢翊的声音同样不高,但语气坚定。
“那就放手,不要孩子气。”
两个人本来隔着一些距离,谢翊手上使力气,把高昱拉到自己近前。
高昱脸色变了,努力保持风度,没有跟谢翊较力。
“高昱,”他唤他的名字。
“我爱你。”
心如撞鹿,耳膜从内而外,被心底里终于无法再隐藏的激情轰的隆隆作响,他知道自己在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几乎有一瞬间是失聪的,可是,他真的,无力,也无法再隐瞒,他觉得再不把心底最深的感情表达出来,他快要被自己压抑的疯狂。
周围的一切色彩,全都向后隐退,只有眼前这个人以前所未有的清晰独立于眼前。
全世界,谢翊只看得到他,他的眼睛停在那紧抿着的薄唇上,依旧是他眷恋的柔和姣好的弧度,他看着那嘴唇上本来就浅淡的血色,全然消失。
高昱的嘴唇轻微的颤抖着,眼珠幽黑的似一汪深潭,他说出的话,直接把谢翊打下十八层地狱。
“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谢翊的眼睛一下就被雾气笼罩住,他努力控制不让泪水滚落下来,“我知道,我说我爱你。”他的声音沙哑的从喉咙深处溢出。
“谢翊,你不要再说了,你会后悔说过这句话,更会后悔我听过这句话。”
“我不后悔,我不会因为爱上你后悔,这一辈子都不会。”
高昱的脸色是真正的哀凉,“你看清楚我是谁,我是你哥,放手。”
谢翊没有放手,他的眼里积聚着雾气,目光却像是水中央燃烧着的火焰。
“从前是,现在不是了,从我爱上你的时候,我就没办法把你当成哥哥了,我也不想再做你弟弟。”
高昱痛苦的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眼光却是决绝的。
“谢翊,你还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不想再听你说了,你还不知道什么是爱,继续下去会破坏掉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不要做让你和我都痛苦的事。”
“不,”谢翊猛力的摇头,“我知道什么是爱,你不在我身边时,我思念你夜夜失眠,你对我笑,我就觉得好像上了天堂,你生病了,我恨我不能代替你受苦,你别告诉我这是弟弟对哥哥的感情,这些天,看你病倒,我觉得自己都要煎熬成灰了,你为什么病的,你跟我一样清楚,你别说你对我没有感觉,那天发生什么了,你骗不了我!”
高昱颜面瞬间雪白,他咬着嘴唇,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这种表情把谢翊的心都揉碎了,他炯炯的目光灼热的凝视在高昱苍白的脸上,“你要是忘记了,我让你想起来!”
十五岁的少年,生命最初的痴心爱恋爆发出的力量和冲动,足以摧毁一切阻碍。
他把自己火热的嘴唇印在高昱冰凉颤抖的唇上。
刚刚把那份深情转化成辗转吮吸,一分分深入探求滋润灵魂的甘甜,高昱突然回过心神,触电一样拼命挣脱开。
谢翊的手还握着高昱,高昱不顾一切的试图挣脱出他的掌握,谢翊竭力的从后面抱住他,手臂紧紧箍住他的腰身,泪水再也不受控制的夺眶而出。
把脸贴在高昱的背上,他的声音是呜咽的,“不要拒绝我,不要离开我,我是真的爱你,真的,爱你。”
他感觉到手臂上有一滴水滴垂落,接着,又是一滴,炙热的,克制的,隐忍的,却是谢翊一生最初收获爱情的美好,那是高昱的眼泪……
(十八)
当许多年之后,谢翊一个人从地球一端比利牛斯山的孤崖嶙峋飘泊到尼泊尔喜马拉雅的
终年积雪,他在当地寺庙昏暗的石壁上,看到一首诗。
用朱红描金写在一面古老的墙上,纵然漆面剥零,字迹依旧清晰可见。
见他看的出神,寺庙的僧侣双手合十递给他一张已经被传阅的破损的纸张,他对僧人还
礼,那是很久之前某位过客翻译的诗文。
“若能不相见,便可不相恋。
若能不相知,便可不相思。
若能不相伴,便可不相欠。
若能不相惜,便可不相忆。
若能不相爱,便可不相弃。
若能不相对,便可不相会。
若能不相误,便可不相负。
若能不相许,便可不相续。
若能不相偎,便可不相依。
若能不相遇,便可不相聚。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生死做相思。”
谢翊看着那纸上整齐的字迹,当时翻译这首诗的人,是否如他此时一般的心境,人世间
,多少人能做到心如止水?
总是要等到爱至深,恨至切,怨至极,才会这般凄凉的道出“若能不相见,便可不相恋
”
可是,谁又能知道,相遇的哪个人,会为你种下相思?
泪水无声的滴落在手臂上,恍如那日少年时,一滴滴铭刻在他心底的泪水,日落群山间
,带走最后一丝温暖……
“谢翊”,高昱终于转过身,面对面把他拥抱住,两个人同样被泪水氤湿的脸庞相互熨
帖着,高昱的声音是沙哑的,他把谢翊眼中垂落的泪珠一下下轻柔拭去。
“谢翊,你太年轻,有许多事情,你还不懂,我对你好,所以你依恋我,以后,慢慢你
就会明白,这不是爱情,只是少年时的迷恋,等你成熟了,它就消失了,你不该,也不会爱
上我,因为我是你哥哥。”
谢翊在高昱怀里僵硬着,抬起头。
高昱的眼里是雾气闪动的朦胧,眼神是痛苦却清醒的。
“谢翊,你不能爱上我,我也不会接受你的感情。”他艰难的凝视着谢翊的眼睛说道。
“你不爱我吗?你敢说你不爱我吗?”谢翊的声音嘶哑的难以辨识。
高昱略仰起头,但眼泪还是沿着脸颊滑落,他的声音是平静决绝的:
“是的,我不爱你,我对你的爱,是兄弟之情,我对你好,因为你是我的亲人。”
他再次把目光落到谢翊脸上,“除此之外,没有其他。”
“你骗我,你说的话都是骗我的!我不相信!那天我吻你,你明明有感觉,你明明动情
了!你怎么还能说你当我是你弟弟!”谢翊挣脱开高昱的怀抱,声泪俱下的质问他。
高昱把头转向一边,脸上泪痕犹在,“我是个男人,那种情况下,身体有反应,证明不
了什么。”
他把头转过来,“所以,谢翊,你长大了,那样的相处,我们都应该有意识避免,不要
让这种事情再发生。”
“你说的不是真心话。”谢翊咬着牙,“你在逃避,你根本不敢面对自己的感情。”
高昱缓缓闭上眼睛,“我该面对的,我都面对了,是你不相信而已。”
他说的很慢,声音清晰却残酷的抽打在谢翊的心上,每一个字,在他的心头抽出一道清
晰的血痕。
松开抱着他的手臂,高昱慢慢的退后一步,而谢翊终于失去再向前一分的勇气。
他像一个失了灵魂的雕像,目光空洞的看着高昱一步步向后退开,看着高昱转身逆着夕
阳最后一线光芒,渐行渐远。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焰红的枫林间,心底的痛苦和绝望像冰面的裂痕,冰冷清晰的碎裂
开来,延伸到身体每一个末梢,谢翊像被抽尽全身力气,跌坐在地上。
从这天开始谢翊明白高昱在刻意的回避他,那一个无眠之夜后,他听到高昱的汽车在晨
曦中驶出院子的声音,他跳起来,在厚重的窗帘后看着高昱渐行渐远,雨后的图卢兹,谢宅
门前青石板路旁开满了蔷薇和石南,鲜艳葱郁,但他的心底一片冰凉。
周末高昱没有回来,再过一周,一个月两个月,还是没有,家里的电话每响一次,他就
心跳加速,总盼着会是那个他思念着的人,谢翊从来不知道思念一个人是这样一种感情,每
一个醒着的瞬间,都会突然来袭,如影随行,煎熬着他的情感,谢翊日复一日失眠和消瘦下
去。
他的这种消瘦终于引起了父亲和秦垣的注意,秦叔带他去医院检查了身体,一切都正常
,不得以,秦垣只好约了Dori一起吃饭,又找了借口离开,把时间留给两个人。
谢翊沉默的吃他的餐后甜点,Dori静静在喝咖啡,眼睛一直停在谢翊脸上,“Alston,
最近功课很忙吗?”
谢翊点点头,他读的学校是当地著名的私立高中,教学和校规一样严格的让人透不过气
来。
Dori微笑一下,“上个月还有朋友跟我说,在教堂的活动里看到你了,说你给唱诗班做
伴奏,钢琴弹的非常好。”
谢翊对他感谢的微笑一下,他明白秦叔让Dori见他是什么意思,但是,他并没有心理疾
病,“是必须参加的活动,他们的钢琴师突然生病了。”
Dori喝口咖啡,谢翊和高昱都是他从小看到大的男孩,相比来说,他更喜欢谢翊,现在
很难见到像他教养这么好的男孩,对长辈礼貌尊敬,就算是对家里的佣人也是温和亲切,他
的学校果然是按照贵族绅士的标准在培养这些男孩子,如果说这孩子有什么缺点,就是不够
自信。
他在心底叹口气,谢烨对待儿子的态度是太严厉了些,而他家里另外那个男孩,Dori想
到高昱,现在当然不能再把他当男孩子看了,那个青年也确实太优秀了些,几乎完全遮住了
谢翊的才华。
Dori看着谢翊垂着的长睫毛,眼中并没有年轻男孩的光彩,“你哥有多久没回来了?”
Dori看着他的眼睛突然开口问道。
谢翊克制着自己没因为Dori这一句话而表现出惊讶,Dori是医生,自己任何一点情绪波
动都难逃过他的眼睛。
“两个多月”,他温和的回答。
“哦,这么久,他快毕业了是吗?”
“嗯,他在跟着导师实习,周末也没有时间,而且,他之前耽误的功课比较多,在尽力
的修满学分。”
Dori点头,“Alston,你怎么不去看看他,散散心也好。”
谢翊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才说道:“爸爸不太喜欢我出远门,Fredic也太忙,我去了,
他也没时间陪我。”
Dori微笑着鼓励他,“你的年纪早就可以远行了,你哥哥再忙,也不至于一个周末陪你
的时间都没有,你不如周末去看看他吧,感受感受大学生活,你不是也很喜欢设计吗,将来
也可以选择这个方向的专业学习啊。”
谢翊抬起眼睛看着Dori,好像被他一席话惊醒梦中人,他习惯在原地等待高昱,为什么
竟然从来没有想过,他可以主动去找他的?
(十九)
周末谢翊走下并不算熙熙攘攘的列车,就看到高昱在月台上等着他。
其实不过是两个小时的车程,只是,对他来说,心理路程太漫长。
高昱接过他的旅行包,对他温柔的微笑一下,“累吗?”
谢翊摇摇头,累的是心,已经疲惫不堪了。
高昱看着谢翊消瘦的身影,很轻的叹了口气,再面对他时还是那习惯的温柔和亲切笑容。
“你也好几年没来梅兹了,上次还是我刚上大学的时候,你跟秦叔一起来过一次。”
梅兹是法国东海岸一座古老宁静的小城,跟图卢兹不同,这里因为距离德国只有几十公里,所以建筑风格都偏向于高大的哥特式,走到哪里都看到旧日兴盛凝练出的奢侈的繁复,那种建筑,雕像,无不体现之前艺术家的精髓造诣。
难怪高昱选择这座城市来读书,同样有摩泽尔河从城市中央横贯而过,又濒临美丽浩渺的地中海,谢翊第一次发现,他原来,竟然很喜欢这里,只是说不清到底是因为这个城市,还是因为身边那个人。
拉紧外套,海风在冬日吹过,总还是寒冷的。
高昱端着两杯热咖啡回来,两个人坐在圣艾蒂安大教堂外的广场的草坪上,谢翊仰着头,看教堂令人叹服的雄伟尖顶映在冬日碧蓝如洗的晴空里,高昱的声音响在他耳畔“这是法国是古老的教堂,也是保存下来的最高的哥特式教堂,你看它上面的雕像和两边的塔楼,在建筑上能达到这种完美的和谐,可惜现在在维修,要不然,我们可以进去看它里面非常精美的玻璃彩画……”
“高昱。”谢翊打断他。
高昱转过头来,谢翊凝视着他的眼睛,“我想你。”
高昱的眼光向一旁飘过去,广场的雕像中央,定时绽放出美丽的喷泉。
“谢翊,我们不要谈这个,好吗?”他的声音温柔平静。
谢翊向后躺倒在草坪上,他闭上眼睛,感受到阳光在眼前是一片明亮的鲜红,一直透过来,本来应该很温暖,可他只是觉得寒冷。
梅兹是个只有一万多人口的小城,处处都幽深宁静,高昱的公寓在一个青砖路的小巷尽头,两个人很远的停好车,谢翊不解的问“为什么不找个带车库的房子?”,高昱笑笑,“这样的老房子很安静,不受打扰。”
确实是很古老的公寓,有红木楼梯和壁灯,充满了古朴的质感,很像儿时童话里出现的那种场景,有壁炉,很厚的波斯地毯,推开窗户,窗口居然还有小小的花台。
“这房子好像时光倒流七十年的感觉。”
这种老式公寓不算太大,除了楼下的起居室,楼上只有两个房间,一个卧室一个书房,高昱是个非常整洁的人,但书房里,还是被书籍,画具,画架,电脑,堆的满之又满。
高昱从衣柜里找出一套睡衣,又把床上换了干净的床单,他对谢翊说道,“床垫有些软,跟家里不一样,不知道你睡不睡得习惯。”
谢翊默默的看着他忙碌,床很宽,不过,高昱已经抱了一套被子在地毯上。
高昱蹲着把被子铺平,“你睡床上”
谢翊蹲下身,从背后抱住高昱,“为什么要这样?”
高昱的动作停下来,“你知道的。”高昱说的很慢。
谢翊苦笑一下,“你不是把我当成弟弟吗?既然是弟弟,你会有其他想法吗?”
他在前方握住高昱的手,“你不知道该怎么做哥哥吗?”
其实,谢翊并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来的勇气,只是,他实在是要被自己的思念煎熬成灰了。
谢翊已经瘦的腕骨明显,高昱的手终于握住他,怜惜的沿着他的手腕抚摸过纤细的手臂,“谢翊,不要这样折磨自己了,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