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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的车站——by飞鸟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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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锡裕说:“你以为我是撒谎呀?”

白染的确以为他是随便找个托词,可现在来看,就算余锡裕要刻版画也是用不着自己帮忙的,说:“你会我不会呀。”

余锡裕嘻嘻一笑,说:“最开始刻板的部分还用不着帮忙,我拉你出来,只是想让你给我做个伴,又不想让那两个女人跟着。要不你先看会书吧。”

余锡裕随手一翻,不知道又从哪里翻出来一本书,扔到白染身上。白染拿起来一看,是一本老版竖排字的《狂人日记》。这本书白染早就看过了,之前就看得莫名其妙,现在再拿起来,还是不知所云。无事可做,勉强翻了几页就看不下去了,转头去看余锡裕。

画画对于白染来说就已经是极艰难,更不用说刻板了,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但那柄小小的刻刀拿在余锡裕手里,就好像有了独立的灵魂一样,生动活泼。

弄版画本来就是比较复杂的工作,而余锡裕要做的不止是一副,而是一系列的画册。不过黄平乡这样偏远之地,乡人们也没有讲究,上头指派下来要做学习班,弄出来做做样子交待过去也就行了,所以对宣传品的题材和质量都没有硬性要求。余锡裕也就刻得比较随意粗糙。板子是上好的梨木,着刀很容易,随手几个笔划人物场景就渐渐显现出来,一块刻完了紧接着又是一块。余锡裕顾不上说话,白染就坐在一边默默地看他刻。画面跟之前在各处墙上刷的宣传画差不多,但刻的过程就精彩得多了。

一天就这样过完,余锡裕的板还没有刻完。天快要黑了,余锡裕说:“要不你今天就别回去了,在这里住下吧。回去一趟也麻烦,我这里虽然脏乱,但勉强住一住也还是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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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染摇了摇头,说:“我不回去还是不好,就不麻烦你了。我明天再过来吧。”

余锡裕胡乱点了点头,把木板和工具堆到一边,拿出铁锅锅铲什么的开始准备晚饭。白染走出棚子,外面尽是苍茫暮色,回头看那灯光昏黄的棚里,也是一样弥漫着孤凄气息,这种时候,就好像四面八方都是逃不掉的寂寥。余锡裕悄悄转头,看到白染的瘦小身形一下子就被夜色吞没,一丝不剩,心里一阵叹息,安慰自己说,世上的东西,有就是有,没有的强求也是无用。

白染以为回去之后,气氛一定会很怪,殊不知,几个女孩子该说说该笑笑,根本没把白天的事当一回事。只有苏姣,前几天本来吃饭都抢他旁边的位置,今晚却坐到一边跟他之前隔着陈亭亭,低头吃饭,一句话都不说。

齐芸不理白染,却一定要借着这机会损苏姣几句:“哟,我们桌上最会说话最伶牙俐齿的那一位,今天怎么突然沉默似金拉。”

白染有些为苏姣难受,但女孩子斗嘴他如果掺和进去,只怕越弄越糟。苏姣抬头看了她一眼,嘴唇一动,想要说话,可一迟疑,什么都没说,低下头继续吃饭。齐芸旁边的刘明凤很配合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但苏姣硬是不理,她俩也没有文章可做,凑在一起一边嘀嘀咕咕一边吃自己的饭了。

吃完饭照例是聚在一起闲聊一会儿,完了大家要各自回去睡觉,村长却对白染说:“小白同志,你先等一会儿,我有些事情要问你。”

白染有些不好的感觉,只能答应着独自留下来。

村长招了招手,白染过去也在大桌边坐下来。村长对着小油灯小心翼翼地磕着自己的烟斗,慢悠悠地说:“之前我听着你们聊天,二狗好像单独跟你说了很多昏话?”

白染一楞,没想到村长突然说到二狗身上去了。

村长说:“你想不起来了?他是在讲小余的坏话。”

白染说:“嗯,是,他是说过。”

村长说:“我当时觉得,说了就说了,没必要特意往回找补。可是现在才觉得,那个伢讲话太不着调。”

白染说:“没关系。小余不知道他跟我讲过什么,而且小余也不在乎别人讲什么。”

村长那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白染,说:“就是啊,我也看出来,你跟小余的关系越来越好了。”

白染说:“是啊,跟他挺谈得来的。”

村长说:“那你别管二狗讲的,他就喜欢瞎说。”

白染说:“本来么,我差不多都忘了。”

村长说:“那你现在好好听我说,我也算是你的长辈吧,肯定不会害你对不对?别跟小余走得那么近。”

白染大吃一惊,睁大眼睛看着村长。

村长说:“二狗是在乱说的,小余嘛其实没什么不好。问题的关键不在那里。我一直都挺看重他的,又聪明又能干。但是呢,党组织把他安排过来,我就说了,以后不许再派别的男知识青年过来,所以么今年就派来七个女孩子,哪知道,最后人过来一看,怎么还是夹带了一个男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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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染觉得自己的表情肯定很僵,想笑一下都挤不出来,假使马克思和恩格斯带着大量免费学习班材料突然回到人间亲自送来黄平乡,他也不会有这么错愕。白染想说话,可自己突然变得像条傻乎乎的胖头鱼,光会动嘴不会发声。

村长说:“你们一群知识青年,我把你们安排在村子上头,跟我住得这么近,就是想让你和小余保持一点距离,免得搞坏了名声。”

白染模模糊糊地想起,当时二狗说的话虽然没头没脑,其实跟村长说的是一个意思。“搞坏了名声”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来了这些天,自己没有看到过小余的任何一点不道德的地方,也从来没听过别人谈起他任何一点实际的罪状,相反,大家背后的评价,跟自己的感觉也差不多,能干拉有才华拉。要说“搞坏了名声”,自己跟七个女孩子住一屋不是更坏名声?白染说:“名声什么的,我不讲究。”

村长说:“真是孩子话。人活一世,谁能说是只为自己活?总得牵扯到别人。不说别的,就说我,组织上把你们交给了我,虽说跟我当初交待的不一样,也还是我的责任,要是有什么事,不说别的,我心里就过不去。”

白染说:“我觉得小余是个很好的人,如果他愿意跟我打交道,我是很高兴的。我很信任他,也很喜欢他。”

很难说此刻白染对余锡裕的感情究竟有几分,也许是自然而然真情流露,也许是无心地把余锡裕当成了好朋友,总之他的态度非常严肃认真,使村长一听就愁闷不已。村长想管想骂,但这毕竟不是自己的儿子,想把两个人强行隔开,可两个半大小伙子有手有脚的,他想拦也拦不住。

村长琢磨了半天,摇摇头说:“我想你应该还是一时糊涂,年轻人嘛,总归还是会放纵一下,等到大了,都还是娶老婆生孩子过日子。身边的人,除了亲爹亲妈,最可信的还是老婆孩子。别要死要活地整那些没用的,也别往弯路上走。我也不能强迫你什么,只要你有空闲的时候好好想想我的话。”

村长不说话了,低着头专心致志地磕烟斗。白染也没什么要辩解的,就站起来自己回去了。

整晚村长的话都在脑子里回旋,似乎明白又不知所云,心里变得异常沉重,睡梦里也似乎充满了挣扎。

第二天早上起来,天有些阴,走到屋外的时候,有一股清凉的水气直扑胸臆,昨晚的事情似乎也被冲淡了。白染很快吃完早饭,不顾旁人的眼光,出去找余锡裕了。

走到稻草垛,余锡裕正蹲在外面喂上次那条杂毛狗吃什么东西,抬头一笑说:“来拉?吃了早饭没?”

白染笑起来,说:“你该不会把我跟它一块儿喂吧?”

余锡裕说:“怎么会?给它吃的,都是吃剩下的隔夜的,给你的,都是好的,连我都舍不得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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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染明知道这是哄自己玩的话,听到耳朵里还是很高兴,说:“少肉麻了。就好像我贪图你的好东西似的。”

余锡裕说:“哪儿能呢?从来都是我心甘情愿的,用不着你来图谋。”

村长昨天的那些话对白染产生了相当的影响,没事偏要跑来找余锡裕也的确很奇怪,可现在见了面,白染觉得果然很愉快。白染想,人与人本来就应该能有简单自然的关系,没有利害,没有算计,只因为互相谈得来,不需要特别的理由。同时,这种关系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否则怎么自己过去的近二十年生活里没有遇到这样一个人呢。

白染把两个人相处时的和谐舒服归因于奇妙的缘份,于是坚定了要跟余锡裕当朋友的想法。可这时候的他自然不能明白,他与余锡裕固然有天性相投的地方,但如果没有余锡裕挖空心思的讨好,又哪来这么愉悦的相处?

不过归根结底,过程已经不重要了,结果是白染越来越跟余锡裕贴近了。

两个人看了一会儿杂毛狗吃东西,在稻草垛外散了一会儿步,回到小棚子里。余锡裕继续刻板子,白染继续看书。这一整天过完了,余锡裕的板子才算差不多刻完,说:“晚上我再整理一下,明天早上开始就可以印了。到时候就需要你的帮忙了。”

白染回去歇了一夜再来,余锡裕果然已经把所有的东西都准备好了。白染一看原来跟油印很不一样。

棚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被挪开留出了一块空地,不知道从哪里捡回来的破门板,支起了一个临时的台面。台上放着朱红的颜料,和一个小包裹一样的东西。白染掂了掂,“包裹”里面用沙土和糠壳塞得很实,很沈但又相当软和。油印的时候,把纸放在油印机的最下面,盖上绷好的刻写过的蜡纸,用辊子沾油墨辊过去,油墨浸透刻在蜡纸上的笔划,印到纸上,就算成功。而拓印则是把刻板放在最底下,刷上一层颜料,覆上纸,用“包裹”拍一遍,颜料就沿着板上的图案印到纸上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都不简单。

白染以为要印得好,必得多刷点颜料。余锡裕看了他拿刷子沾颜料的手势,就说:“慢着,这颜料可不能刷太多,得薄得匀,不然印得不清楚。”但要刷得又薄又匀谈何容易。

余锡裕很大方,解释了几句,就让白染自己试,果然不大好。余锡裕也不说什么,就一边看着。印出来的不好的也不能浪费扔掉,还得订起来。白染有些不好意思,说:“印得这么磕巴,能行吗?”

余锡裕说:“画上的人能看到鼻子眼睛就行,大家都不讲究。”

白染练了几回,慢慢地才好了一些,说:“怎么这个就不用油墨,要用朱红的颜料呢?”

余锡裕说:“油墨印这个不灵的。颜色嘛,当然不能选黑的,除了黑色也就只有红色了,印革命精神的,当然要红彤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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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染做事非常认真,每个动作都一板一眼的,旁边印好的画渐渐堆积起来,他没有变得草率急躁,反而印得越来越好了。

余锡裕在一边看着,第无数次感叹,这孩子真是太可爱了,说:“你都印了好多了,手酸不酸,脖子累不累,要不要歇会儿。”

白染太过专注,几乎忘记身边还有一个余锡裕,突然听到他说话,吓了一跳,说:“好,那你来印一会儿,我去裁纸边儿。”

余锡裕说:“真的不急,你坐一边歇歇吧。”

白染乖乖答应:“哦,好。”

转身一看,却找不到自己坐惯了的那张铁凳子了。余锡裕为了腾出地方放台面,把零碎日用物品胡乱堆到了一块儿,而那张小凳子不知道被堆到哪里去了。白染探着脑袋四处看看。余锡裕突然想起什么,转过身想叫他别乱动,已经来不及了。白染的胳膊肘不小心撞到了一个小铁架子,上面一个桶没有放稳,翻了下来。

原来那就是一桶新开的朱红颜料,刚才印画用的就是从这个桶里倒出来的。余锡裕倒了颜料,就把这个桶顺手一放,没有盖盖子,也没收到角落里。这时候颜料打翻,全泼到了白染身上。

白染一时间呆住了,看到颜料把自己下半身都染成了鲜红色,还滴滴答答地淌到了地上。余锡裕赶紧从炉子边找出一条大抹布在他身上一阵擦拭,可是越擦越是一塌糊涂。

余锡裕说:“你这身衣服不能穿了,我找一身给你换吧。”

白染这才醒悟,说:“你先别管我了,先擦擦地吧,免得把别的东西也染了。我回去换了衣服再说。”

余锡裕想说,你这么一身怎么回去,还没来得及说,白染已经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走出棚子,发现已经变天了,虽然还没下雨,风却凉飕飕的。白染这一身像杀了人一样,实在可怕,一路快步回去,幸好路上没遇上人。回去发现院里屋里一个人也没有,大概都去小学校油印去了。白染冲进灶边用来洗澡的小布幔子里,急火火的把衣裤全都给脱了,这才想起,自己忘了把换洗衣服先拿出来。更糟糕的是,里面穿的内衬短裤也被颜料浸透了。白染迟疑了一会,终于不愿意把脏衣服穿回来,连短裤也一起脱下。其实院子里晾着的也有他的衣服裤子,只需要走几步就拿到了。他拿着毛巾就着早上洗脸剩下的水擦干净了身体,掀开布幔走了出去,正准备取衣服,就听到院子门口一声刺耳的尖叫。

白染抬头一看,齐芸竟然站在离他不到十步路的地方,眼睛直楞楞地盯着他身下。齐芸像傻了一样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捂着脸大声惊叫起来。

白染也是过了半分钟才反应过来,摘下晾衣绳上的衣服把自己遮住。可齐芸已经尖叫着转身跑了。白染心想,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呀,自己才是被她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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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染穿好衣服正往外走,就看到一群人从院门口涌了进来,带头的是李红英,齐芸被她拉着,哭得两眼都红通通的。李红英走上来一把重重地揪住白染的衣领,说:“你真是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做出这种事。”

村支书赶紧过来把李红英拉开,说:“先别激动,我们先问清楚再说。”

李红英也不含糊,说:“行,我们就听听他怎么解释。”

村支书说:“小白,我们一起到办公室去,开个会,把事情解释清楚,对你也没坏处。”

一群人围着白染,就好像在逮捕犯人,白染无话可说,只能主动走出去,只差没像革命电影里面一样说“我自己会走”。

办公室就在小学校隔壁,不知道谁传播的消息,这时候门外围满了人,都是来看热闹的。办公室里没有桌子,围了一圈椅子,大家团团围坐。村长和支书并排坐在上首,两边各是白染和齐芸。

支书说:“小白,你说吧,我们都仔细听着。”

白染对齐芸说:“你是女孩子,你先说吧,我做了什么?”

齐芸说:“我看天要下雨了,回去收衣服,正好碰上你,你把衣服全脱光了。”

白染说:“你回想一下,当时是我先回去脱了衣服你再进来的,还是你回来了我才当着你的面脱衣服的?”

齐芸恼羞成怒,说:“讲这些有意义吗?谁先谁后有区别吗?”

白染说:“是支书的意见,我们面对面地把当时的情况讲清楚。你既然没别的话了,那我来说。其实刚才真没发生什么。我跟小余在一块儿印版画,不小心撞翻了颜料桶,衣服全染了。我跑回来急着脱了脏衣服,才想起来忘了取干净衣服了。衣服就晾在院子里,那么几步路,没有别人在,脱下的衣服又湿乎乎的浸透了颜料,我就想没什么关系,直接走出去取晾在外面的衣服。就这么巧你刚好回来了。”

李红英握住齐芸的手,说:“你也讲明白吧,当时是个什么情形,也不能光听他一面之辞。”

齐芸说:“还说什么呢?他光天化日地不穿衣服总是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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