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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的车站——by飞鸟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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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白染多么想要努力,高中也并没有实际学到什么东西,以他的条件来说,要上大学是绝对不可能的,而且大学已非父亲那个年代的大学,早已被改造成了工农兵学习基地了。高中毕业就要去广大的农村天地,这时候白染竟然没有多少抵触。就算不是就业不是升学,下乡毕竟也算是出社会了,不必再给父亲增加经济负担。与父亲共同生活了快要五年,似乎对父亲一点用都没有。父亲变了很多,从一个眉清目秀的中年男人变成了个愁眉苦脸的粗俗糟老头子,除了定期给白染菜钱,两父子几乎没有交流。白染知道父亲受了很多非人的对待,可几年下来,父亲几乎没有笑过,这未免让白染太揪心,觉得如果没有自己这个拖累的话,也许父亲会过得愉快得多。

当白染告诉父亲自己已经被分配了下乡的地点时,父亲似乎非常难过,那表情简直像要哭出来。白染没心没肺地觉得,大概父亲并不想要自己走。

另一个难过的人是邹琴。自从日记本事件之后,她再也没有跟白染表达过超乎同学情谊的感情,三年下来,相处得非常平静。临近毕业的一天,白染回家的时候,邹琴一路跟在后面。白染跟她其实并不是同一个方向,走了一段之后实在忍不住了,回过头来看着她。她也不躲,走上前来,红着脸说:“我听说了,你要去的地方是黄平乡。”

邹琴也并不能上大学,不过同样是下乡,安排的却是一个富遮得多的村。白染就说:“是啊,就是那个穷名在外的黄平乡。不过我觉得也没什么。”

邹琴突然回味过来自己好像说错话了,又窘又急,说:“我只是想说,我们要去的是不同的地方,以后恐怕再也没机会见面了。”

白染说:“怎么会,我相信我们还是会有回城的那一天的。”

邹琴垂着头,脸色灰暗,说:“我送给你的日记本,你从来都没有用过。”

白染这才明白日记本的意思。当时写日记是很常见,如果自己也写的话,就要日日拿着那个本子了。白染说:“你那个本子太高级了,我一拿回去就会我爸收在书橱里了,我都没机会用。不过这次要走了,整理行李的时候,会带走当作留念的。”

邹琴瞪大了眼睛,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把那个本子……给你……爸看过了?”

白染才觉得自己好像说漏嘴了,说:“家里都是我爸在收拾,我有什么东西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邹琴一急,一下子哭了出来。白染手足无措,幸好正走到一条偏僻无人的小路,就伸手轻轻抱住了邹琴。邹琴身上一抖,不过不但没有挣开,反而靠在他的胸口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白染的衬衫胸口很快就湿了,又不好意思推开她。邹琴这一哭就没完没了,最后好不容易哭够了,竟然抬起头来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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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琴本来就不算漂亮,刚才哭得又太狼狈,这时候一张脸一塌糊涂实在很难看。她自己也明白,于是侧过身子,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格子小手绢开始擦眼泪。擦过之后,脸上也并没有变得好一些,眼圈鼻头都是红通通的。她开口说话,也带着着鼻音:“我从一开始就很喜欢你。你性格有些内向,不大引人注目,不过多看你几眼之后,我就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然后我就明白了,喜欢一个人原来是这样的感觉。我从来没有对别人产生过这种感觉,而且我想,我以后也只会喜欢你一个人,永远都不会喜欢其他男孩子。”

白染还是不理解她的意思,他曾经感受过的只有那种身体上的冲动而已,那种冲动也似乎跟任何别人都没有关系,只跟他自己有关。

邹琴说:“可能你没有注意过吧,同学之前互相有好感的很多。你不喜欢我,我知道,但我也没有看到过你对其他女孩子有兴趣。我总是想知道,你最后到底会跟什么样的人在一起。”

白染说:“女孩子都心思这么多吗?想这些有什么用呢?我这么没前途的人,将来肯定得一个人过一辈子了。”

邹琴说:“怎么会呢?你……优点满多的。”说到这里她的脸又红了。

白染无话可说,不知道所谓的有点到底是什么。

邹琴说:“我不耽误你了,你回去是要煮饭的吧,快回去吧。”

白染当然想走,但又有些不好意思丢下她。邹琴就先转身走了。白染走了几步,回头时,果然邹琴在转身看着他,一边对他挥手。

之后两个人再没有说过话,最后一个学期就这样结束了。暑假过得很舒心,白染除了买菜基本不出门,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父亲开始忙忙碌碌地帮他收拾行李了。

父亲身材比较矮小,白染跟他已经差不多高了,他就翻箱倒柜地把自己的好衣服全都找出来打包。

白染说:“爸你这是干什么,我根本用不着这么多衣服,带也不好带,带去了哪有地方给我放?还有这些毛衣棉袄有什么用?”

当时的家庭连生七八个孩子都不奇怪,白染是独生子,从小被母亲溺爱的滋味也并不是那么舒服,总有那么些尴尬的感觉,看到父亲为自己忙里忙外,也不太情愿。

父亲说:“你是没吃过苦,出门在外,想置办个什么都不方便,现在是天热,可是马上冬天就会来的,天寒地冻的,一冷就是好几个月,你怎么过?到时候哭爹喊娘的又有谁理你?”

说到“哭爹喊娘”,父亲突然有些不自在了,白染也有些堵,说:“我这不是担心你没衣服穿吗?”

父亲说:“哪个要你来担心?我在城里要什么都还能想办法。再说了,你这走了,咱们父子两个以后都不见得有机会再见面了。”

白染听到这不吉利的话,“唉”的一声叹了口气,转身去收拾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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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的书很多,白染这也想带那也想带,父亲说:“只要想看的,全都带上吧。”于是两个人花了大把时间捆书。

真正出发是在九月初,暑热已经散得差不多了,不用在路上被太阳烤,轻松了不少。集合地点是在工人体育场。所以父子两个要先把行李运到体育场,才能装车带走。父亲从居委会借了一个小板儿车,还是不能一次运完。第一趟只拉了衣服箱子,卸在体育场上,白染坐在旁边守着,父亲再回去拉第二趟。

当时很讲究集体行动,那一天是市里通一安排送毕业生,体育场上热闹非凡。有竖起的牌子标志下乡的地点,不过还是一片混乱,大家的想法都差不多,也许过了今天,要好的同学朋友就再没机会见面了。白染并没有看到认识的同学,这很好。唯一值得告别的,是邹琴,但她并不在她的那一组标志牌旁边,应该也是找同学说话去了。白染不再找谁,老老实实地坐在“黄平乡”的牌子底下。跟他一组的人陆陆续续地到了,白染才发现,这一组八个人,除了自己以外,有七个女孩子,这男女比例搭配得,太不正常。白染暗暗咋舌,但也不怎么关心,他对女孩子兴趣不大,可同时也觉得,男孩子还要更难相处一些。

几个女孩子唧唧喳喳的,聚成堆很大声地窃窃私语,理所当然地把白染排除在圈子之外。白染不在乎这么,而是在比较大家的行李,最后得出结论,自己的行李真是带少了。几个女孩子的行李还要再比他多得多了,甚到还有人带了开水瓶、钢精锅,看那架势,恨不得连自家的灶台子都一起搬去。

父亲路上走了很久,回来的时候,送行的车队已经来了。自己的这一组明明并不是人最少的,可别组派的都是东风大卡车,自己这一组却是派的前进牌小货车。同组还有七个女生,行李都可以堆成山了。几个女生的家长跟白染的父亲嘴上寒暄,手上却不客气,赶着直搬行李。白染父子两个都身单力弱,众人白眼看着他们,都没有帮手,两个人花了好大工夫,还要跟别人讲尽好话,腾点位置出来。就听到有人说:“一个男孩子哪来这么多东西。”也不能说人家讲错了,实在是这辆车太小了。驾驶室坐了两个司机,不能再坐别人,车斗又窄又浅,堆行李都很勉强了,更别说坐人了。几个女孩子先爬上车,在靠前的位置坐着,手抓着驾驶室后的栏杆。白染只能坐在车尾,颤颤巍巍的。

广播里开始放语录,震耳欲聋,这是在催促大家出发了,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都嘻嘻哈哈的。白染却觉得异常沉重。别人的父母都在唠唠叨叨地叮嘱自己的孩子注意这个留心那个,自己的父亲却一句话都没有说,面无表情,身形落寞。白染说:“爸你回去吧,我这么大人了,不会有事的。”

父亲没有动,也没有回答他,眼睛不知道在看着哪里。车一辆接一辆地开动了,白染想说一句再见,却还是没有说出口。父亲站在原地,微垂着头,弯着腰曲着脖子,那身影越来越远了。

15

白染的鼻子很热很堵,一个女孩子瞟了他一眼,他不愿意当着她们的面哭,拼命忍住了。另外的七个女孩子原本是同校同班的,这时候唧唧喳喳说话说得很起劲。其中一个向白染搭起话来,问他是哪个学校的,白染也就跟她有问有答,知道了她的名字叫李红英。

一般都是这样,近郊的条件会比偏远的县乡要好一些,没有人能为白染张罗,他就只能去到最偏远的黄平乡,另外七个女孩子家境都很一般,被分派去黄平乡算是运气非常不好了。车向东开出,过不了一会儿就看见周遭越来越荒凉,路面也越来越窄,一直开进了一片山路当中。白染这才明白,为什么自己坐的这辆车会这么小,因为大车要通过这样的泥泞窄路太困难,而且路的一侧还是悬崖,小货车走得都很勉强。

路确实很远,再加上路面坑坑洼洼,车开得很慢,所以大清早出发,得一整天时间才能到达,如果不顺利的话说不定得拖到晚上。几个人带了点东西当中饭,还带了水壶,就像春游一样。要上厕所也很简单,叫一声停车,就钻路边树丛各自解决了,其余时间,只能聊天,车那么摇晃,要看书看报也不可能的。女孩子的闲聊,大多是议论别人,比如某某的父亲如何如何有地位,不费工夫就能进工农兵大学,又或者某某如何善于跟书记拉关系,分配时去了一个多么先进的大队,还有某某,求爷爷告奶奶地才勉强跟自己的男朋友分配到了一块儿,可惜那个男孩子又对她不是太上心。这种话题实在让人心生不快,现实的确就是这么惨淡,可是反反复复地讲,只会让心情更加烦躁。白染搞不懂为什么女孩子这么喜欢说长道短,当然她们也完全没有让他一同加入的意思,顶多偶尔瞟他一眼,再低着头窃窃私语。明明昨天睡得很早,可在这嘀嘀咕咕的声音当中,他也越来越困了,把行李勉强挪出一小块地方,靠着一个箱子睡着了。

突然急刹车的时候,白染醒了一看,已经到了地方了,太阳还没有下山。女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地跳下了车。李红英说:“白染,帮我们把行李搬下来。”

白染楞了一下,想着这意思是不是要自己一个卸下所有的行李。还好就在这时候,已经有好几个小伙子跳上车开始搬行李了。

车是停在村口,路边站着一排人是来迎接他们的。有村长村支书,还有一些来看热闹的村民。村长是个红脸大汉,额头上深深的几条杠杠,看上去实际上还不到五十岁。村支书是圆脸,看上去就滋润很多,也比较年轻。村长很热情,走过来说:“欢迎欢迎。”也许不太擅言辞,只有这一句话而已。村支书也跟着过来说:“欢迎欢迎。”

白染顾不上行李了,跳下车来。李红英很会说话,叽里呱啦地说:“多谢您拉,还特地出来接我们,以后要给你们添很多麻烦拉。我们还什么都不会,要靠大家多多指导。”白染什么都不会说,只能跟在后面陪笑,四周都是陌生人,他想,自己的笑容一定很僵硬。

16

村长说:“你们指导员没有一起来吗?”

圆滑的李红英一听这话也有些楞住。她们的指导员就是她们班的数学老师,一个姓王的女老师。暑假返校的时候,王老师跟她们开了个小会,告诉了她们分配的地方,简单聊了聊天。之后她们就再也没见过面。早上集合的时候,体育场上人太多,李红英就算再精,也想不到指导员也要来。

村长到底老练些,看到她的表情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打着哈哈说:“是我不懂。我以为你们几个学生出们,要么就是有老师送,要么就是有家长带。自己来了也是一样的,我们这里的乡亲人都很好,不会怠慢你们的。”

李红英也就信了,没再问下去。

村长说:“村里公社办公室后面是个大场院,还有一间大屋子空着,我已经安排人打扫过了,你们就住那儿。狗子妈会给你们做饭,我招呼过她了,早中晚三餐都少不了你们的。”

几个人有些疑惑“狗子妈”是谁,后来才知道,原来就是村长的老婆。这一个村都姓赵,外姓的只有各家媳妇。取名字要排辈份,同辈的名字里都有同一个字,所以时常用昵称。村长大名是赵平坚,所以昵称为老坚。村长有三个儿子,小名都叫狗子,依次为大狗二狗三狗。村长就昵称自己老婆为狗子妈。

村里几个小伙子已经把行李卸了下来,村长摆着手,说:“动作麻利点,小心搬过去,别把东西给摔了。”

人家是要帮忙女孩子拿东西,白染就得自己搬自己的了。大箱小箱的,实在麻烦,巴不得当初没带这么多就好了。正在这时候,一只手抢先提起了两个大箱子,一个声音说:“很重吧?我来帮你提。”

这个声音突然冒出来,把白染吓了一跳,不过声音本身非常动听,不是像他父亲那样沙哑,也不是像当时的电台播音员一样高亢刺耳,而是低沉柔软的。

白染回头的时候,七个女孩子也在看他。这是个外表有些邋遢的青年,穿着时下学生爱穿的长袖,一条军绿裤子,裤脚裁成奇怪的形状,白衬衫上染着陈年的不知所谓的污渍,一双球鞋又脏又破,一头乱发在前额纠结得一塌糊涂。但是在一片乡野山间,这个人就是给人一种眼前一亮的感觉。他身材算不是魁梧,可是比起大数男孩子,都明显要高挑一些,一张脸并不方正,可是看起来就是很引人注目。当时的女孩子着迷的,是电影里面李侠或者少剑波那样的角色,可是这个人看到女孩子眼里,有另一种奇特的魅力。这个人在笑着,可那种笑就是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眉毛轻轻挑着,眼睛微微弯起,嘴角拉出一道懒洋洋的弧度。白染觉得心里怪怪的,但又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于是也就不知道该说什么。

村长咳嗽了几声,说:“小余呀,你能来帮忙,很好很好。”

17

小余嘿嘿一笑,说:“村长都来了,我能不来吗?”

村长又咳嗽了一声,不说话了。

小余眼光很厉害,一提就提了白染最重的那几箱书。白染不好意思了,说:“那几箱很重的,我自己来提了。”

小余咧嘴一笑,露出白白的牙齿,说:“你还没干过农活吧?手劲肯定还是不行。就不要逞能了,小心把你那细津津的脊梁骨闪断罗。”

白染脸一下子就热了,被人看扁的滋味很不好受,但又不能不感激人家,只能说声谢谢,提起了装着衣服的几个箱子。

几个女孩子的行李已经有人在搬了,突然看到杀出这么个人来帮白染搬东西,都有些酸溜溜的。李红英转开脸撇了撇嘴,觉得如果不是白染从中作梗的话,自己应该能跟他说说话才对。这么一个大好青年,献殷勤竟然献到白染那么个书呆子身上去了,真是浪费。

女孩子们也提上了一些脸盆饭盒之类的杂物,进村去了。

黄平乡座落在一个小山坳里,原本环境不错北面靠山,南面有溪沟,村里人不多,但是过得相当安稳,只不过跟其他村镇隔得太远,方位又偏僻,路又不好走,所以越来越显寒酸。原先山上种了许多果树可以贴补贴补,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时候,全给砍了,好在祠堂没被拆掉,算是不幸中的大幸。蓄水塘养鱼也是行不通的,莲藕菱角之类也不行,都会被批成走资派,村里人只好辛辛苦苦多开梯田,多种点稻子包米棉花,这样一来,往山上引水就成了大问题。全国上下轰轰烈烈地种革命稻的时候,黄平乡也种不起来,实在是地形本来就不适于种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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