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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的车站——by飞鸟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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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锡裕说:“怎么?舍不得新鞋呀?但是穿着下地只会糟蹋鞋子。”

白染无话可说,因为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余锡裕说:“你看我脚上,现在穿的是什么?”

白染一看,他脚上脏得一塌糊涂,像两团泥巴,说:“还能是什么,泥巴呗。”

余锡裕忍不住伸手在他头上敲了一下,说:“我叫你看我的鞋子。”

白染才看出来:“这就是草鞋呀?”

余锡裕说:“就是嘛。上山下地,穿草鞋是最好的,又舒服又透气,而且坏了也不心疼。”

白染没明白他的意思,只能随口应着:“是,草鞋很好。”

余锡裕说:“那你想不想要?你总不会真穿着布鞋去收谷子吧。”

白染疑惑着说:“你有多余的要送我?送我也没有用,我的脚跟你的又不是一个码,穿不了。”

余锡裕又敲了一下他的头,说:“你还想捡现成的?想得挺美。草鞋都是自己打的。”

白染说:“你脚上的这双是你自己做的?”

余锡裕说:“这种东西,不自己打,难道还要花钱买吗?”

白染看看余锡裕脚上的黑乎乎的东西,不太想往自己脚上也套上一团类似的东西,只是看着,没有说话。

余锡裕说:“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拉。我现在自告奋勇要教你,你不学,看你后天怎么办。”

白染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舍不得穿着自己的布鞋下地,就说:“那你教教我吧。”

余锡裕心里大乐,说:“那快回去把衣服晾了先。”

回了自己住的院子,里面一个人也没有,陈亭亭和苏姣大概也是去河边洗衣服去了,不知道为什么没有遇到她们。院里晾满了昨天李红英几个洗的衣服,只留了两条空竹竿,白染尽量不占地方地晾好了衣服,就跟着余锡裕走了。

大概十点多钟,该下地的都早下地去了,小路上几乎不见人,白染一边走一边情不自禁地想着昨天二狗说过的话。如果昨天跟陈亭亭她们走散还可以说是偶然,那么今天余锡裕来找自己就显然是刻意的了。余锡裕三番两次地主动接近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今天自己是不是该听二狗的劝告不要再跟余锡裕混在一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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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锡裕走在前面,路上没有再回头搭话。白染看着他的背影,实在相当落魄。他平常的语气动作都是挥洒自如,所以往往使人忽略其落魄之处,此时只看他的背影,就不可掩饰地表现出来了。他走路的时候,步子倒很矫健,但头发和衣着就有些可怜兮兮的味道了。衬衫早就洗得不成形状,军绿的裤子已经褪成了接近土黄的颜色,细看裤裆的地方还有几块怪模怪样的补丁,再加上脚上那双糊透了泥巴的草鞋,简直像个乞丐,回想村长一家人还有村支书,虽然穿得也并不好,可是至少收拾得干净整齐。而余锡裕那一身就是脏到一塌糊涂了。而且对着他的背影,看不到那张生气勃勃的脸,只能看到一个头发剪得歪七扭巴的后脑勺,真是乱上添乱,唯恐不乱。

白染心中忽然有些可怜余锡裕,就算他并不想要自己的可怜吧,可自己就是觉得他可怜,独自一个被撇在乡下,没有亲戚没有朋友,肯定找个人聊几句天都难,好不容易有了新来的知识青年,八个人里面倒有七个是女孩子,他不找自己聊天又能找谁呢?如果硬要说他是图谋自己什么,也未免太小人之心了,何况把自己从上看到下,从里看到外,哪有一点值得别人图谋的地方?这样一想,就把心里的一堆疑虑扫到了一边,放心大胆地跟着余锡裕往村下边走了。

走过了一排稀稀落落的破房子,周围空旷起来,倒像是已经出了村子的范围,白染四下张望,看不到一间房子,纳闷余锡裕到底是住在什么地方。田埂边上陆续有了一堆一堆的草垛,越来越密,越来越高,余锡裕在里面绕了几个弯,就绕到一个木棚子跟前。

说那是个木棚子也是言过其实了,那简直就像一个歪歪斜斜的柴堆,白染细看,倒真有个黑黝黝的门洞,才确定余锡裕真是住在这里。一条杂毛狗突然不知从哪里跳了出来,对着余锡裕呜呜怪叫,一条尾巴晃得快要飞起来,白染冷不防地被吓了一跳。余锡裕胡乱摆了摆手,说:“一边待着去,这会儿没工夫跟你耗。”杂毛狗一下子蔫了,尾巴还在晃,叫声却没精神了,果然没再跑近,趴地上了。

白染说:“那是你养的?”

余锡裕说:“人都养不活了,还狗呢?那是不知道从哪里跑来的,赖着不走了。”

两人说着话进了棚子。白染一看吃了惊。那棚子从外面看歪歪倒倒,进去之后,里面地方原来很大。地方大也不奇怪,奇怪的是里面摆满了密密麻麻的说不清是什么用途的东西。白染回头看了余锡裕一眼,余锡裕笑了起来,说:“该不会把你吓到了吧。我一个男人住在这里,当然会很乱,也没什么值得意外的吧。这些东西都是我从四里八乡收罗过来的,平时摆弄一下,当作玩意儿,对别人可能一点用处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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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里面看,这木棚子四周满是透光的洞洞,顶上搭了一堆稻草再盖了一张油布用来遮雨。棚子正好搭在一大排桑树的树荫里,夏天想必很凉快,但冬天就得受苦了。棚子最里面的角落里拉了几块破布帘子,帘子后面是草草铺就的睡觉的地方。都已经入秋了,床上的竹席还没收,跟枕头被单成了几乎浑然一体的褐色。白染头一天还在说要搬来跟余锡裕一块儿住,现在一看那张床,自己简直不敢躺下去。

白染忍不住又看了余锡裕一眼。余锡裕耸耸肩,说:“我早跟你说过我这里条件差。”

白染觉得这条件差的重点原来是卫生条件差,实在到了惨绝人寰的地步。

床的旁边有一个黑黝黝的铁皮炉子,上面坐着铝皮烧水壶,还装着烟囱,从木棚的缝里通到外面,炉子旁边还有一口铁锅,看来除了做饭烧水之外,冬天取暖也就全靠它了。至于其它的东西,白染总结了一下,大多是五金工具类的,什么老虎钳锯子凿子之类一应俱全,还有链条轮胎之类的配件,大概是修车之后剩下的。如果要一件一件地解释,也未免太费事了,白染就没有再问下去。

余锡裕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拖出来一张小凳子,说:“坐吧。”

白染一看,这凳子竟然是用废铁杆焊起来的,显然是余锡裕的杰作了。白染“嗤”的笑了一声,还是坐了下去。这凳子看起来怪异,坐着却挺舒服,跟普通的凳子也没什么两样。

余锡裕从木棚板壁的钉子上取下一串草鞋,拿到白染跟前,又拖过一个凳子坐了,说:“你看,这一串都是我照着自己的脚打的,不然也可以直接给你穿了。”

余锡裕一板一眼地讲解了一下大致的结构,哪里是鼻子哪里是底子哪里是后跟,问:“大概明白怎么编了吧。”

白染说:“得试了才知道。”

余锡裕点点头出去了,回来时带了大捆干稻草。白染才明白,原来余锡裕住的这个地方,就是村里堆柴草的地方,怪不得要跟着他回来打草鞋了。

余锡裕坐了下来,一本正经地说:“鞋子脱了。”

白染是真不怕脱鞋的,他平常总把鞋袜收拾的很干净,又不是大汗脚,所以说脱就脱,没半分为难,只消半分钟,就把两只脚上的鞋子袜子一起除下放在一边。两只脚一露出来,余锡裕就觉得眼前一花胸口一热。白染的脸本来就很白晰,站在一群女孩子当中也是一眼显出白皮肤的,现在露出的一双脚,因为长期包裹在鞋袜里面,简直比脸还要白上几分。余锡裕很久没见过这样活色生香的情景,只觉得热血上涌,差点难以控制了。

白染却不可能知道他心里的想法,他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自己长相如何皮肤白不白这样的问题,虽然他跟男孩子打交道少跟女孩子打交道更少,但他理直气壮地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地地道道的男人,根本想不到余锡裕那双邪恶的眼睛一直在观赏着他的长相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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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锡裕抽出两根长干草,在手上几拧几拧地结成长长的一串,说:“打的顺序是由外向里,先照着脚的大小把外边的框框打出来,再编里边的面子底子。”一边说一边握住白染的脚抬起来,拿着那条长干草绕在他的脚上比划起来。

其实白染再怎么也是个男孩子,皮肤的确白了些,但绝对比不上女孩子的细腻光润,一双脚也实在长得不怎么好看,尤其指甲好一阵子没剪过,看上去相当野蛮,而且脚板子上一层硬皮,真细摸的话只会硌手。可是余锡裕独自一个关得久了,比坐牢还要憋火,这时候只摸了一下白染的脚,整条胳膊都跟麻痹了一样,喉咙里干巴巴的,就像被火烧过一样,心突突乱跳,比第一次碰了初恋情人的手还要激动。脑子里昏昏沉沉,就好像什么都想不起来,世界只剩了眼前的这个人,连自己都淡出溶解了。他完全搞不清他到底是不是喜欢上了白染,只是觉得,他的每一部分都在呼唤着这个人,管它原因是什么,总之非要不可。爱情是什么,海誓山盟是些什么破烂垃圾,他明明已经看破了超脱了嗤之以鼻了,可是想要的仍然是想要,不比想吃饭想睡觉只是身体上的剥离了主观意识的需求,而是用尽了灵魂烧尽了热情地在渴望。他无法考虑白染有没有可能接受自己,或者会不会有别人硬要来跟自己争夺白染,他只知道有无数的声音在脑子里呐喊。

人与人之间就是这样无奈,无论一个人内心的感情激烈到何种程度,另一个人都不可能感同身受,纵然拼命倾诉,旁人听起来也像是隔靴搔痒,更不用说余锡裕当时什么也没有说,故作镇定,并且埋着头,连表情都不露,所以白染连一丝情绪都没有感染到,弯腰稳稳坐在小铁凳上。余锡裕真是大风大浪见过了,当下脑子成了浆糊,手上的动作却一点异状都没有,讲起话来声音也非常平谈,一根长干草在脚上绕了一圈,找了一个合适的地方打了个结,接着把大致的形状整出来,一边解释一边沿着外框编了起来。

余锡裕手上的功夫非常了得,不假思索地很快就编完了一只,他自己都楞了一下,问:“看明白了吗?”

余锡裕思路全无,解释得颠三倒四,动作又快得不像话,白染根本没看明白,很不好意思。他向来自以为聪明,一时之间相当沮丧,摇了摇头,说:“对不住,没学会。”

余锡裕看到他脸上那种困惑的神情,才恍过神来,也有些尴尬,说:“不要紧,再编一只。”

这一次就编得慢了,每个动作解释得清清楚楚,白染第一次就知道了大致的意思,这一次又看得仔细,基本上记住了,余锡裕第二只编完,他才看出不对来了,说:“咦,怎么顺边了?头一只就是左脚,这一只怎么又是左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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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锡裕一向自以为心灵手巧,今天不留神出了大丑,心里非常懊恼,但又不肯轻易认错,嘴硬说:“刚才你说没看清嘛,所以又编了一次,这次就让你自己试着编右脚吧。”

白染学着他的样,先结起一条长干草,绕过自己的右脚打结,整出一个外框,再一点一点的把底子和跟子编出来,步骤一板一眼,动作也似模似样,最后编出来的,虽然比不上余锡裕的杰作,有些歪歪扭扭,但一眼看上去,也很像一只鞋了。白染扎上鞋带,也很合脚。余锡裕相当意外,说:“看不出来呀,你学得这么快,比我这个师傅也没差到哪里去。”

白染笑了一下,一声不吭地又从头开始编了一只右脚,果然手工更加整齐了,不过穿上余锡裕编的左脚一对比,差别就非常明显了,余锡裕编那一只就是地地道道的成年人穿的鞋,而白染的那一只简直有些像小孩子手工课上做出来的玩具。白染忍俊不禁,说:“学生跟老生之间的差距实在太大了,我都不好意思说你是我的老师了。”

余锡裕心里一下子软绵绵的,险些脱口而出说“没关系,我本来就只想教你一个人”,话到嘴边,把自己吓了一跳,硬生生地咽了回去,改口说:“别这么假谦虚,我说你编得好就是编得好。”

白染站起来,在屋里转了个圈子,觉得这材料虽然寒碜,但是走起路来的确又轻便又透气,不知怎么的就想到草鞋再好,冬天怎么办呢,总得穿棉鞋吧,难道余锡裕也会自己扎棉鞋吗?想起棉鞋的圆滚滚的样子,忍不住又是“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余锡裕摸不着头脑,说:“哪里好笑?”

白染说:“老师会扎棉鞋吗?冬天穿的什么呢?”

余锡裕说:“说你呆你还真是呆呀。现在什么物资都紧缺,你亲娘又没赶来陪你下乡,谁会煞费苦心地给你做棉鞋?冬天来了还不办?找几件旧秋衣剪开裹在脚上,再打一双大草鞋,连脚带布包起来,不就行了吗?”

白染在心底暗暗叹息一声,弯身捡起地上两只作试验品的鞋穿在脚上绑好鞋带。

余锡裕看他这样子是要走,也不能挽留,用干草把另外一双草鞋串起来,又把他换下来的鞋袜绑好递到他的手上。

白染有些不好意思,说:“我回去吃饭去了。谢谢你这么细心地教我。”

余锡裕说:“有空了再过来陪我说说话,这时候我也要弄点东西吃了。”

白染说:“你吃什么?”

余锡裕说:“还能吃什么?洋芋呗。”

余锡裕打开铁皮炉子的风门,往里面扔了几块煤,在炉子边上围了一圈洋芋,又把烧水壶坐回炉子上,看来是要吃烤洋芋了。整个的洋芋本来就很难熟,这样放在炉子边上烤就更难熟了,余锡裕要想吃到这顿中饭,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白染站在棚子的“洞口”,有些发楞,余锡裕偶然回过头了,看到他,说:“咦,你还没走?该不会在等着吃我的洋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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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染被他说得一下子脸红了,慌慌张张地说了一句:“没,你慢慢吃。”转身就走了。

余锡裕看到他那仓皇失措的样子,觉得很滑稽,独自嘿嘿笑了几声,就无可抑制地寂寞起来。其实他挺喜欢自己的这间小棚子。也许外面的世界真的很精彩,可他的小棚子里也已经聚集了足够多的让他感兴趣的东西,如果永远不能再回到那个花花世界,不是不遗憾的,但那遗憾并不强烈,就像他看到自己身边的自己喜欢的东西时一样,就是单纯的喜欢,除此之外也并没有更多涵义了。而白染,甚至还不算是他生活的一部分。就算他将来投入自己的怀抱,又能怎么样呢?想起自己曾经有过的情人,爱时那么热烈,一旦失去了,连一丝痕迹都不留下。也就像人生,不论过程中如何痛苦如何欢乐,最终也是灯枯油尽一无所有。尽管说来无聊,余锡裕片刻之后又想起白染来,想起他那张端正的脸,神情就像白水晶一样剔透,自己从来不曾那样简单纯粹过,也不曾那样坚硬过。就这样一想,他又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白染慌慌张张走了几步,突然又奇怪自己干嘛这么慌,不禁失笑,大踏着步子回自己的小院子去了,一路上很轻松,走在乡间的小径,就好像真的走在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上。

回去还是洋芋,还是那么几个人,还是那么几个话题。

大家都端起饭了,狗子妈说:“今天村上发了一点好吃的,大家都尝尝。”从厨房里端来一个刚出锅还在冒汽的蒸笼。揭开一看原来是鹌鹑蛋。

狗子妈挨个端到每个人面前。轮到白染的时候,他手笨夹不起来,旁边苏姣一直看着他笑,狗子妈就拿起筷子一边给他夹了好几个。

狗子妈看他不好意思,就找话说:“刚我回来的时候,遇到谁都说小白的字写得真好。这回咱们家可得了大便宜了,等过年的时候,肯定得写得漂漂亮亮的春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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