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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的车站——by飞鸟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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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姣低下头看书,白染有些奇怪,说:“你怎么没跟她们一块出去玩呢?”

苏姣说:“她们都发花痴了,追着一个男人献殷勤,我觉得实在太无聊。”

白染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说:“余锡裕的确很有魅力吧。”

苏姣说:“别自卑呀,你也挺不错的。”

白染说:“我哪有自卑,刚才是你骂我呆的。”

苏姣噗嗤一笑,说:“你就是很呆呀,还要怪别人说吗?不过呆人也有呆人的迷人之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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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时候,白染其实是在装呆,因为他不想给别人留下任何出锋头的印象,只是想用这种方式避免卷入世俗的矛盾。他在这个年纪,总会有些不着边际的愿望,觉得自己就算不能出人头地,也至少可以遗世独立。当然在他心里他绝不会认为自己呆,所以听到苏姣三番几次说他呆的时候,他是有些生闷气的。生闷气的同时,他又不屑于为自己辩解,以为清者自清,聪明者自聪明,可不辩解归不辩解,跟苏姣总是话不投机。

苏姣真正的冰雪聪明,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了他的心思。她古灵精怪的,并不怕白染生气,相反暗暗好笑,偷偷瞄了白染几眼,低下头自顾自地看鬼狐故事了。

白染虽然有些不快,但埋头看了一会儿书,就把刚才的话抛到了脑后,身边多了一个人肯安安静静地陪他看书,总不似一个人时的寂寞了。可惜看不了几章,就有女孩子的声音在院子里喊:“苏姣,你个懒猪,大早上的又跟圈里躺着,还不快点颠出来。”声音有些尖,听得出来是袁翠影。

苏姣扯着嗓子说:“有好吃的好玩的呈上来,没有的快些退下。”

袁翠影说:“退个屁呀,你再不滚出来,我干脆砍了你的猪脚下酒吃。你不是总说你不会骑自己车吗?小余弄来了解放自行车,你正好可以求人家教教你,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

苏姣刷地站了起来,动作之突兀简直让白染傻眼。她把书远远地甩到自己床上,一阵风一样地出去了。如果白染以会苏姣会想着叫自己一块儿去,那真是自作多情了,苏姣头都没回,恐怕都忘了屋里还有另外一个人了。白染一时寂寥起来,不知道是因为身边那张空凳子,因为那一群女孩子跟余锡裕打成一片了。

那一天白染再没看到余锡裕,晚上上床睡觉的时候觉得,自己好像没那么在意那个人了。

第二天就是余锡裕说的秋收开始的日子,一群女孩子不得不放弃了打扮,各自穿上最旧的衣服,头发也梳不起任何花巧的式样,统统用头巾包起来。吃完早饭,回去院子拿工具,竟然是早就准备好了的,更奇怪的是,地上一排镰刀都已经贴了名字,单单留了最粗重的一把给白染。白染无话可说,老老实实地拿了,跟着队伍出发。

乡里地方狭仄,白染真以为稻田没几亩,哪知道村长带着他们一直不停地走,踩着石过了河,上了山道弯弯拐拐,绕到了朝阳面一片相当广阔的梯田上。白染才知道,原来黄平乡人是少,但因为位置偏僻,占地范围并不小。修筑梯田是件很费工的事,黄平乡人口不多,其实犯不着这份辛苦,原先山上不少茶树以及果树,贴补生计很够用了。但是为了种革命稻赶鸭子上架,没开过梯田也要开了,茶树果树早就被砍了当柴烧了,稻米产量再上不去,就真要成典型落后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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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山头说高不高说低不低,远近很少有高过它的,但山坡一点也不险,乡里人称为翻船山。之前村长为了稳妥,特地去邻近县里请教了技术,开出梯田倒还似模似样。育秧抽穗的时候,在田垄里蓄上水。眼下已经秋收时节,田垄里的水早放掉了。山上层层叠叠尽是黄灿灿的,今年天气合宜收成应该不错。

一个山坡一天是收不尽的,村长把他们几个带到了山腹中比较平缓的地方,说:“今天的活儿不难,就割呗。你们几个分工协作一下,有管割的,也要有管捆的。不要着急,干一会儿歇一会儿。看样子最近的天气都会很好,不急在一天两天。田里很少有蛇,但也不是完全没有的,要留神,看到蛇了也不要慌,叫我一声,我就在下面两层。”

七个女孩子各自扎了堆,白染不可避免地落单了。他干脆又往上走了两层,自己干自己的,免得形单影只的就好像在示弱一样。收割说起来简单,实际上很辛苦。镰刀看上去薄薄一片,拿得久了,就异常沉重,刀刃本来就不锋锐了,用起来越发吃力,木头柄上布满裂痕,虎口被被磨得生疼。一直弯着腰,背疼得快要断了,想直起身子的时候,头又开始眩晕起来。田里并没人给他准备用来捆稻穗的绳子,只是现搓,幸得跟余锡裕一起学过编草鞋,否则连根草绳都搓不出来。就像村长说的,割一会就歇一下,坐在田埂上,搓起草绳,把割下的一堆堆的稻穗一点点地捆起来。这样一来,就慢得很了。

已经跟其他人走散,白染就算仰起脖子也看不到离自己最近的人在哪里。时不时有人在扯着嗓子唱山歌,按理明明应该就在翻船山上,可声音回回荡荡听起来就好像是在对面远处的某个山头上。天气非常之好,可以一直望到无穷无尽的起伏的群山。白染真的不着急了,一板一眼地干自己手上的活。突然听到稻草被踩得“沙拉沙拉”的声音,有人过来了,抬头一看,来的竟然是余锡裕。

白染说:“这么巧在这儿遇到你了。”

余锡裕笑了,说:“哪那么巧呢。我特地来找你的。”

白染说:“该不会有什么急事吧。”

余锡裕说:“这山上,有什么急事喊一嗓子大家就听到了,哪还需要走过来。都说了我特地来找你的。”

白染想说,你有什么急事要特来找我,又觉得这不成了车!辘话了吗,就改口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余锡裕说:“一点一点往山上走呗。我就猜你是在最上面。”

白染说:“村长没给你分派任务?”

余锡裕说:“别看我们被一本正经分配到乡里来,其实人家是不拿我们当劳动力看的,从来没指望过我们能把农活干出成绩来。村长带你们来,也只是做做样子而已。我不主动跳出来,村长哪会给我分派任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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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染不说话了。昨天他没去找余锡裕,余锡裕也没问起他,他也就没要必要多说,之前一些顾虑,现在看真是自作多情了。再想起余锡裕昨天跟女孩子们想必玩得很开心,白染就更加不痛快,低下头默默割稻穗。

余锡裕说:“瞧瞧你手上的家伙,也实在太不像样了,拿着这个怎么干得好活。你没工具也不早说,用我的这把吧。”

白染看也不看他,埋着头割自己的,说:“不用了,我用这把就行了。”

余锡裕大概也看出他情绪不对,默默地把自己的那把镰刀放在他的脚边,转身去收拾地上散落的稻穗去了。

白染自己干活的时候不觉得,这时候看到余锡裕佝偻着背,身影比往常还要显得孤单一些,突然觉得他非常可怜,而自己毫没来由地就对他冷淡也实在太不像话了,就算他跟女孩子混得好了,也跟自己没有关系,就算他做了什么该骂的混账事,也轮不到自己来骂他,而他对自己,也是一向都好到没话说的。白染拾起地上的那把镰刀,才发现那应该是余锡裕自制的,比早上见过的所有其他镰刀都稍小一圈,手柄上不是草草缠上的布条,而包扎得很精细的软胶皮,刀刃不是粗铁的,而是蓝荧荧的精钢,拿在手里很轻便,割起稻穗来也锋锐得简直有些过头了。

白染连声赞叹,说:“这把镰刀是你自己做的?你还会打铁?”

余锡裕说:“我不会打铁,做这么一把镰刀不需要会打铁的。柄是用黄杨木削出来的,刃是在别处搜来的钢片磨的,自己做的东西总是趁手一些。”

白染有了好家伙,速度提高了好几倍,刷刷地很快割了一大片。

余锡裕笑起来,说:“这么拼命干嘛呀,人家都是慢慢磨洋工的,你犯什么傻呀。”

白染闷头不出声,猛干了一阵,果然有些头晕眼花,手上稍微停顿,余锡裕说:“累了吧,快过来歇歇。”

白染撑不下去,一时觉得金灿灿的太阳在自己的头顶上晃啊晃啊,几乎找不到平衡了,只好走到一边歇歇。

白染对余锡裕心存芥蒂,完全是出于一些见不得人的理由,他一边觉得自己太无聊,一边又不能坦然以对。看在余锡裕眼里,却是完全不同的意思。白染毕竟只是个平常人,听到了自己过往的陈年旧事,不可能无动于衷,说不定还会嫌恶自己。可是该知道的早晚会知道,余锡裕看得很开,而且想把白染哄上自己的床,不可能不过那道坎,所以白染的冷淡态度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再说他不仅仅是哄骗白染,而是发自内心地想对白染好,所以不管怎么碰钉子,他都能保持一种很自然的态度。

白染顶着正午的太阳坐在捆好的稻穗堆上,余锡裕自然又心疼起来。田垄边上有几棵桑树,他走到树下,把脖子上的毛巾解下铺在地上,说:“坐树荫底下不是舒服一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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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锡裕越是殷勤,白染越是别扭,可是眼下也不好意思再拒绝他的好意,乖乖过去坐了。刚坐下,肚子就“咕噜咕噜”的一阵叫唤。白染脸红过耳,窘得很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余锡裕说:“现在是吃中饭的点儿了,我带了东西出来的,吃一点吧。”

余锡裕从旁边拿过带来的帆布书包,从里面翻出一个饭盒。

白染说:“也不急在这么一会儿,我还是回去吃中饭。”

余锡裕说:“真是个傻子,今天大伙儿出来干活,不会回去吃中饭的。你现在回去,也没有饭吃。别人都是跟我一样带饭盒出来的,就落了你一个没告诉。”

白染惊疑地瞪大了眼睛,说:“会这样?”

余锡裕说:“这有什么值得骗你的。”

白染有些伤心,被同伴排斥的感觉实在不好受。其实七个女孩子做什么都一起,独独他一人落单,这种事情本来就是难免的,更何况那七个女孩子本来就是同班同学,只他是另外一个学校过来的。他不是想不通这些简单的道理,但总之还是伤心。

余锡裕把饭盒子递到他腿上,说:“吃吧,很干净的。”

白染一看,那钢精饭盒子擦得亮闪闪的,看上去是新崭崭的,不仅仅是干净了,简直是当成宝贝在保养。揭开盖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五个饼子。白染说:“什么馅的饼子呀?”

余锡裕“噗嗤”一笑,说:“还有什么馅不馅的呢,洋芋饼子嘛。”

白染唉声叹气,说:“要是有一天能……不吃洋芋了,我再也不吃洋芋了,看都不看一眼。”

余锡裕嗤之以鼻,说:“你才吃了几天,以后的日子长着呢。”

白染拿起一个,咬了一口,原来是切烂的泥放在铁锅上烤出来的,原本也许很香,可这会儿一进嘴里就干得没办法,舌头牙齿都快要被腻住了,急忙往下咽,可是干巴巴的咽不下去。

余锡裕赶紧又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军绿水壶。白染这回看也不看,拿起来就连喝了好几口,呛了半天才咽下去了,这一下更窘了,低头盖上水壶盖子,才发现这个水壶跟饭盒一样干净漂亮如出一辙,简直不像邋遢成性的余锡裕会有的东西了。白染拿着水壶端详几眼,这是个普通式样的军绿漆铝水壶,壶身上一点划痕都没有,但是靠近底的地方刻了两个字“童颜”。

白染纳闷,说:“‘童颜’,是什么意思?”

余锡裕看着天,说:“没什么意思的。”

细看时,留意到“颜”字不是时下流行的简化字,而是旧式的正体字,每一个笔划都曾细心琢磨,不是铁丝一样的细线,而是模仿碑贴一样的运笔,非常漂亮的簪花小楷。这一笔字本身就很值得赞叹了,更不用说这不是用纸笔写的而是刻在铝水壶上的。白染说:“原来你的字这么好,比我的字好得多了。之前也应该由你来写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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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锡裕正拿了一块洋芋饼子啃了一口,一听这话,满嘴的渣子差点从鼻孔里喷出来,呛得狼狈不堪,转过头又是咳又是嚼又是咽,半天才能说话:“谁跟你说这是我的字了,我要是能有这么好的字,猪都会上树了。”

白染说:“那这字是谁刻的?刻成这个样子太难得了。”

余锡裕说:“这水壶是我捡的别人不要的,字当然就是旧主人刻的,是好是赖我也看不出来,总之就是俩字而已。”

白染眼尖看到余锡裕端着的饭盒上靠近把手的地方也刻着一样的字,只不过要稍小一些,就觉得余锡裕大概是在糊弄自己,显然饭盒和水壶都是属于同一个人的,怎么自己不提饭盒,他就也不提饭盒?只能说明他心里有鬼。一般来说,在这种东西上面做记号是很平常的,但是花了这么大工夫自己亲手刻字就不是那么常见的事。再说了,如果是做记号的话,应该是写名字才对,怎么选了这么个里外不通的词?童颜,白染第一反应就是“鹤发童颜”这个词,但是谁会没事把这个词刻在饭盒水壶上?白染想不明白,只好认为这是主人随便选的两个字了,练字的人也许会对某些字有偏好,认为有些字写起来就会特别好看一些,也很容易理解。

白染不再追问,余锡裕松了一大口气,他并不想多讲,但一时心情也有些低落起来。两人默默吃着洋芋饼。白染吃了一个就够了。余锡裕说:“洋芋其实挺好的,吃了有力气,你刚吃了几天不习惯,不过也不能饿着自己。”又拿了一个塞在他手里。

白染想说自己并不饿,饭量没那么大,吃一个就差不多了,但又不想说那么多话,就埋着头啃了。吃完就要站起来接着干活,余锡裕拽着他的胳膊把他按到地上,说:“急什么,睡一会儿。”

白染说:“我又不困,睡什么觉。”

余锡裕说:“你不睡,别人中午都是要睡的。”

白染说:“别人中午睡不睡关我什么事?”

余锡裕说:“别人都在睡觉的时候,你一个人埋头苦干又有什么用?”

白染说:“我是真发现了,你是个彻彻底底的懒人,自己变着法子偷懒也就算了,还要硬拉着别人偷懒。”

余锡裕说:“这地不是你的我的,收成不是你的我的,也不是村里任何人的,并不是我一个人要偷懒,而是所有人都没把收成当成自己的事。”

白染瞪大眼睛,说:“你怎么会有这么幼稚的想法,地不是你的我的,是属于国家的,国家还不是千千万万你我这样的个体组成的,结果还是我们的。如果国家好不了,所有人都好不了,包括你我。”

余锡裕咧嘴笑了,说:“我看出来了,你在学校里的时候,学习成绩肯定超级好。”

时下说一个人“学习成绩好”,不但带有贬意,而且有时候还有嘲笑意味,余锡裕脸带讥笑,白染一下子就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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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染沉着脸,说:“都毕业了,还讲什么学校里的事?”

余锡裕说:“因为你讲话像背书一样,而且还背得特别流利,不假思索地一串一串的就出来,肯定用功吧。”

白染说:“你没进过学习班?你没背过这些话?既然知道,还有什么不理解的。”

余锡裕说:“每一个人都知道,学习班也好,课本也好里面的东西都是哄人的,写课本的人是沽名钓誉,装模作样照本宣科的人是别人用心,合上课本马上就恢复了本来的丑恶面目,只有你,一心一意地当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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