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悍匪 中——by香小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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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大不了,我给全大队每人都买个大蛋糕,也值了。”

邵钧嘟囔着,嘴角带着小得意。

罗强深深地看着这人,没说什么。

他那时候心忽然就沉下去,开始掰指头算,再过几个月,三馒头二十七岁。

他还要在清河监狱蹲十二年(之前在看守所关押的一年也算入刑期),三馒头呢?邵小三儿还能在清河监狱蹲几年?哪天蹲得实在没法忍了,这人也就默默转身离开了。

罗强从来没给过邵钧一句承诺,也没有管对方索要承诺。

俩人之间甚至没有经历过表白,一个勾着另一个的手指,面红耳赤地摇一摇,问一句,咱俩好了吧,咱俩处对象吧?他们之间就没有过,双方似乎也不需要。

这片心意,领了,并且受用终生,铭刻在心。罗强不愿意空口白牙用几句廉价承诺就套住邵钧实打实的半辈子,一个男人最年富力强最烈火燃烧的十几年青春,失去了还能找回来吗?

罗强自己被耽误过,不想再耽误另一个。这人哪天想开了要走,他绝对不拦着、霸着。再说,这人真想走,他也拦不住。

那晚小活动室里特别热闹,大家看完电视集体切蛋糕,吃蛋糕。鲜奶油水果蛋糕香甜松软,简直太好吃了,一群饿狼一扫而空。

邵钧冲七班二铺使个眼色,顺子得令,从托盘上挖了一块奶油,一掌拍到寿星佬脸上。

“去你们的!一群操性的……”

罗强也不含糊,手上沾了奶油,扑到人群里,周围好几个人即刻中招。邵钧坐着看热闹,两条长腿翘在桌子上,带头吆喝起哄,随即就被罗强一只大手照脸糊上来。

邵三爷一张俊脸糊满奶油,歪戴着警帽满屋乱窜,身后有人追着逗他……

黑幽幽的厕所里,摄像头照顾不到的小角落,罗强压着人,捧了邵钧的脸。两人用舌头互相舔舐,一寸一寸舔干净对方脸上、脖子上的奶油,再喂到嘴里,用力地吸吮,亲吻,带着奶油味的甜腻的口水沿着两人嘴角流下来……

邵钧吻罗强的眼睛,吻他的眉毛。

罗强缓缓垂下坚硬的头,把脸埋进邵钧胸口,嘴唇贴到对方心口的位置,贴合着心脏,用力吻了一下。

冬去春来,京郊的清河农场进入新的一年。

这一年过得跌宕起伏,小到这座监狱,大到这个国家,都发生了很多让这群人记忆终生的事情。

这一阵子清河监狱里风平浪静,三监区的犯人各安各命,其乐融融。每天中午和晚上在食堂吃饭,一大队三班的人和七班的人以前谁都不对付,打过好多场架,现如今世道突然就变了,这两个班的人不打了,还总是扎堆坐在一桌热乎。

其他队伍的人私下都犯嘀咕,太阳真是打清河农场西边儿升出来了,三监区的阎王和夜叉不掐了,握手言和了。

也有人说,那是他们一大队邵三爷牛逼,思想教育搞得好,每天在那群崽子耳朵根儿底下念咒,唐僧似的,把那一个个炸刺儿的家伙治得都服帖了。

老癞子和罗老二这两位爷,经常凑着头聊天,聊当年在展览路、德胜门、菜市口混道上的那些破事儿,聊二十年前的北京城,聊老三届和七十年代闹运动,聊幼年时代记忆犹深的那场地震,聊老死作古了的爹妈。

这俩人在那里聊得热络,各自手下一群崽子于是也合坐一桌,嘻嘻哈哈打成一片。周末宿舍里打牌,俩班的人相互窜号凑局。在监区联赛上打比赛,一个班的人甚至会给另一个班的加油助威。

王豹那厮一开始还不服气,赖红兵有一回直接把王豹摁在牢号里削了一顿,戳着后脑勺跟这人说:“我告诉你,小子,有老子在这屋一天,你就甭想再跟七班的人找麻烦,不开眼地瞎斗。”

“你想跟七班人掐,你等罗老二哪天出狱了,离开清河,你再去掐。”

王豹嗷嗷地说:“我忒么还剩五年就出去了,罗老二还剩十几年,还没等到他出去,我就先出去了!”

赖红兵冷笑说:“那正好,你就给老子老老实实混完这五年然后赶紧卷铺盖滚蛋,甭炸刺儿,甭惹事,保住你那两只手。我警告你,你再敢找罗强的不痛快,老子这儿就先砍了你。”

晚上,一大队一百多人坐在活动室里,照例收看当天的《新闻联播》。

那天是五月十二号,窗外的天照常灰蒙蒙的,看不见几颗星星,空气污染指数中度,月亮露出大半张脸,再平常不过的一天。

就是那一晚,央视女播音员双眼红肿,声音哽咽,用沉重的声音向全国观众播出一条一条消息。现场连线采访的画面中大地震颤,山川移位,昔日繁华的乡镇高楼倾覆,满目疮痍,遍地是人声哭嚎,那一日历经生离死别。

成都的中学大楼倾塌,青城山上的竹木亭子倒伏,北川的公路像一条身首异位的僵龙与山体绞杀在一起,一个又一个村庄被地震开裂的缝隙整体吞没……毁灭性的灾难面前,所有人都惊呆了,说不出话,扭曲断裂尸横遍地的一幅幅画面刺痛每个人的心。

“那是我们县百货大楼和粮食局职工宿舍!老子家还住那里,塌了,楼都塌了!!!”

小屋里突然爆出一阵声嘶力竭的嚎叫,正是他们七班的顺子。

“小学塌了,小学没了!啊!!!!!!!!!!!!!!!!!!”

顺子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掉头就往门外跑,疯了似的。

邵钧回头,第一时间冲过去,罗强已经先下手,一把从背后勒住人,俩人像扭打一样纠缠,就着巨大的惯性冲力一起摔到地上。

罗强结结实实地摁住人,急促地低喊:“顺子,顺子!别闹,别乱跑,大伙都在呢。”

顺子双眼通红,钳住罗强脖颈的手指掐到肉里:“小学塌了!那个升着国旗的二层小白楼,我都瞅见了!我闺女在里边,我闺女埋在里边儿啊啊啊啊!!!!!!!!!!!!!!!!!!”

邵钧跟罗强一起,把这人摁着钳着给抬走了,留下一屋子呆呆坐着的人,大伙心里都很难受。

坐牢的人,有一天能出去跟亲人团聚,就是在狱中度日如年心底留存的最大希望。

第二天监区长紧急开小会儿,统计监区里四川籍犯人的名单、家庭住址、亲属关系。

有人提议:“是不是这几天先别让犯人看《新闻联播》了?……太惨了,我都看不下去,他们家人在那边的,真在电视里看见哪个挖出来的,还不得疯了?”

监区长说:“《新闻联播》咱还是要看,全国监狱统一规定的,但是这几个家在四川的,不能让他们看,回不去家干着急,再看是得疯了。这几人单独看管,专人陪护。”

监区长指着邵钧:“小邵,你们队的陈友顺,这人交给你了,白天黑夜二十四小时盯好,千万可别想不开,出什么人身事故!”

邵钧问:“陈友顺他家里人现在咋样了,有事没事?咱能不能帮忙联系到?”

监区长:“他家哪旮瘩的?”

邵钧:“什邡下面一个镇。”

监区长看着手里收集的材料,顿了半晌,说:“什邡听说是重灾区,伤亡很大,很不乐观……你做好两手准备吧。”

监区长体恤,特意安排这几天食堂炖大鱼大肉,平时从来没吃过的糖醋鲤鱼,红烧牛肉,四喜丸子,给大伙压压惊,安抚情绪。

国殇之日,万物哀鸣,监道里每一天的气氛都很凝重。电视里播报的伤亡数字每天都翻一番,一座座学校变成废墟,从废墟里掘出幼小的冰冷的尸体。

陈友顺自己单独住了一屋,由他们班大铺全天候陪着这人。

邵钧想来想去,还是让罗强来盯着人。他现在最信任的人只有罗强。别人他觉着靠不住,万一有个意外,别人也压不住、打不服。

罗强跟顺子靠在一张铺上,一个在床头,一个在床尾,默默地抽烟。

罗强问:“小顺,当初,你为啥被关在北京,没返回原籍?”

顺子说:“我逃跑到北京被抓住的,他们要送我回原籍关押,我不乐意回去。”

罗强问:“为啥?你不想你闺女,不想见?”

顺子眼睛红肿,声音沙哑:“想,每天晚上都想。我老婆每回给我打电话来,说闺女也想我。”

“我不想让闺女瞧见我坐牢,看见我现在这样。我宁愿她以为她爹上北京打工挣大钱去了,过几年就回家了,每年我还给她寄点儿钱,买书买文具……我不想让她知道我是个罪犯,让别人说她爸爸是杀人犯啥的,那样她在学校老师同学面前都抬不起头来,太委屈孩子了……”

邵钧从小窗口探了一脑袋,跟罗强用眼神示意。

顺子腾得一下从床上蹦下来,直勾勾地盯着邵钧:“邵警官,我家里人有信儿了?”

邵钧一摆手:“没有,我给你打听着,有信儿肯定头一个告诉你。”

顺子胸口起伏,喘着粗气,说:“都五天了,肯定有信儿了!邵警官你就跟我说实话吧,我老婆孩子到底是活了还是死了?!”

邵钧无奈地摊手:“我真不知道,当地救灾条件艰苦,电话通不上,但是你放心,相信政府相信军队,一定能救出来!”

邵钧把罗强单独叫出来,悄悄地说话。

罗强问:“有信儿了?”

邵钧说:“他老婆从厂子里挖出来了,腰可能砸瘫了。你先别跟他说,再等两天,再让他缓缓。”

罗强:“他闺女咋样?”

邵钧:“……那所小学,已经挖了好几天,黄金七十二小时早都过去了,这两天挖出来基本没活的。我觉着……够呛。”

俩人相对无言。

大灾后一个星期,全监区的犯人列队站在大操场上,为全国哀悼日降半旗,集体默哀三分钟。

犯人们排队走到主席台前,从衣兜里掏出一沓一沓叠好的钞票,塞到捐款箱里,都是最近几个月做工挣的工钱,有的捐几十,有的捐几百。

邵钧合计着把他这月工资捐一半给陈友顺家里。罗强把自己的储钱卡掏出来,说:“你工资留着吧,统共也没几个钱,你拿我的卡帮我去银行办个手续,里边儿有多少拿多少。他老婆要是真残了,身边儿没男人照顾,肯定需要钱。”

之后的某一天,一切落下定局,邵钧和罗强两个人一起,坐在小屋里,找顺子谈话。

顺子情绪极其绝望,两眼发直,说:“你们都跟我说实话吧……是不是没了?”

邵钧拍拍这人的肩膀:“你媳妇没生命危险。她一人儿很不容易,家里又没什么亲人,自己在废墟里刨了两天,一直呼救,最后终于让救援队的人发现到她。”

“她腰砸坏了,以后可能都站不起来。”

顺子眼泪哗得流出来,流了一脸,嘴唇哆嗦着,喃喃地:“是我没照顾好她,是我对不起她,我对不起我家人……”

罗强一把搂住了人,厚实的手掌用力捏了捏。

罗强说:“坚强点儿成不?老爷们儿的,别让你家里的娘们儿把你都给比下去了!”

顺子狠狠抹了一把鼻涕眼泪。

邵钧接着又说:“你闺女……也没事,没有生命危险,就是严重脱水,饿坏了。”

顺子满脸疑虑地看着人,难以置信。

邵钧告诉他,挖掘小学的武警战士直到第七天才挖到教室一层,挖出一位老师的遗体,那个老师以张着双臂扑倒的姿势被砸死在楼梯口,身下压了两个小孩,竟然还有活气儿。

邵钧拿着从网上打印出来的新闻:“绝对不蒙你,你认识字自己看报道,那两个幸存的小孩,其中一个叫陈小芽,就是你女儿。”

那天晚上小屋里传出一阵痛哭声。

顺子嗷嗷的,蹲在地上嚎啕大哭,拉都拉不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近乎崩溃的神经终于松塌下来,快要瘫了。邵钧从来没见过一个男人哭成这样,平时走出去个顶个儿的,也都是能撑起来的硬汉爷们儿,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层软处,都有自己最在乎的人。

因为在乎,所以人还活着,还有希望。

罗强揽着顺子的后背,用男人的力道、男人的方式按了几下,慢慢地讲起他当年的故事,当年他曾经亲身经历过的那场大地震。

“那晚,地一动,我第一个醒的。老大睡在最外边儿,叽咕就滚到地下了,我睡在最靠墙,中间夹着我们家小三儿……”

“地震真来的时候,就那么几秒钟,根本跑不出去。我扯了身上的毛巾被,裹住小三儿,那堵墙就朝我压过来了……”

邵钧睁大眼睛,不说话,静静地听。

“我一闭眼一横心,把小三儿摁在身下,想着死就死了。过了好一会儿睁开眼,发现两根房梁互相对上了,在我脑顶撑成一个三角,再往下砸半米,就把我砸死了。”

“我就慢慢地往外蹭,爬,用两只手挖。那时候年纪小,天不怕地不怕,小三儿就在我下面,睡得呼呼的,让我吵醒了,还迷迷瞪瞪流着口水,俩眼滴溜转,想吃奶……那小崽子,老子忒么上哪给他找奶吃?我光着脊梁伏在他身上,那小兔崽子张开嘴,一口就含着我,妈的竟然拿我当娘们儿了,叼着老子的咂儿不撒嘴,吃上了!”

邵钧呆呆地听着,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心头酸涩,说不清的滋味儿。

罗强说着,眼神陷入往事的回忆,嘴角浮出时过境迁后的平静:“后来听见我爸爸在外边儿喊,三儿,小三儿在哪呢,我说小崽子在我怀里吃奶吃得香着呢!我爸在外面喊了好多声小三儿,到了我也没听见他喊老二,没喊我,那小崽子真是人精……”

“事后我琢磨,我爸爸可能是觉着咱家老二太牛逼了,家里家外都最能扛事儿,所以不用喊,肯定能扛住,肯定死不了……人生谁没经历个大灾大坎的,身边有亲人罩着,一家人在一处,努一把力也就过去了。”

顺子一把抱了罗强的腰,伏在罗强怀里嗷嗷嚎了几声,喊着“大哥我真后悔,我真后悔当初进来,以后出去了,跟老婆孩子一家人好好过日子”。

后来从屋里出来,邵钧拽着罗强的手腕,把人往僻静处拽。

罗强问:“干啥啊?”

邵钧把罗强拽到乌七麻黑四下无人的地方,突然一把抱住了,紧紧地抱着不撒手。

罗强哑声问:“干啥这是?你又发什么情?”

邵钧把人转过去,撩开衣服仔细检查,摸着罗强的后背、后腰、后脖梗子、后脑勺:“我瞅瞅,让房梁砸坏了么?”

罗强忍不住笑出来:“砸坏了你还能见着活人吗?”

邵钧忽然就心疼了:“我要是你爸爸,我绝对不会把你个大活人宝贝儿子落在废墟里,竟然把你给忘了!”

他心疼,不平,自己最看重的人,在别人眼里怎么就得不到珍视?

罗强喷他:“少忒么占老子便宜,你是我爸爸吗,你差着几辈儿呢?”

邵钧还是不爽,特认真地说:“反正出了事,我不会扔下你不管,我拿后脊梁给你撑着,挡着,我扛,不然还是爷们儿吗?!”

罗强看着人,眼神悸动。

以前从来没人跟他说这样的话;家里家外出了事儿从来都是他罗老二扛在最前头,什么时候会有人拿后脊梁替他扛着?

三馒头这小孩,还真当自己有多牛逼呢,总想着要保护他……

邵钧低声问:“哪回我要是出了事,你也给我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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