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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笛一声人倚楼——by闲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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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想叫林非一道去少林寺,却想起林非已经和唐门做了联盟,此刻恐怕要有许多事务处理,因此虽然不舍,仍向他告辞,准备一个人上路。

林非一直将他送出城门才红着眼圈停下,说道:“你去罢。”

直到很多年以后,沈谢仍时不时想起这句话,然后长叹一声,静默半晌。

16.

他一口气赶到少林寺,拉着释悔把四川之行细细讲了一遍,又道:“师父,江湖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各个人都是有关联的。”释悔听了,略笑了一笑,道:“是啊,一个牵一个,一个放不下,便所有人都放不下。”

释悔虽是出家人,但沈谢自听说了他的身世故事后便从心里不觉得他是出家人,本来又和他亲密,不像对着释然那样严肃,便非要拉着释悔说往事。他经历过成都一劫之后,于自身恩怨又看开了一层,听别人的故事时不会太想着“我以为要怎样才对”,因此很少开口打断对方。释悔说了几句,见他听得专注,也打开了心思,一条条细讲起来。

许多年前的事,释悔只淡淡地交待了参与其中的人物,末了说了一句“后来他过得很快活”便开始讲与沈惟、林青山的纠葛。那时他已经做了少林寺的释悔和尚,只是行动自由,又不受戒律约束,季节好时便会四处游赏山水,排遣胸中的郁结。

他与林青山交好后,时常有些书信往来,谈经论道,相互因为知己,十分和睦。

有一日山下送来急报,林青山一改温文尔雅的作风,满篇云山雾罩,鬼气缭绕,血字落款,大红蜡烫封笺,惊得释悔立即出发赶到了杭州。林家白幡低垂,哀婉肃穆之意充斥着小小庭院,释悔又惊讶,又伤心,抓住了林青山问了详情,一听之下,拍案而起,怒道:“这次绝不放过他!”

沈谢听到这里,不由得问道:“那前一次怎样?”他知道自己爹爹为人狠辣,信奉斩草除根的道理,如果真有前一次,甚至前几次,都是不足为奇的。

“前一次?没有前一次。”释悔想了想,摇头道:“我没听说过。”

他看出沈谢眼中一闪而过的困惑,突然叹了口气,笑道:“我曾眼睁睁地看着挚爱之人离我而去,听说好朋友也遭遇了一样的事情,自然越发气不过。”

气不过的释悔安慰了朋友一番,与他慢慢商量对策。林青山是个书生,书生发起狠来往往比武林中人更可怕,于是便拿了一个卷轴与释悔,央他代为采购药料。释悔见多识广,虽看不懂方子本身,但一瞧那几味关键的药材便明白了这是个厉害的方子,也不多说,只拣最好的买了来交与林青山,协助他炼制药物。

“是‘道情’?”沈谢低低地叹了一声,听见释悔“嗯”了一声,说:“是啊,这名字还是林丫头替他改的,恨人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释悔说到这一句,声音渐渐低了,沉默良久,方打起兴致来接着讲述。

道情炼好后,便如一块嫩豆腐似的,颤颤巍巍的能拧出汁子来,化进水里,无色无味,极难察觉。林青山把大量的道情溶进了几坛好酒,请释悔带着去了沈惟府上。

沈惟一向与官府交好,很知道释悔的身份地位,对他当年千金买笑的举动虽不赞成,倒也佩服,敬他是个至情至性的人,于是高高兴兴地摆了宴席,让一家老小都沾了光。

“林青山给我服下了道情的解药后,就毁掉了解药的方子,让道情变成了无解之毒。”

道情毒发,林青山心弦尽断,死前笑留遗言:只求代为照顾女儿林是。

“只有林是?”沈谢没把这句话说出口,只在心里摇了摇头。释悔说道:“我挺奇怪的,就问他非非怎么办,你猜他说什么?他竟然说,男孩儿是顶着天的,他不撑门面,难道叫姑娘出去跟江湖上奇形怪状的人打交道?只是非非还小,恐怕照顾姐姐会力不从心,所以才叫你帮着照顾照顾。”

“结果全反过来了。”沈谢笑着接口道。

毒仙自幼扬名,破了苏家九连环阵、把苏老爷子气得中风不治而亡之后,更是轰动江湖,林家也从此与各大门派分庭抗礼。倒是林青山以为的顶梁柱林非,全是一副小孩子脾气,成天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他听人夸他一句好,先要问问是不是为了他是林是的弟弟,若真的不是,才高兴起来,脸上摆出淡淡的神色来,丢一句“过奖了,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有什么可佩服的”下来,回去了也不肯跟姐姐说,连高兴都要憋在心里。

释悔谈起林非,全然是谈论自家孩子的口吻,末了总结道:“非非啊,就是个小孩儿。”

林是破了苏家九连环阵后不久便遭了苏家兄弟伏击,给苏慎行一掌打成重伤,靠血麒麟吊着一口气上了少林寺求助,释悔拼劲全力也只保住了她一条性命,一身的内功却是再练不回来了。释悔真心难过,觉得十分对不起林青山,不仅让他姑娘成天要跟江湖上奇形怪状的人打交道,还教她伤得几乎站不起来,若是林青山地下有知,恐怕要给自己再来一坛道情了。

“林丫头真真是个奇人。”释悔说到这里,击掌赞叹道:“她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叫苏谨言下了帖子非娶她不可——给林家找了这样大的一个靠山!”

沈谢回想在太平坝上所见所闻,一直以为是林是苦恋苏谨言,情愿为他拼掉性命,却不想是这么个开头,不由得愣了。释悔看出他神色有异,淡淡说道:“我也猜林丫头对苏谨言还是有几分真心的,但——唉,其实这也是她的为人——苏夫人死得,苏少主却死不得;苏夫人死了,最多原本姓林的东西就改姓苏了,东西还是那些东西,日后非非要是争气,再抢回来也是一样,可若是苏少主死了,她一个寡妇,还能成什么气候!”

这种想法,沈谢从来没有过,顿时不知道如何作答,看着释悔淡漠的表情,心中很不是滋味。江湖中人心险恶,他是知道的,但具体怎样险恶却毫无经验,加上林非一向把林是描述成观音菩萨一样的人物,便越发不愿意相信苏林姻亲之中竟有这般算计。然而释悔这一说,他不由得不去想,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只能安慰自己“苏谨言那般身份,怎能被一个姑娘胁迫,定是真心爱她才要娶她的”。

他这么一想,心里就通畅了,听释悔接着说道:“后来林丫头死在唐老三手里,苏谨言虽没说什么,对唐家从此也没再给过好脸。反正他们两家本来就是世仇,说不定哪天就要打起来的,后来为了青城药庐,到底是撕开了脸皮,你看闹得这个样子,连唐远都搭进去了。”

释悔说到唐远的时候,眉宇间全是遗憾惋惜,沈谢一看就知道自己编了一路的借口全没派上用场,释悔见过何等世面,想必一看到是自己来送令牌就知道真相了。

“沈惟害死了林青山,林青山反手又害死了沈惟,苏家和唐家一直纠缠不休,林非跟苏家、跟你也没完没了——只有你,身背血债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不常见。”释悔盯住了沈谢,悠悠长叹,又自顾自出神去了。

沈谢细细一想,向释悔微笑道:“我爹爹照顾我那么多妈妈本来就照顾不过来,也就不怎么管过我,加上我从小就不在家,对那些人大约是轻看的。阿非满心满眼只有毒仙一个,毒仙出事,他自然不能像我一样无所谓。至于别的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那么看不开——人死了几代,山石也不会改变,争来争去有什么意思。”

释悔听了这些,无动于衷,低声叹道:“只可惜了唐远,好好的一个闲人。”

“唐叔叔不是自苦的人。”沈谢上前握住释悔双手,郑重说道:“他心里装着许多人,不像你我为情所困。”

他这话一说出来就后悔了,满脸绯红,只盯着地板看,不敢去瞧释悔的脸色。

他自觉十分十分羞愧,不仅将自己对林非的情感说了出来,更冒犯了出家人,要是释悔责骂还好,万一他也嘲笑自己,那可就不好看了。

“是啊。”释悔闻言,长叹一声,抚着沈谢头颈凄然笑道:“我放下了红尘,却只放不下他。”

沈谢又尴尬又惊讶,脱口而出:“谁啊?”

“一个戏子。”释悔淡淡说道:“你还没出生,他就死了。积年的伤病,救不得——林青山想了些法子,教他轻轻松松地去了。林家于我,恩重如山。”

沈谢听出这里面是一个求而不得的故事,暗自庆幸自己命好些,林非将自己视作骨肉至亲,而且绝不会年纪轻轻就因为伤病死掉,留自己一个过活。他想到此处,情不自禁地微笑了起来,所幸低着头,不曾给释悔看见。

释悔讲完往事,摸出虎符来掂了一掂,随口问道:“你说非非跟着唐远走了?”“是啊。”沈谢笑道:“有阿非在,唐叔叔必定不寂寞啦。”

“那你们两个可怎样呢?”释悔目光如电,逼视过来。沈谢一时惊慌,不知道说什么好,听得释悔又问了一遍,方讷讷回答道:“我等他。”

17.

等人本是世上最惹人厌烦的事之一,但若这等待是早知有回报的,等待变如酿酒,越陈越香,越等越教人期待开坛的芬芳。沈谢觉得自己等林非就是一场盛宴的酝酿,只等着唐家重新稳定下来,林非又独立、又自由了,便可以长长远远地与他一路走下去。

他盘算好了,不急去成都,先回了一趟苏州家里,将故人一一拜访过,又收拾好旧宅院,一个人有滋有味地过日子。

苏谨言自成都惨败后,专心料理杭州事务,等苏慎行葬礼一过,便把青城药庐转手卖给了灵蛇道人,渐渐断了和唐门的联络。唐门少了这么一个大买主,生意冷淡了不少,但唐远本来就打定了主意不再让子弟参与江湖纷争,因此正中下怀,将精力分出来开了许多书院学堂,教授天理人伦、天文数理。他这一大改,搞得许多人以为唐家是翰林世家,专门跑来结交,唐远拿不出许多儿子分给各家的美貌闺女,十分窘迫。

释悔自从与沈谢说了往事,便再不肯与他来往,沈谢一个人过年无聊,去少林寺给师父们磕头时,才知道释悔已去云游,无人知道他行踪。沈谢不放心,顺着那个戏子的线索打听到金陵,听说戏子没有后代,唯一的家人也过世了,再也无从追查,方无可奈何地死了心。

如此过了一两年,沈谢留心世事,听人多次说起唐家,几乎是人人称道。后来林非的名声也起来了,慢慢地接替了毒仙的地位,大家都知道唐先生门下有一位神医,高妙慈悲不下于当年的毒仙,因为是男子,所以行走更加方便,也就有更多人受其恩惠,称赞不已。

林非如此出息,沈谢心中无限欢喜,越来越记得住林非与他说过的话。他二人相互都有杀死对方报仇的理由,沈谢固然不把这当真,林非却也曾说过,虽然我的手要杀你,我的心总是向着你的。青城山一难,林非一头扎进沈谢怀中哭着喊着要回家,沈谢每每想起,都莫名甜蜜。他二人都是无亲无故的,彼此相互依靠扶持,好人也一起做,坏人也一起做,早就分不开了。至于林非到分手前都不忘提醒一句“我总是要来杀你的”,沈谢越想越觉得可爱,轻轻自言自语道:“六年到啦,你怎么还不来呢?”

他一个年轻公子,身世家产相貌武功都是苏州城里数一数二的,不多时便有人来提亲。沈谢想到这一脉总不能在自己手里断送掉,也真心实意地看了几幅画像,也拜访过几户人家。他一向拿林非的话当真,每每坦诚相告,自己身负血海深仇,不日便有仇家要找上门来,如若老先生不急,便等自己了却旧账再来提亲,不要叫好好一个姑娘担做活寡妇的风险。

r>听了这些话的人有些便不肯再见他,也有反而赞他老实可靠的,甚至连嫁妆都提前送了一份到沈府上,千叮咛万嘱咐“我们等着沈公子来迎亲呐”。沈谢哭笑不得,退回去又恐折了姑娘的名声,只好收下,好好搁在仓库里。

等了林非这些年,沈谢早等习惯了,因此一日清晨乍眼看见林非站在自家门口,反而吓了一跳,愣了一会儿,方欢喜得几乎要落下泪来,颤声道:“你,你可来啦。”

林非历练这些年,长大了不少,眉宇间不复轻狂神色,只是一见到沈谢,还是立刻红了眼睛。

“六年之约已到,林非见过沈公子。”林非眨了眨眼睛,拱手朗声道:“今日无论生死,总是你我解脱之时。”

沈谢点头道:“林公子,这边请。”说着,以江湖礼节将林非迎到他二人从前练武的空地上,拔剑相向,起了个“金掌承霜”的手势。

林非沉默一会儿,抽出一把水银似的软剑,发招便是“凤舞九天”,直攻沈谢下盘。他力量不强,但身法轻灵,全凭一股子巧劲,专打人薄弱部位。沈谢来不及惊叹林非技艺精进到如此地步,连忙跃起格挡,在庭中柳树上借力翻身,一剑从当空迎头劈下,去势便是要将林非钉死在地上。这一招从“杨柳观音”中演化而来,弃掌不用,又改为从上向下进攻,杀心狂烈,凌厉无比,若是释然他们见了,必定要大念几句“阿弥陀佛”,用沈谢听不进去的理论教训他好久才罢。林非一剑刺空,不忙起身,就地一滚,堪堪避开沈谢的势头,漫不经心地随手挥剑,直指他小腹。沈谢不得不扭身躲闪,让林非抓住机会站了起来,右手成爪,抓向沈谢面门。

林非受林是教导,一直是左手使剑,沈谢天性随和,一向觉得招数使出来管用就行,怎么使的倒不是大问题,因此从不纠正,导致林非凡是跟沈谢学的招数,攻势都与常态相反,倒在实战中占了不少便宜,还侥幸打败过几个高手。

他这一招也是从“杨柳观音”里演化来的,只是将拼内力的掌法换成了赌速度的点穴挖眼,沈谢曾笑他“怎么跟姑娘似的,专会抠人的脸”,林非倒是洋洋得意,反驳道:“你不是也觉得招数只要管用就行么,这一招‘抓破美人脸’可有一半是林是的功夫。”

所以沈谢对毒仙的敬畏是越来越少,到后来甚至会指着林非又气又笑:“这必定又是毒仙教的!”

外话暂不提,单说这二人过了数十招,林非越来越快,沈谢越来越慢,看似是林非招招急攻,占进上风,懂行的人见了才知道是沈谢以不变应万变,带着林非打,时日一长,任谁也能给拖垮,更何况林非在体能上本就不占优势。

又过了十几招,林非渐渐使出了当年跟沈谢学的招数,与他本身的家门路数结合起来,锐气稍减却越发狠毒稳重,沈谢也不敢分心,将在少林寺学来的本事悉数使出来,越打越酣畅,到最后精神恍惚,几乎以为是和林非在练习双人剑法。

林非到底身体弱了些,一招“仙人指路”使了一半便自己先长剑脱手,被沈谢顺势一带,一招货真价实的“摩罗探路”锁死了全身。沈谢突然想起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过招时用的招数,他也是这样制服了林非,只是那时林非那么小,陪他打架就跟过家家似的好玩,而现下,他已经变成了一般高手都无法与之抗争的翩翩少侠了。

林非要害被制,并不着急反抗,轻轻一挣,自行卸脱了关节,从沈谢双臂中滑行而出,瘫在地下,左手摸起沈谢扔下的剑,自下而上刺向沈谢章台穴。

沈谢一惊,要躲避已来不及,当下也不顾章法,一脚踹向林非手腕。林非大约是还没从脱臼的疼痛里缓过来,手上没劲,一下子便给踢飞了武器,人也不起来,微笑着看向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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