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哥哥……」
邻家小妹的表情是他从未见过的扭曲，似哭似笑，左半边身子还淌着血
「居然这样都不杀他，他可是只妖，你最痛恨的妖物啊！！」
出手快如闪电，对着无法还击的君璃就是一掌。猫妖本能地一闪，虽是避过要害也被震得浑身发麻，终于过了身体苦苦
支撑的临界点，失却意识滑倒在地。
碧婉吸了口气再欲补上一下，却被扑上来的纪青玄伸手格挡住。
「碧婉……你——」
「呵，呵呵……」
小妹又是那般天真烂漫地笑容，只是嘴角沾血看上去无比诡异。
「碧婉，碧婉，那些年你一直这样叫我，害我都忘了原本的名字。」
她伸手抓挠自己的面孔，抓出长长的血口子。然后在纪青玄惊骇的目光中拔下那层平凡村女的外壳，一点点，露出原本
美艳动人的模样。
「采茶女碧婉，在我遇到她的时候就死了。我借了她的身体，再编一个失足落山失忆的借口。用人类尸体来掩饰妖气，
那么长那么长时间都扮演着另一个人，装作另一个人……纪哥哥，你道是为了谁？」
「蛇妖！！」
他做梦都不会忘记那个有着倾城容颜的妖精，怎样一步步逼死姐姐和母亲。
怒气一点点膨胀的同时，有个声音在脑子里慌乱地喊错了都错了，自己已经犯下了不可弥补的大错。
「是……我是妖。」
蛇妖因为他的愤怒变得几分黯然，
「所以从未奢望过。」
从未奢望，甚至想过若是有一天他娶妻生子也安静看着，或许还有下个轮回的机会。
不甘心的是，夺走他的竟然也是一只妖。她舍弃一切学习做个人有多艰难，默默守了纪哥哥多少年，她有多喜欢他，那
只猫妖懂什么，又凭什么？
村里的人是她所杀，蛇妖的左手臂也是被自己忍痛生生扯下来的，拼了撕破伪装被拆穿身份也一定要抢走她东西的猫妖
死，不想被逼到这一步的纪青玄，仍旧下不了手。
蛇妖极其温柔地笑，美艳不可方物，最后垂下长长睫毛
「就算散尽魂魄，我也想得到你啊。」
把自己当亲人照顾的纪哥哥，厉害又偶尔欠揍。
身为强大妖类的她从未体会过那种名为温柔的情感，扮演弱小人类却能得到。不止一次想过，自己为何不生而为人。
只是现在她已经封死了自己轮回的路。
碧婉残破的身体边缘开始泛起细小的白光，以自己的魂为献祭的禁术，这一次，她要猫妖连同魂魄消失在这里。
白光越来越亮，刺得人睁不开眼。纪青玄终于反应过来她要做的事，却连一句
「不」
都喊不出口。
猫妖在过于强烈的光芒中微微睁开了眼睛，一晃而过的画面，他惊骇得无法呼吸。然而下一刻就被巨大的冲击震得飞了
出去，脑袋砸在树干上，挣扎着被再次拖入无止境昏迷。
后来，陌上冥在山腰发现狼狈不堪的猫妖，呆呆坐在地上望着一片焦黑荒芜的土地。
「纪青玄是否有去冥界？」
冥界的少主直直看了他，没有立刻回答。
生死簿，转回镜，有前世续今生，唯有魂魄未灭才得以转生，留一个下辈子的可能。
「鬼目管账，从未出过差错。纪青玄魂魄已散，名字也已经不在账上。璃，你该知道的，再没有那个人了。」
再没有。
怎么甘心，怎么能就这样算了。猫妖垂下头，十指扣入泥土里。
许过“莫失莫忘”的曾经呢，毁了他半生修为六条性命的雷击呢，给他的怀疑和不信呢？还有最后，最后又不顾一切保
护他，代他受了蛇妖那一击的原因呢？！
怎么可能，就这样放过他……
「冥……」
猫妖扬起的脸上竟然一派平静
「向你借一件东西，之后——」
「我拒绝。」
陌上冥像是早就知道君璃想干什么，有些烦躁地向他走了两步
「且不说冥王从不准有人将麒麟玉带出冥界，它能聚集魂魄的说法本身就来自不可靠的传言，从未有人那样使用过！你
这——」
「哦？」
君璃站起来，忽然退开两步，转身不去看好友的脸
「那么说，它果然被藏在冥界……这就够了。」
「什……你！站住！！！」
猫妖足尖轻点一口气跃出好远，不敢回头地直冲出山谷。
抱歉。
冥界无明业火，终年不灭。
“养了”冥那么些日子，这却是第一次到他老窝，更没想到是用“闯”的。
老冥王不久前才闭关从此居于幕后再不出面。年轻的少主又迟迟不归。事件薄上可记得清楚，那一年，冥界大乱。
一只妖精杀上冥界，索取冥界之主麒麟一族镇守的宝物，所有人都以为他脑袋给水泡太久锈结实了，然而直到他一路神
挡杀神通行无阻，这才慌乱起来。
什么都不管了的九命猫妖，就跟被鬼神附身了一般一直闯到了冥府，却力气耗尽终于被镇守此地的魔物和大将给抓住了
。
阴湿地牢，空气中满是粘稠的血气，四周不时传来受不住刑求的痛苦呻吟。
猫妖四肢都被上了沉重枷锁，悬吊在死牢刑架上，利剑一柄柄偏离要害刺进身体，伤口快要愈合的时候又带着皮肉被抽
离，血顺着足尖一点点往下滴，积了一地。
擅闯冥界的妖物下场从来都是死，区别在于进来遛弯的小妖可以死得痛快些，而这样一路斩杀闯至最深处还死性不改偷
窥宝物的，就稍微得痛苦一点儿。
第三天晚上，猫妖已经不大能说得出话，只勉强对着牢外不知站了多久的身影笑了一下。
冥界少主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冷，低声命令其他人都出去。
「你到底要怎样？是算死了我一定会看不下去，一定会来救你吗？！」
冥一步跨进来，死压着才没上去就给他一巴掌好让他脑袋清醒清醒
「居然还真的闯进来了，还真的……」
抓起猫妖染得血红的前襟，另一手拿出一柄短剑
「一千剑，血流尽而亡，别以为这样就完了。」
短剑举到眼前，给他看清楚上面让人胆寒的冰冷纹路和仿佛吸噬魂魄而拥有的锋芒，恨铁不成钢地咬牙切齿
「你没有转生的机会了，没有下辈子！就算是九命猫妖的你，被剥离了大部分妖力仅剩两条脆弱的性命，你做得了什么
你？！」
冥吸了口气，死死盯着他
「即使如此，还想要麒麟玉吗？」
「……冥。」
君璃半垂着眼，看着地上隐隐泛着寒光的的铁链
「我从未求过人」
他闭上眼，不想看见那人震惊的神情
「就这一次，我求你。」
然后忽然用力挣松铁链，用自己心口撞上那柄冰蓝色的短剑。
反射性抱住软倒下去的身体，冥主血红的眼里都是寒意，一室寂静，只听得到一个人的低语，
「那好，可别后悔。」
两天后，猫妖带着麒麟玉离开了这里。
而后的两百年，他亦再未去过冥界。同陌上冥也终于走到这一步，相逢陌路，擦肩不识。
一月后，麒麟玉失窃的消息终于被谁捅了上去。老冥王震怒不已，关了冥，自己去了趟川山，没找到那只大逆不道的妖
，就放了业火烧山。
至此，川山所有妖类，无一生还。
之后老冥王也到了归去之年，少当家出山，冥界易主。
但这些都是后话。
当时的猫妖只是带了麒麟玉回川山，还并不知道这里将会迎来怎样的血雨腥风。
第七十七章
用麒麟玉聚集魂魄，然后重新送入轮回转世。
虽然这个拼凑起来的残破灵魂，并不在三界的记录之上，是完全异端的存在。但只要还未完全消失，只要还“活着”就
还有希望，猫妖是这样想。
事情很顺利，唯一出乎意料的是，因为纪青玄阻止蛇妖施展禁术，碧婉的魂魄并没有完全被吞噬。而是留有一魄，带着
一张恐怖丑陋的脸和深深的怨念，一遍又一遍，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吐出诅咒语言。
第一个五十年在漫无目的的寻找中结束。猫妖已经不是以前的猫妖，没有强大的力量，只凭着打探游历和妖类本身的敏
锐感觉寻寻觅觅。
然而五十年后第一次真正的重逢，让他明白了两件事。
一是麒麟玉无法和与冥界规律相悖的人世情感共存，以冥玉为心脏的纪青玄，早已无情无心，更妄谈爱恨。而另外一件
事，作为妖界至宝，它本身就是个招引妖物的麻烦物件。一意孤行用麒麟玉聚集魂魄，他根本没有想过，只是人类的纪
青玄如何承受得起。
那是在个小道观，也亏得是在道观，不然恐怕那孩子会死得更早。
他记得他漠然看他的眼神，记得他跟他开口说的唯一一句话是妖物，让开。
也记得一年后道长摇头这里早护不住他，以及被描述出低等妖精蜂拥而上争抢撕扯他身体的画面，道长放下茶碗望向后
院，说真是可怜，尸体都找不全。
碧婉凑在耳边尖锐的嘲笑，他一度被逼得濒临崩溃。
不，只要比任何妖物更先找到他就可以了，要快，快一点，再快一点。
看过杨柳依依江岸烟雨，牵菩提，断肠离。或是孤漠十里白骨埋地，风依稀，无人祭。
听杜鹃血啼，亦是在说魂兮归去，魂兮归去。
人世的时间在漫无止境地寻找中缓慢流逝。生生死死，他人的轮回旁观不知多少次，自己还揣着最后点希望，数着年岁
月日。
睁眼醒来望见的总是不同地方的天空，血红的夕阳或是静谧的月夜，他唯有想着那个人可能还在哪个地方抬头仰望同样
的景象，才有力气继续下去。
老道长从之前离开川山就再未见过，冥也只当不认识这么个人，明明那时候一起笑笑闹闹的样子还那么清晰。不止一次
脑中一闪而过的问题是是否后悔，却每每不敢继续回忆。只有逼迫自己不要回头往前看，这路，才走得下去。
余县郊边的小县城，他以为自己就快成功了。
然而那个雨夜赶到后山看到的，是几只小妖分食吴山内脏的场面。
晚来一步，一步而已，血顺着沟壑流淌下来，内脏肉块被扔得到处都是，吴山那张和纪青玄相似的脸上僵直的最后一个
表情是难以置信的惊恐。
杀意简直是同疯狂一同炸裂开的，他从未用如此残忍的手法对待过同类，猫妖的指甲撕扯着那些妖物的血肉，生生扯断
骨头连带皮带肉，粘稠的触感，冲鼻的腥气，令人作呕。
浑身都沾上鲜红，这样大的雨都冲刷不掉，猫妖看着地上那具惨不忍睹的尸体，木然地想，不如下一世，由我来杀你，
至少不会再那么痛苦。
再之后，猫妖留在了安阳史书院，负责记录天下奇谈怪闻，更借此机会继续四处找寻纪青玄下落。
然后一年前的初春，在一场吵吵闹闹的寿宴上，他终于遇到了他。
麒麟玉已经不知被哪位高人封了气息，再没有妖物相扰，楚少爷无知无觉笑出一口好牙，桃花眼亮得简直叫人以为情深
几许，他摇着扇子缓缓道
「这位兄台，一个人岂不无趣得紧？」
后面的故事，就都知道了。
守着玲玲的白毛怪消失了的时候，猫妖说至少还有一个想起的可能，也挺好。
还曾经非拉着自己给碧婉烧纸钱，然后怨恨了两百年的蛇妖也终于放弃，终于甘心。
即便自己始终无法认同妖类的生存方式，猫妖从未多言，只转过头去，也罢，本身亦与你无关。
他背上永不示人纵横交错的伤痕，以及，比之以前不知弱了多少的灵力。
还有那时候明明是和猫妖一同进入窥心的法阵，却只出现了关于猫妖的幻境……
事到如今，楚穆终于知道了原因——无心，所以占不破。
猫妖一早就知道，楚穆比之纪青玄，少的不仅是一段记忆。
苏依依也好，圣晓月也罢，他都只在旁边安静看着，不迎合也不反抗。永远都是站在几步外的距离，触手却不可及。
直到余县的那天，大雨下得稀里哗啦，猫妖蹲在地上笑得流泪，然后抬头说好，可别又忘了。是需要多大勇气才敢再相
信一次，遍体鳞伤过后最后再信一次。
然而。
他同两百年前一样举剑刺了过去，说滚，我不想再看到你。
镶嵌玉石的地方痛得要死，他闭着眼躺在地板上，即使浑身打颤仍努力去够温热胸口里的那块冰冷的石块。扔了匕首，
五指探进血淋淋的内里，然后握住。
这感觉真是要命，他想，然后猛力把它扯了出来。
其实最开始轮回的五十年，纪青玄是记得猫妖的。那几世的早夭也并非全是因为妖物。每次到了记事的年纪，大段大段
莫名的记忆和过于强烈的情感就会蜂拥上来，只是这些都是跟冥玉相抵触的东西，二者无法共存而已，手心是微凉坚硬
的触感，在挖出它的那一刹那，身体痛得几乎痉挛然而这些都没有揭开记忆封印，重新正视那些被埋葬了两百年的爱恨
更让人疯狂它们瞬间席卷而来不给人任何喘息机会，铺天盖地，几欲灭顶。
他终于忍不住呜咽出声——君璃，君璃。
暗红的玉石这就裂开条口子，“啪”一声轻响，碎在掌心。
第七十八章
正月初五那天，大雪终于完全停了，就连屋檐上的冰柱子也在慢慢融化。地面积雪已经很厚，被来来往往的行人踩得脏
兮兮，摆在地上就难看得很。
王妈一边念着今年这天真怪，一边收拾着雪后狼藉。
一墙之隔外面早市照例热闹得不像话，卖包子卖大碗面吆喝声这边都听得见。晨光在琉璃瓦沿边挂了个角，柔柔铺进楚
家大院。照在窗外挂着的冰冷棱上面，折射出的光一晃一晃就有些耀眼。
雪停过后的安阳，温暖如昔，闹腾如昔。十里繁华间，佳人顾盼掩，待百花争艳春雨如烟，醉笑归来燕。
这些，都和圣氏经历过的无数个正月一样，没有任何改变。
「少爷！」
玲玲刚跨进后院，看到自家少爷大冬天就穿个单衣杵在窗子边发愣，好看的柳眉就拧成一团
「哎哎三少爷呐，才病好呢您能不能让玲玲省省心？」
捡了件皮袄子给他披上，又重新去端了杯热茶过来，这才想起正事儿
「老爷让你过去呐，少爷。」
楚穆一惊茶差点泼出来，老爷子这才洗刷了冤情被放出来怎就那么精神，莫不是又要训话？
老爷子却难得心平气和，坐在书房最里面翻账目，怀里还抱了个暖手壶，看到楚少在门口酝酿情绪酝酿半天就是跨不进
来，只得咳嗽一声
「傻着干啥，还不进来。」
说起来楚老爷子纵横商场那么多年，把一个不大不小的店铺做成今天的安阳第一，兢兢业业一辈子，最初不过同大多父
母一样，盼个儿女出息，光宗耀祖。
算盘拨得噼里啪啦响，两眼一眨就算好几筹烂帐，发妻走得早，他独自奔走操劳，已过知命之年，以为什么都看透，然
而停下来回过头，偌大的楚家院子，西风卷了枯叶，凋零一树。
楚穆笑笑站进来，回身把窗子都关好，道
「爹。」
楚老爹忽然就想，也罢也罢。儿孙自有儿孙福。逼走楚菁已是一错，如何能一错再错。
他知小儿子无意经商，而之前参加科举也并非本性。放下账册，楚唯德看儿子垂眉顺目站在一边，终于轻叹口气。
「皇上念你破案有功，赦了殿试的罚。后年科考……」
眼角瞄到楚穆垂了眼，楚老爹又咳嗽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