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清宇和沈墨哲领旨，双双换上衣衫，乘着软轿去了嘉明帝的寝宫。
时间回到下午，嘉明帝派人去贤妃的娴宜殿传旨的时候。
“什么！贬为婕妤？！”杨方宇原本和贤妃一起跪着接旨，在听到嘉明帝对自己的处置时，杨方宇一点都不在意。对他来说，这
些，都是可有可无的东西。若不是为了母亲，杨方宇宁可进到深山老林里去，天天和老虎熊崽子们干架。可是，接着，杨方宇怎
么也没想到，这次，竟连自己的母亲也遭了罪，被贬为了婕妤！
大华朝的后宫典制，由皇后掌管凤印，统领后宫。其下，有贵、淑、贤、德四妃，以皇贵妃为首，辅佐皇后。其后，是昭仪、昭
容、召媛、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充媛九嫔，接下去，才轮到婕妤这一品衔。
贤妃，一日之间，从高高在上的四妃之一，变成了二十七世妇，连九嫔都不是！杨方宇懵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杨方宇捏着拳头跳了起来，死死地盯着前来传旨的内侍。
内侍淡淡地瞥了杨方宇一眼，尖细的嗓音中充满了有恃无恐的讥讽：“大皇子，您想抗旨吗！”
“方儿，跪下！”贤妃跪在地上，神色淡然地呵斥道。
“母亲！”杨方宇受伤地唤了自己的母亲一声。
“跪下！”贤妃神色冷冽地瞪了自己的儿子一眼，旋即转过了头。一开始，她也有一种不敢置信的感觉。她原本就想到了，因为
杨方宇的缘故，她定然也会遭到贬责。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这惩罚，竟如此之重！
贤妃娘娘，李婕妤，其间的差距，多令人讽刺！她甚至有种处于幻境的错觉。可是，杨方宇将她拉回到了现实之中。他们已经不
能再犯错了！
杨方宇望着母亲面沉如水的神情，心中一阵绞痛。都怪他！为什么要听信旁人的撺掇去动那批军饷！不然，不然也不会弄成现在
这样！杨方宇的肠子都要悔青了。可是，这世上没有后悔药。
杨方宇神色颓然地跪了下来，继续聆听圣意。后面，就是对贤妃余下的一子一女的安排。杨方宇已经成年，在宫中别有住处。而
四皇子杨正宇和八公主杨昭璘此时都还年幼，原本都是随母亲住在这娴宜殿内。但现在，李诗桐被贬为婕妤，将会搬到一座由昭
仪管辖的殿阁中，同其他妃嫔合居一殿，已经失去了亲自教养子女的资格。所以，她的一子一女，由皇帝下旨，交由皇后教养…
…
虽然已经有所准备，但真的亲耳听到这道旨意时，李诗桐仍旧眼前一黑，昏了过去。尤其，圣旨上说，李婕妤，今后每月，只有
一次探望子女的机会！
“母亲！”贤妃，不，是李婕妤，在她昏倒的那一刻，杨方宇目眦欲裂，扶住了母亲，仰天长啸。
此刻，杨方宇心中如一片死灰般沉寂，低垂着头，怀中搂着昏死过去的母亲，大颗的泪珠“啪嗒啪嗒”地掉在李诗桐的衣襟上。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其实只是未到伤心处罢了。
母亲，您放心，我不会让你失去弟弟妹妹的！
杨方宇站了起来，将母亲抱到榻上，让她的贴身侍女等着太医来，自己转身对两名传旨的内侍官道：“我要见父皇！”
两名内侍对望一眼，刚想开口，就被杨方宇打断了：“本殿要亲自向父皇领旨谢恩。你们两个奴才哪来的胆子敢拦我！”
内侍面面相觑，只得带着杨方宇去面见嘉明帝。
杨方宇的脸上一片平静，半点也瞧不出暴躁鲁钝的气息。此时的他，倒更像是一个风度翩翩的儒士。
出乎杨方宇的预料，嘉明帝立马就接见了他。原本，他以为父皇一定不会宣见他。所以他已经做好了长跪御阶的打算。不了，此
行竟是出乎意料的顺利。
“凌一，方儿竟到了这里。看来，那孩子还是不行啊。”听得内侍的禀报，杨卫凌叹了口气，对着角落轻轻道。室内，依旧毫无
气息，杨卫凌又叹了口气，吩咐宣见杨方宇。
门被推开，又被人关上。杨卫凌看着走进来的儿子，突然涌上一阵感慨。在自己的记忆中，杨方宇似乎还是那个抱着玩具，对自
己虎目相瞪的孩子。一转眼，竟这么大了。一双眸子，此刻瞧来，也平静地没有一丝波澜。
旋即，这份感慨便被杨卫凌深深地压了下去。只是一瞬间，他又变回了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嘉明帝。
“方儿，有何事？”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杨卫凌对这个儿子的态度都没什么变化。依旧是那样不轻不重，不咸不淡。但正是
这样毫无特别的态度，让杨方宇此刻的心中充满了讽刺与失落。
“父皇，儿臣恳请您收回成命！”走到御座前跪下，杨方宇低垂着的眸子里充满了哀痛。从来也没有想过，对着自己的父皇都敢
怒吼的他，竟然也有低头的一天。
“哼！”杨卫凌冷哼一声，“朕金口玉言下的旨意，岂容你说改就改！怎么，是看朕给你的处罚还太轻了是不是！”说着，嘉明
帝重重地拍了一下桌案。
“儿臣不敢！”杨方宇深深地地下了头颅，“无论父皇如何处置孩儿，那都是儿臣罪有应得。只是，母亲她……父皇，求您不要
怪罪母亲！儿臣愿一力承担所有的罪责！”
“哼！一力承担？你口气倒不小！”杨卫凌讥讽道。
“父皇，求您看在母亲多年来勤恳安分的份上，饶过她吧！也求您，让昭璘和正宇能够继续承欢母亲膝下！”杨方宇的头重重地
磕了下去，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求父皇成全！”
杨方宇突然挺直身子，大叫一声，在杨卫凌反应过来之前，“啪”的一掌，拍上了自己的头顶，然后，所有的生机气息全无了，
仍旧睁着的双目也渐渐黯淡了下来。
杨卫凌“嘭”的从椅子里弹了起来，而后又重重地跌坐了下去。低沉的声音在大殿内响起：“来人呐……”
一瞬间，嘉明帝仿佛苍老了十几岁。
杨方宇子绝而亡的消息传到娴宜殿，李诗桐手中的药碗滚落了下来。在怔愣了一会儿后，李诗桐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凄厉叫声：“
方儿！”而后，一口鲜血喷出，就不省人事了。
一名皇子自尽了，而且还是在他的父皇面前自绝生机，这件事，仿佛一个天雷轰在了整个皇城之上。
杨清宇从嘉明帝哪儿回来，又在皇后那儿待了一会儿。等他回到泰煜宫已是半夜，沈墨哲一直静静地跟在他身边。望着满脸疲惫
的杨清宇，沈墨哲心中担忧不已。
“我太大意了。”杨清宇颓然地躺在了床上，“我早该想到的。大皇兄对贤妃被贬一事绝不会无动于衷。我该亲自去缓住他的。
我应该去的。”此时，杨清宇心中充满了懊丧。自己一时的疏忽，却酿成了这样的悲剧。
“别瞎想了。这本不关你的事。这条路是大皇子自己选的，与你何干。”
“不是啊，墨哲。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帮大皇兄吗？”杨清宇苦涩一笑，“也许你们都以为，我这次出手，是为了拉拢人心。可是
，不是啊！”
“你……”沈墨哲一惊。不是为这个，那是为什么？杨清宇和杨方宇的关系，算不上好吧？
“为什么？”杨清宇盯着自己张开的五指，仿佛在喃喃自语，“我好羡慕他，有个那么关心他，心疼他的母亲。那天，我见到贤
妃的时候，她在哭，为了自己的儿子，在哭。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羡慕。”
杨清宇落寞的声音飘落在室内，沈墨哲沉默了。他的确没有想到，就因为李诗桐的几滴慈母泪，杨清宇就决定要帮杨方宇。
“贤妃娘娘现在，一定是伤心欲绝吧。”沈墨哲坐在杨清宇身边，也呆呆地对着自己的手指发呆。
“是啊……”杨清宇长叹一声，反手盖住了自己的眼睛，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窄小破败的门被推开，给昏暗阴沉的室内带来了一丝光亮。这狭小的斗室内充斥着一股死寂的味道，令杨清宇忍不住拧紧了眉头
。
看向靠坐在简陋的床榻上的人影，杨清宇走了过去，轻声道：“娘娘？”可惜，床上的人对他的到来没有丝毫的反应。
这件陋室里住着的，就是李诗桐，曾经的贤妃，李婕妤，现在，却是掖庭局内的一名罪妇。
杨方宇企图用生命来维护自己的母亲与弟弟妹妹。却不想，这一招，竟彻底激怒了嘉明帝，直接将李诗桐贬入掖庭局，并永世不
得与杨昭璘和杨正宇相见。从此，李诗桐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再加上杨方宇身死所受的刺激，从此一病不起。在掖庭局破败的
环境下，身体更是每况愈下。要不是有杨清宇暗中的吩咐和照料，只怕早就亡故了。
“我今天见到四弟了。他一直苦恼着吵着要见您。”毫不在意地在破旧的椅子上坐下，杨清宇伸手给自己倒了杯水。
果然，听到杨清宇的话，床上的人影动了一下，但随即，又是一片死寂。
杨清宇叹了口气，望着粗糙的茶碗中的白水，自顾自道：“您现在是见不到四弟和八妹了。但起码，你们都还活着，谁知道以后
有没有机会呢。将来若是四弟和八妹得了圣宠，你们能够见上一面，还不是父皇一句话的事。再说，这掖庭里头，也有不少派去
鸣凤宫做活的……”
杨清宇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停了下来。床上，那个原本坐着一动不动的人突然爬了下来，抓起桌上的馒头、饭菜，狼吞虎咽着。
杨清宇叹了口气，起身出门。在门外向人吩咐了些什么，便离开了。
第28章
午后的书房内，一大一小两个少年正静静地待在里头。一个斜倚在榻上，漫不经心地翻动着手中的书册，一个立在桌案后临帖习
字。只是，杨清宇一边在那里挥毫泼墨，一边时不时地往软榻那瞧上两眼，明显心不在焉。
奇怪，墨哲今天怎么没有说我？杨清宇心不在焉地想着，一不留神，一大团墨渍滴在了纸上。杨清宇懊丧地叫了一声，无奈地把
纸卷成一团，扔到了一边。唉，这是今天写坏的第几幅字了？
“你这么心神不定的，再写一百幅也是白费。”沈墨哲听到动静，头也没抬，出声讽刺着杨清宇，手里的书又翻过去了一页。
还不都是因为你！杨清宇在心里暗暗嘀咕道，可他却万万不敢把这话说出来。
沈墨哲调整了一下靠枕的位置，继续在那儿看书，心中却着实有些好笑。他当然知道杨清宇今天为什么如此坐立不安。可是，他
就是不想和他说话。因为，他突然发现，看杨清宇这样一副忐忑小心，尴尬无奈的样子，实在是太有趣了！
好吧，他承认，他是恶趣味了一点，变态了一点。可是，这也没办法，谁让杨清宇这样子实在太好玩了呢。
杨方宇的葬礼已经过去了半年有余。嘉明帝依旧没有任何心软的迹象，将李诗桐贬入掖庭局之后，就不闻不问了，也没有松口准
许她见见自己的一双儿女。可就是这种时候，身为太子的杨清宇却做出了一件胆大包天的事。他居然利用掖庭局的宫女有时候会
被派往别宫干活的机会，让李诗桐和杨正宇，杨昭璘见了一面！
虽然只是一次短暂到可以用迎面而来，擦肩而过来形容的会面，却已是大大触犯了圣意。即便杨清宇行事再周密，再隐蔽，可对
于没有秘密可言的宫廷，谁又能保证嘉明帝不会知道？
万幸的是，不管嘉明帝有没有知道，关于这件事，并没有什么后续的反应。饶是这样，沈墨哲还是吓出了一身冷汗。皇后更是将
杨清宇叫了去。沈墨哲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但杨清宇回来的时候，脸上的五个指印仍旧依稀可见。可是，他的神情却依旧高
昂倔强，带着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精神。
沈墨哲对这种精神虽然赞叹不已，却仍是要数落他一番。想做英雄？可以！但请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若是没有足够的本事，
只凭一腔热血贸然行事，只会变成狗熊，而且还是死狗熊！
替杨清宇拿冰袋敷脸的时候，沈墨哲就是这么恶狠狠地教训杨清宇的。可杨清宇在这件事上却仿佛被下了魔咒一样，犟得要死，
怎么说都劝不会来。看来，皇后的这一记巴掌并没能把他脑袋里那些执拗的想法打掉。
“这跟英雄是两码事。我也不想做什么英雄。我只想坚持一些东西。”
“可这些东西或许会要了你的命！”
“若是没了这些东西，活着，跟死了又有什么分别？”而且，这样的我，只怕连你都会看不起。这是杨清宇藏在心里没有说出口
的话。
一时间，沈墨哲很矛盾。没错，他很赞赏杨清宇的这份坚持，也正是这份至诚至性，才使他心甘情愿地安然待在杨清宇身边。可
是同时，他又清楚地知道，这些东西，对一个要踏上统治者地位的人来说，太危险。尤其是这个人，还没有完全长成，还没有成
为一个真正的掌控者。或许什么时候，这些他所坚持的东西就会化成尖利的长矛，直刺他的心窝。
今天，沈墨哲知道，杨清宇又替李诗桐母子安排了一次会面。可是这次，他并没有阻拦劝说，而是任由杨清宇行动。所以杨清宇
才会那样坐立不安。
为什么他一点反应也没有？为什么这次他不骂我了？他是不是生气了？他以后是不是再也不要理我了？
这些，就是杨清宇所担忧的。
其实，沈墨哲的想法很简单。既然那是你坚持的，那么，好吧。那你就继续坚持吧。若是出了什么祸事，也正好让你看看你所坚
持的东西究竟要付出怎样的代价。然后，你再考虑一下要不要继续坚持吧。
沈墨哲之所以这么镇定，一是因为杨清宇身为嫡长子，被立为储君。若是他没有犯下什么滔天大罪，嘉明帝是没有理由违反祖制
废除太子的。其二，也就是当今皇后江慕兰。这个女人，太神秘，心机太深沉，沈墨哲可不认为她回任由自己唯一的儿子，未来
的皇帝踏入什么必死的局面却不闻不问。所以，有着这两点凭仗，沈墨哲相信，杨清宇至少是安全无虞的。至于苦头，趁着年轻
，多吃点，记记教训，长长见识，积累些生存经验，还是不错的。
一个没有经历过丝毫历练的孩子，怎么撑得起一个天下！
“墨哲，你这么盯着我瞧做什么？”
原来，沈墨哲一时出神，竟盯着杨清宇瞧了老半天，只瞧得杨清宇心中发毛，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自己盯着人家看了这么久，沈墨哲也有些不好意思，但看着杨清宇一副不自在的样子，不禁玩心大起，脸上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了
坏坏的笑意，直看得杨清宇头皮一阵发紧。
哎哟，这小祖宗又要出什么幺蛾子了？
只见沈墨哲施施然起身，以一种慵懒写意的姿态迈步到了杨清宇面前，吹了声口哨，在杨清宇惊愕的目光中勾起了他的下颚，调
笑道：“自然是太子殿下生得俊俏，惹得墨哲心中不已，一时竟瞧得失神了呢。”
“轰！”杨清宇的脑海中炸开了一道响雷，鲜艳欲滴的色泽迅速蔓延了整个面颊，直至脖颈。即便知道沈墨哲是在开自己的玩笑
，杨清宇却依旧止不住一阵脸红心跳。只觉得口干舌燥，不住地吞咽着口水，以缓解体内升腾而起的燥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