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儿，你瞧瞧，沈少傅的公子可和你的心意？”
一石激起千层浪，谁也没有想到，在这种问题上向来独断专权的嘉明帝竟然会直接把选择权抛给太子。
随着皇帝的视线，众人的目光也都集中在了杨清宇身上，屏息静待。几乎所有人都在等待着太子殿下下一刻的婉拒。
相较于其他人暗自压抑的激动，坐于朝臣首位的杨显诚依旧是一派安然，神色潇洒，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一口一口地抿着杯中
的美酒。在他想来，皇帝此番询问无非是走个过场罢了。毕竟恩旨是他特地下的。但对于心高气傲，胸中自有一番天地的太子而
言，沈墨哲这种年幼又毫无剑术的小孩，只怕他是看不上眼的。
想到这里，杨显诚脸上的笑意又浓了几分，带着几分得意饮尽了杯中的琼浆。然而，未等他咽下喉间的美酒，却听到太子清冽的
声音在大殿之上响起。
“沈少傅家学渊源，儿臣自是相信他与沈大儒亲手教导处的弟子定然是才学非法。沈公子现在虽然年岁尚小，却胜在资质聪颖，
潜力无限。儿臣没有异议，就让沈少傅的公子做儿臣的侍读吧。”
一时间，满堂静寂。大概谁都没有料到，太子真的会选择沈墨哲吧。在此之前，几乎所有人都转着同杨显诚一样的心思。而今，
木已成舟。圣上钦点，太子又没有异议，这太子侍读的人选，算是定了下来。
不甘地攥紧了手心，杨显诚硬生生地咽下了即将冲出口的反对，转而换上了调笑一般的口吻，对杨清宇笑道：“恭喜殿下了。呵
呵，本来你皇叔我还想着让皇上把这沈家的小神童赐给你那不成器的弟弟，好好熏陶他一番呢。唉，看来你堂弟是没有这个福气
咯”
听得此言，杨清宇微笑着朝杨显诚拱了拱手，推脱了几句。沈墨哲心中则是冷笑连连。想不到，因着沈家在儒士中的地位，竟让
他成了一个香饽饽。
专注于分析局势的沈墨哲没有注意到，御座下方，那个身着杏黄的身影，此刻正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自己，眼中，是他本人都未曾
发觉的炙热。
杨清宇自那孩子一进大殿便上了心。看着这个孩子虔诚谦恭地跪在自己的父亲面前，忽然生出了一股不悦来。那人，似乎生来就
该是立于高山之巅的，那样的人，无人能够承受如此的跪拜，无论这人是谁！于是，猛然间，竟对自己的父皇生出了一股怨怼。
八岁的孩子对自己这一突如其来的情绪有些惊恐，但所幸尚能镇定自若地稳住心神。旁若无人地掩去自己的议程，装作好奇的样
子，杨清宇光明正大地打量着眼前的人。
没有了白日所见的恬淡悠然，在那堪称谦卑的动作之下，杨清宇却分明感受到了一丝骄傲与愤怒。这一发现让他莫名地兴奋起来
。平息下内心的躁动，杨清宇继续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沈墨哲。
那个孩子一直低垂着头颅，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想到他白天那副懒散随性的样子，杨清宇几乎可以肯定，在那张脸上，绝对没
有相应的恭敬与惶恐。那么，该是怎样的表情？
无趣？讥讽？
哑然一笑，杨清宇自嘲地摇了摇头，怎么可能！他参加了多少次这样的宴会才产生了这种感觉。而他，一个六岁的孩童，甚至都
没有见过这样的阵仗，又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情绪？
不过，若是他的话……
杨清宇的脑海中浮现出沈墨哲睡梦中那一抹宁静淡然的笑容。似乎，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嘉明帝端着酒杯，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自己的胞弟，在自己的思绪中沉浸了片刻，记起了仍然跪在地上的沈家父子，温和地笑着，
亲切道：“少傅，快快起来吧。来人，赐酒！”而后，有对杨清宇道，“皇儿，往后墨哲便是你的侍读了，让他坐到你旁边来吧
。”
在众人的注视中，杨清宇点了点头，没有开口召沈墨哲过来，而是自己走了下去，缓步来到依旧跪着的沈墨哲面前。嘉明帝微不
可查地点了点头，显然对杨清宇这一“礼贤下士”的举动十分满意。
望着眼前的锦靴，沈墨哲心中又是一阵无奈。这个人，以后就是自己的“主子”了啊。嘲讽地撇了撇嘴，沈墨哲再度俯身，又是
一个大礼行下。
看着在自己面前弯下脊背，底下头颅的身影，杨清宇心中再度涌上一股不悦。他不该这样！不该如此卑微地匍匐在他人的脚下。
他应该笑，那种云淡风轻，看透世事的笑，笑得风华四溢，淋漓酣畅！
暗暗下定了决心，杨清宇摆出一副尽可能和善亲柔的表情，俯下身，将手伸到沈墨哲面前，用轻柔却饱含着不容置疑的语气道：
“你名叫墨哲？记住本宫的名字，杨清宇！从今天起，你沈墨哲，就是我杨清宇的人！”
霸道的话语在沈墨哲耳边炸响。沈墨哲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正对上了一双晶莹的黑眸。那抹如同夏夜星辰般璀璨的光彩瞬间俘获
了沈墨哲的心神。
不知沈墨哲心中所想，杨清宇为对方突然间显现的呆滞扫去了心中的抑郁，最嘴角的笑意越发地飞扬跳脱，眼中的光彩更甚，直
如一个幽黑深沉的漩涡，仿佛连人的灵魂也要吸进去一般。
心头升起一股警兆，沈墨哲对上杨清宇的满脸笑意，眨了眨眼，回了对方一个笑容，温润羞涩，美好如斯。
牵着沈墨哲的手颤了一下，杨清宇眼中的光彩变得幽暗深沉，带着娇小纤弱的沈墨哲在自己的位置上落座。
太子选侍就这样落下了帷幕。接下来，按照惯常的模式，皇帝又为其他几位皇室子弟选定了侍读。宴会继续进行着。
丝竹缭绕，舞姿翩然之中，一派觥筹交错，歌舞升平的景象。只是，在这繁花似锦之下，又掩盖了怎样的波涛汹涌……
小小的手掌捧着玉杯，沈墨哲眯着眼，冷眼打量着眼前的浮光声色，心中却是冷笑连连，不动声色地品尝着桌上那些难得一见的
珍馐。
“唉。”旁边传来了一声轻叹，沈墨哲转过头，正是刚刚将又一波前来敬酒的人打发走的太子殿下。看到杨清宇疲惫地揉捏额头
的样子，沈墨哲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心酸来。这也是一个可怜的孩子……
沈墨哲怔怔地望着杯中澄澈的液体，心中低叹一声。或许是因为杨清宇方才那充满了朝气的霸道宣言，或许是他在同众臣周旋时
散发出的爽朗气息，亦或者是想到两人已成定局的“不一般”的关系，沈墨哲知道，杨清宇在自己心中的地位已经带上了那么一
丝特殊的味道。所以，连带着，也重新审视起这个人来。
寂寞、辛酸、压抑、孤苦……沈墨哲可以一口气举出无数个词来形容杨清宇将来的帝王生活。可悲，可叹。世人只知仰望那张座
椅散发出的夺目光彩，却忽略了其下掩盖的事实。凡是得到，必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谁，都不能例外。
按耐下心头的不悦与厌烦，杨清宇好不容易脱身，回到了自己的位子，就看到沈墨哲正端着酒杯兀自发呆的样子，心中不由得有
些好笑。这个小家伙，明明是那么小不点一个，却偏偏要像个大人一样故作深沉，直叫人想要捏捏那张白白嫩嫩的小脸，想要看
看那张脸上会生出怎样生动有趣的表情来。
“呵呵，看你下午睡得挺沉的，我还以为你会赶不及这次的宴会呢。”杨清宇撩起衣衫的下摆，坐了下来，亲切地对沈墨哲说到
，话语间的熟络仿佛是一个邻家大哥哥一般。
“啊，是你！”沈墨哲正在心中摇头晃脑地替杨清宇感慨着他不幸的未来生活，蓦地听到对方的声音，回头一瞧，脑中电光火石
般地闪现过一幕景象，下意识地就脱口而出了。
话一出口，沈墨哲这才发觉不妙，亡羊补牢般地捂住了嘴。
第8章
沈墨哲亡羊补牢般地捂住了嘴，可是话已出口，再看看杨清宇越来越沉的脸色，显然是听到了，并为此不快着。沈墨哲眼珠一动
，下意识地扫视四周。还好，殿内的众人正自酒酣耳热，即便偶尔有视线飘过这里，却也因为距离的缘故看不真切。
沈墨哲松了口气，心中却不免有些懊恼。如今他的身份已不同往日，凡事都需小心谨慎，步步为营，稍有差错，只怕都会落得个
身死族灭的下场。
想到这里，沈墨哲心中更是添了几分警戒，待没有人注意这边了，才转向了杨清宇。可是，杨清宇见沈墨哲居然没有认出自己，
心中已然不快，又看他忙着四下张望，压根没有把他放在眼里的样子，心中不由更为淤塞，索性别过了头，拿起酒盏，一杯接一
杯地饮着。
虽然因为沈墨哲和杨清宇年纪都还小，桌上放着的美酒是一种名为“美人泪”的形同果汁的御酒。但喝得多了，到底也是会有几
分醉意的。
沈墨哲对杨清宇这般明显赌气的行为有些好笑。在他看来，杨清宇身为一国太子，怎能如此率性。不过，如今的他和杨清宇可以
说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身为侍读，他有责任劝诫太子的言行。
不提这点，就光论他们的年纪，沈墨哲也不该痛杨清宇计较。更何况，沈墨哲心里之前还在替杨清宇惋惜，此时更不免有了一丝
心软，声音也变得温和不已，挺起来更是隐隐有着服软的意味。
“殿下，饮酒伤身。这酒虽然不浓烈，但喝多了也是会醉的。听说这是南国进贡来的碧桃，甘甜多汁，殿下不妨尝尝。”想了想
，沈墨哲似乎意识到自己现在还只有六岁，于是又加了一句，“小臣方才尝了一个，可比这什么‘美人泪’的味道好多了。”
软软的童音中带着点点委屈的意味，让人听着心头也不由得跟着一软。杨清宇心头一动，撅了撅嘴，叹了一口气，终究还是没有
忍住，转过身，望向沈墨哲。
殿内热气升腾，将沈墨哲的脸熏得有些发烫，再加上之前饮了几杯酒，沈墨哲的脸上更是泛起了一抹红艳的色泽，迷离柔和的宫
灯在稚嫩清秀的脸上映出一股诡异的妖媚来。
杨清宇怔怔地望着双手捧着一只碧桃，望着他的沈墨哲，那双晶亮的眼眸中因为委屈与怯怯，泛起了迷蒙的水雾，唇边沾着的糕
点的碎屑又让人意识到，这是一个才不过六岁的孩子。魅惑与天真，没有丝毫冲突地融合在了一起，浑然一体，别具风情。
杨清宇呆呆地望着沈墨哲，心中荡起了从未有过的波澜。从来都不温不火的内心，此刻却仿佛又什么东西在搅动一样，泛起了阵
阵涟漪。八岁的孩子对这些仍旧是懵懵懂懂，只是觉得，对面的这个小娃娃，很好看，很特别，很让他，心动。
对于杨清宇呆呆愣愣的反应，沈墨哲微微地眯起了眼角，心中隐隐地升起了一丝不悦。这个太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由得，不满
又变成了疑惑，继而又变成了无奈，只能依旧用可怜巴巴的眼神望着对方。可叹他一个三十出头的“老男人”，竟要向一个八岁
的小娃娃做出这等表情。当真是可悲，可叹。
大殿上犹自一派歌舞升平，觥筹交错的盛景。而在御座的下方，先前众人视线瞩目的焦点，两个小小的孩童正彼此凝视着。
端着酒杯，嘉明帝的视线飘向了那两个孩子。身为帝王，猎鹰般的直觉让他察觉到，这两个孩子之间铁定是发生了什么。
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朝臣们此刻也发觉了异常。顷刻间，沈墨哲与杨清宇的所在之处又成了众人视线的焦点。已经没有人再去聆
听台上的乐师奏出了什么天籁之音，也没有人再去欣赏弱如扶柳的舞娘又迈出了怎样动人心弦的舞姿。先前时不时飘过的隐晦的
打量，也在一瞬间变得堂而皇之了起来。
转动着手腕，杨卫凌眯起了眼，杯中的酒液悠悠地晃动着。此刻，这个帝王的心中升起了一股杀意。他的儿子，这个帝国未来的
继承者，不该有如此明显的情绪外露的情况发生！所有让他流露出如此情态的存在，都该被抹杀！
下方，杨显诚同他的大哥一样，眯起了眼，但那双眼中，却是难以抑制的喜色。这个男人清楚地知道，以自己哥哥的心性，太子
此刻的行为，只怕要为沈家的这个小神童，甚至为整个沈家带来灾祸了！不过，这倒也合他的心意，不是吗。
大殿上异样的气氛让沈墨哲清醒了过来。感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沈墨哲心中暗骂，大脑也迅速地转动了起来。
杨清宇亦是绝顶聪明之人。在一愣神之后，早已觉得不该如此失神，引人疑窦。殿内异样的气氛他也感知到了，却苦于不知该如
何应对。杨清宇的心中更是因此生出了一丝不妙。但愿不要给这个孩子带来什么灾祸才好啊！
杨清宇在心中暗自祈祷着，却见对面的小家伙朝他调皮地眨了眨眼。杨清宇正在想是不是自己眼花看错了，那个孩子却又露出了
孩童天真痴傻的表情，眼中带着疑惑，仍旧注视着自己，一只手却伸到了嘴边，一阵摸索，竟从嘴角边捻下了一粒糕点的碎屑来
。然后，望着指尖那一粒糕点的碎屑，这位新上任的小侍读，在傻愣愣地眨了几下眼后，脸腾地变得通红，鲜艳欲滴，眼神也不
知所措地游移了起来，然后求助般地看着杨清宇。
此刻的大殿上，察觉出异样的乐师早已停止了演奏，此时正是一片沉寂的时刻。然后，殿上突然响起了一声轻笑，却是嘉明帝。
听到这一声带着明显的调侃意味的轻笑，杨清宇松了一口气，故作深沉地摸上了沈墨哲的脑袋，拍拍他的头道：“呵呵，墨哲果
然还小啊。”
那边，嘉明帝松开了皱紧的眉际，看看那直欲将头埋到桌子底下去的沈墨哲，再看看一脸无奈的儿子，摇摇头，放下已经凑到嘴
边的酒杯，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于是，众位依旧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的大臣们也都发出了或高或低的笑声。乐师和舞娘在指挥官的示意下也再次开始了表演。
杨清宇眼见危机已过，这才放下心来，却猛然察觉，自己的后背竟已是一片湿冷。
欣喜过后，杨清宇又陷入了沉思当中，先前的一幕再次浮现与脑海之中。身为主角之一，杨清宇清楚地了解事情的始末，自然不
会像其他人一样，将沈墨哲归入“小孩子”一类。沈墨哲的聪慧狡黠令他惊喜，同时却也让他心惊。
一时间，杨清宇心中五味陈杂。他既对沈墨哲生出了忌惮之意，可内心深处，却又有一个更响亮更有力的声音，在一遍一遍地鼓
动他，让他再亲近沈墨哲一些。亲近，再亲近！
杨清宇眯起了眼，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沈墨哲。从小就在帝王教育下成长的他清楚地知道，这样一个人，用得好，将来定会成为
自己的一大臂助。可是，若是一个不慎，就会变成养在心窝里的一条毒蛇，还是最致命的那种。尤其，从今往后，名分已定，他
是要和沈墨哲同吃同住，同进同出的。换句话说，不管愿意与否，沈墨哲已经被打上了“太子党”的烙印。
有的皇子，会把自己的侍读，这个明面上的心腹晾在一边，转而培养自己暗中真正的心腹，有的，却是欲盖弥彰地真正重用自己
的侍读。他，又该怎么办呢？
蓦地，下午时分，那张恬静淡然的睡颜浮现在杨清宇眼前，踏入凝曦园时那份平和安宁的喟叹涌上心头，一时间，杨清宇只觉得
心如刀绞。
没有注意到杨清宇变幻莫测的心情，在装嫩，装无知躲过一劫后，沈墨哲搬出了自己此刻最大的挡箭牌，索性装作一个略有家教
的天真无邪的孩子，几乎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桌上的美食之上，开始大举进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