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拉开包裹我的风衣，我抬起头，浑身发抖，眼里都是泪水。
他轻轻一笑，说：“你以为你很勇敢，无所畏惧，其实，你比谁都害怕。”
炙骜一边开车一边发出一声嘲笑，我确定，他是真的在嘲笑我，可能，这就是自欺欺人的我。
车上只有我们三个人，我突然感到一阵欣喜，体内的小妖精也仿佛伸了个懒腰，继续装睡。
“我是孟乔生。”他突然介绍自己，“你现在只能跟我回去了。”
孟乔生，三个字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经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但就是清晰无比。体内的那个一直假装沉睡的妖精发出一
声媚笑，满足地扭动了一下身体，仿佛更舒适地睡去。我点点头，此刻，我还有什么需要用言语来表达？这不正是我想要的结果
吗？黑暗的路仿佛没有尽头，偶尔掠过的灯光也只是增加了一点诡异的感觉，我睁着大眼睛看着在车灯中延伸的道路，不知道在
那一刻路途中断，掉进悬崖，高空坠落的恐惧和莫名的兴奋交织在我的脑海里。也许是我的幻觉，我总感觉看不见的地方隐藏着
什么可怖的东西，正伺机跳出来，而此时我完全忘记，跟我挤在这狭小空间里的这两位，有可能正是它们中的一员。而我，此时
却要依靠他们的镇静来维持自己的呼吸。
他脸上是淡淡的笑容，不暖，却让我安静。镜子照出他半个嘴角，让人冲动的唇，体内的妖精用她贪婪的眼睛偷窃，如果可以，
我想她会扑上去吸住他的唇，把自己印在那里。我的心有点像掉进深渊，在下沉，在失重。模糊的视线里只有发白的光，我要睡
了——秦安，你走到哪里了？
我记忆里一直有一个传说，在遥远的时代，一条河静静流淌，岸边青草铺地，一个少年迎风而笑，那笑容流传了千年。
试问苍天谁妖娆，逃不过此间年少。
我从那个传说中醒来，发现天地已不同。车停在一栋三层西式小洋楼门口，光洁的大理石沉稳低调，收敛地展示奢华。
我有些愕然地看着正常的门第，我想象中的地狱之口没有出现。也许我还有点小小的失望。
孟乔生拍拍我的肩膀，说：“放心，这里不是魔窟。”
炙骜拉开门，示意我进去，我有点退却，因为害怕正常不过的表面之下隐藏着的是更险恶的境地。孟乔生有些无奈但理解地自己
先进去，他所到之处亮起淡黄色的灯，没有张牙舞爪的怪物，奢华尽处，孟乔生一脸柔情，等待我的到来。他像召唤远走的巫女
，嘴角的轻笑就是暗语，穿过空气，像最微弱的气流，悄悄来到我的耳边：
欢迎回家！
欢迎回家，芊年！
4、
我听到一个来自遥远时空的声音，对我说“欢迎回家”。
但这不是我的家。我明白。
妖精终于被这奢华的装饰惊醒，再也舍不得假装错过所有细节，她妖冶地起身，莺呀地被华丽的颜色欺骗，眼中的欲望和贪慕无
须掩饰。或许她也能听到那个带着咒语的声音，她也被蛊惑，但她从来不需要去分辨，她只听从她的本能。她最纯粹，为物，为
欲，一点都不需要挣扎。
孟乔生清瘦的身影却没有被它们淹没，因为繁华，更显出他的高贵。简单总是在繁复中凸显魅力，他才是这屋子里最华贵的一个
。他的笑容我确信哪里见过，也许就长在我心底。只是此刻他那样看着我，迎接我的每一个步伐，我还是心动了，毫无悬念地心
动了。即使，这是一个陷阱，所有的美丽都是为了让我放松警惕，包括那个笑容。可我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奔赴着前进。这是一个
多么美好的陷阱，比能做的有限的梦还要美上百倍，我何乐而不为？我就是那放逐的风筝，向往最高最远的方向，秦安，我会很
满足这样的追求。
“你住这里吧，这里，有女人需要的一切东西。”孟乔生说，这个暗青的房间将会是我的，而这里，充满了物欲的气息。妖精哎
呀一声，想说这就是她想要的屋子，她想要赤身裸体打个滚，沾满欲之流。可惜，她始终被困于我，芊年。
我点点头，心头却泛起稍稍的醋意，是不是说这里原本就是莺红天下，我也，不过是其中一人。
孟乔生看了一眼我身上披着的他的风衣，像他的怀抱吗？我不打算还给他，至少，现在不。他转身要走……
“你去哪里？”这是我的第一句话吧，喷涌而出，妖精也想不到。
孟乔生有点好笑和惊讶。
“我以为你不会说话。”
我想我确实有点害怕，害怕的时候总是很容易寻找依靠。
“我要回自己房间了。”他停顿了一下，“你要我留下来吗？”
没有任何不良的信息，眼里没有戏谑。
但我怦然心动。
“不——”我的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见。妖精狠狠地掐了我一把。
直到他离去，我还是站在那里，恍惚的思绪，有时跳过的时间，我偶尔找不到自己。
我躺在洁白的柔软的被子上，盖着孟乔生的风衣，这样，我觉得安全，即使，有点冷。沉入云端，下陷，世界不存在。秦安温柔
的样子淡去，我要睡着了，秦安，好好地睡着，在你离开我的以后，好好睡着，然后，好好把你忘记。
下坠的身躯被拉回，橘黄色的光柔和地照耀着整个房间，空气里有令人寒栗的嘶吼在荡漾。我身上一轻，睁开眼，孟乔生拿着我
身上的风衣，嘴角一丝鲜红的血迹，在抬手间消失不见。
他给我盖上被子，说：“你应该睡在被子里。”他俯身的时候，我的喉咙一阵发紧，我听见自己血管里咕噜的声音。我瞪大眼睛
看着他露出的笑容，分明是阴冷，和我眼神交接的一刻却只见小小的怜惜。这一刻，我相信，我就是他的小小猎物。送上门的猎
物。
也许是觉察到了我的紧张，他说：“我来拿回我的衣服。”
我点点头，表示明白。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孟乔生拉开门的一角，悄悄出去，从缝隙里，我看见，炙骜舔了一下嘴唇，那是一抹鲜红，以及他嘴角闪过
的满足的笑。我蜷缩在被子里，身体发冷。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发白的窗户似乎再告诉我黎明即将来临，太阳会取走寒冷照
亮黑暗，而我，趁着阳光的耀眼正可以逃离。
临风河岸，华美的少年，春风般的笑意，在静静流淌的河水旁，恍若间也会开出妖异的花，告诉被迷惑的人们，远离水中月镜中
花，有些意境只适合一幅画。
我顶着头晕目眩几欲呕吐的痛苦从这个淡青色的房间里走出来，扶着楼梯的扶手，艰难地挪移。孟乔生和炙骜的表情看不清楚，
他们抬头看着我，看着像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毫无血色的我。
“我要走了。”我困难地表达着自己的意思。此时虚弱的我真的不是告辞的时机，如果，我是他们的猎物，真会得到血腥的扑食
。羸弱能否赢得同情，妖精都不抱这种希冀。
“好。”孟乔生干脆利落。
我一阵眩晕，潮水涌来淹没我最后的一点知觉。秦安，此刻，我不祈求。
5、
那是一条湿漉漉的大路，泛着铁灰色的磷光，我疲惫地走在这条路上，和他们一样，疲惫，缓慢。我的身体空荡荡的，妖精不知
去向。空荡荡的身体却沉重无比，拖曳着走着，无声无息。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按照自己步伐前进，没有人交谈，眼神都空洞无物。奇异的梦，我在黄泉路上前行。
在我前面相隔不过十米左右，一个男子，温婉的男子，他是秦安。死去的秦安，离开我的秦安。爱我的爱我如斯的秦安。
秦安！我流着泪念着这个名字，他回头，缓缓一笑，那是给我的笑容。然后回头，始终没有一句言语。
秦安！
偌大的道路，没有谁听到这一声呼喊，各人走着各人的路，缓慢，疲惫。
秦安！
我喑哑的呼声飘飘忽忽地被消解，没有谁听得到我的呼喊，这是阴间。
这是灵魂。
我停驻在大路的中间，源源不断的灵魂走在这条路上，缓慢，疲惫。秦安再没回头，温婉的身影，远去，消失，再无影像。
秦安，你义无反顾奔赴黄泉，那缓缓一笑是对我最大的报复吧。
我不能再跟随你们，没有记忆的幽灵，带动了秦安离开我的决心。秦安，没有记忆的时候是什么感觉，是否就没有牵挂和爱恨，
没有那个你最爱的，爱得挠心挠肺的那个身影。你决定不再回头，一心想要忘记过往，最重要的是，你想要忘记我，彻底，不留
一丝一毫的痕迹，你想重生，开始你的另一段人生，从此芊年灰飞烟灭。是吗？秦安？你要我看着你忘记我，然后看着你用你的
温柔和动人去爱另一女子，而我，只能看着你们携手红尘，就因为，你已经重生，而我，原本一心要离开你的我，却还活在前世
的记忆里生不如死。秦安，告诉我，这是你的心，你的漂亮的反击。
我罔顾空荡荡的湿漉漉的大路，这里，连一丝风都没有，可能，连空气也是不存在的，铁灰色的天空连着一片同样颜色的海水。
海水涌动，却沉重无比，几乎难以流动的海水，不知连接到哪里。我回头看着自己来时的方向，那是一片暮霭。
我没有勇气向前，也没有胆量回头，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来，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去。我想，我总是被抛弃。
暮霭的氤氲里响起清脆的马蹄，一匹银灰色的马载着黑衣的蒙面人，冲破氤氲，直奔我而来……黑衣的女子，伸出她美丽的手，
仅此可见的一双眼睛艳而不丽，妖而不浊，善良而不懦弱，坚定却不骄傲。黑色也无法掩饰的妙曼身材和双手白皙动人的皮肤都
在暗暗宣示，这是一个风华绝代的女子，隐藏自己的容貌，也许是不想惊动世人。只是，在这阴阳交割的地方，也许就存在一个
你我都不曾见过的最独特的一个女子。如今，她要打捞我，救我上岸，远离这苦海……
啊！惊蛰的痛从手上传来，谁！像刺般的入侵我的身体，扭动的虫子般一点点钻进我的心脏，是什么……
“休息几天就好了。”陌生的声音，却是，正常的带着浊气的有活力的声音。
我睁开眼睛，白色的身影悄悄离去。
“好了，医生打过针了，好好休息，休息好了，再走吧。”我没有陷入地狱，我回到了人间。
孟乔生，你为什么也可以这样温柔？
我眨着眼睛，适应这里的光和空气，这确实是人间。
孟乔生俯身看着我，不是那般的狰狞，是怜惜和不知从何而来的怜惜。
“因为伤心所以胡乱跟人回来，因为害怕所以想快点离开，因为紧张和虚弱昏倒，然后，只能躺在这里，呵，你只能乖乖地，躺
在这里了。我们会照顾你的。”孟乔生的手轻轻盖在我的脸上，睡意袭来，眼皮重得再也抬不起来。
睡吧，不管，等待你的是什么，睡梦中，你可以选择不被恐惧侵扰。
我想，睡梦中的时间我也许是在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过活，或者，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会失去现在这个世界。在我失去现在
这个世界的时候，发生了什么，我不会知道，当我回来，我只听到这世界里比阳光还要灿烂的笑声。
我睡在一个洁白的房子里，所有的一切都是洁白的，墙上，是孟乔生的照片，黑色的衣服，隐晦的笑意，看来这是他的房间。我
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感觉，似乎，黑和白很容易打消我之前血色的记忆。这里的环境不过是一再表明它的主人是一位高贵孤傲的
人，和厅里的奢华不同，这里尽量简洁，不显露心意。
阳光很好，透过白色的纱窗，如天使的笑容一样。我拉开一点窗帘，像在那个舞会上一样，偷偷看向这个我陌生的地方。
孟乔生和炙骜像两条鱼，在水里嬉戏。
原来，这里是有游泳池的。天气很好，阳光晒得皮肤有点发热。两个男子，裸露着他们绝好的身体，翻起水花，像两个孩子一样
高声大笑。
我被这样的画面吸引，我想和他们一起笑，疲惫的身体不知何时充满了生命力，我想和他们一起嬉闹。
炙骜矫健迅猛，强劲有力的肌肉混合着水珠，产生一种力的美，而孟乔生稍显消瘦的身体轻巧灵活，柔韧优美的曲线下面隐藏着
陡峭的爆发力。我贪恋这样的美。
小妖精趴在我的心口看得津津有味，双目流转，赤裸裸的占有欲写在眼里。而我，却找不到自己实际的欣赏方向，也许，我显得
会隐藏和假装，而妖精永远都比我纯粹。贪恋肉体的纯粹。我却在精神和肉体里自我徘徊。
虚伪的人啊！
“你好了吗？”炙骜突然从水里抬起头看着我说，仿佛他早就知道我在看他们，而他，一点也不在意在我面前的暴露。
孟乔生懒洋洋地把自己放在水里，沉下去，沉下去。我看着他沉下去，心里有些失落，却又见他从水里伸出一只手，对我做了个
“你还好吗？”的手势。我心里一阵温暖，赤脚奔了下去。
水池边很多水，有点滑，我小心翼翼蹲在傍边，撩起几滴水，凉丝丝的。这样的天，这样的人，我活过来了吗？沉重的梦境过去
了吗？
突然，水里冒出来一个人，就在我面前，带着水的沁凉，我一时毫无反应，只是呆呆地看着从水里冒出来的人。
孟乔生有些无趣，也许，他碰上了一个有些迟钝的我，连恶作剧都显得有些困难。只是，他不知道，我反应不过来的是他会和我
胡闹。
棱角分明的脸和魅惑的眼神，以及被水珠溜过的胸肌让我体内的妖精蠢蠢欲动，却碍于我的束缚无法得到那一袭欢愉。
“别着凉了。”炙骜不知什么时候手上多了件衣服，披在我身上。孟乔生潜入水中，在另一边上了岸。赤脚走在湿滑的大理石上
，凉冰冰的，我已经忘记自己说要离开的事。那个黑衣的女子，用她喑哑的声音请求我留下，留在这里。而我，似乎已经无处可
去。没有家，因为，没有秦安。
或者，这就是她带我回到人世间的原因，但她没有告诉我我必须留下来的理由。为孟乔生还是炙骜？这里只有他们两个男子，绝
色的男子。而我，一个刚刚心死的人，留下来，想证明什么？为此，我唯有惨然一笑，欣然接受，秦安，已经奔赴他那个忘记我
的道路，即使我追赶过去，又能挽回什么？来生的世上，我和他不过都是彼此的陌生人，也不一定再有相见，相知，相守的缘分
。姻缘，错过了就错过了，失去，就是永远失去。
“你不是要走了吗？”孟乔生披着毛巾，湿哒哒的头发在太阳下浮起一层澄黄的光圈。
“不，我不走。”我小声说。
“你会做饭吗？”炙骜迫不及待地问。
我摇摇头，我不会做饭，做饭的都是秦安，我是他手心里的公主。
“哎，又是一个不会做饭的。”炙骜显得失望，孟乔生嘿嘿地笑了。
6、
我有些惶然，不知要怎样和他们开始相处。环顾四周，静静的，一个不被打扰的世界。远处一棵树，树干上一抹鲜红的血迹还依
稀可见，预示着这里并不是我所看到的那么平静。也许在过去的那个夜里，或是我来的那个晚上，这里就发生了什么。我的时间
观念已经模糊，因为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孟乔生嘴角瞬间消失的血迹，炙骜舔舐着鲜血的画面，和这阳光的明媚毕竟不那么
搭调。而我，从来都很懒，总是选择看起来不那么费劲的角度去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