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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清景是微凉上 ——by颜凉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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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么挺到礼拜四,我才终于能够在收工后的晚上看会儿窗外,或者打声报告让王八蛋带我去活动室自娱自乐。锁门是熄灯之后的事儿,那之前监舍门都是开的,之前我有误解是因为十七号的自闭儿们收工后从不出去,害的我以为那时候就锁门了,直到某天听到隔壁喊报告管教,我想去活动室,我才知道,合着老子还是有福利待遇的!

金大福和周铖这两天再没搞过,我忽然理解了那句“明天礼拜六”的含义,金大福不是铁人,做工一天回来还能搞三搞四,除非他第二天不想开工。呼,这也算件好事儿,起码不用天天被那恶心的声音荼毒,真挺恶心的,你说要是一男一女老子还能跟着起点儿反应,也顺带解决个人问题,这他妈俩大老爷们儿的声,谁能听出来滋味啊!

就这么过了半个月,我把未来六年要过的日子都模熟了,枯燥,乏味,劳累,我不知道还能从什么地方看见希望。如果现在有人问我后不后悔,我会毫不犹豫的点头,不是后悔偷车,而是后悔被抓的时候没有拼死反抗。

这地儿不是人呆的地方,真的,就是人进来了,也会被改造成怪物。

七月二十三日,大暑。

这天很热,真的应了节气,我的汗就没停过,偏昨天停电,损失的劳动都放在今天这个周六补,我是吃饭的时候也流汗,做工的时候也流汗,无论脑袋顶上转个几个吊扇。这是我入狱的第二十一天,作为一名正在接受改造的误入歧途者,我勤奋,我积极,我辛苦,我想死。

或许因为天气太热的缘故,今儿提早半小时收工,食堂的饭也提前半小时开,以至于回到监舍的时候刚刚好是六点。

门是我开的,因为我总是十七号最迫不及待回屋的那个。

可是开开门我就愣住了,房间里多出个人,坐在窗台上,眺望外面,瘦弱的身躯像一只绝望的囚鸟。其实监舍的窗台很窄,并且为了防止犯人跳楼而用铁栏杆封着,我曾试图装作很酷地坐上去,但根本坚持不了多久,窗台沿儿硌得屁股疼。可那小子坐得很稳当,像雕像,一个左手打着石膏挂着夹板的雕像。

第5章

“哟,哑巴回来啦。”跟在我后面进来的容恺一如既往的咋呼。

坐在窗台上的小子没任何反应,维持着看外面的姿势一动不动,我觉着容恺起的外号不贴切,什么哑巴,分明是聋子。

不过我以为既然容恺能这么热情的打招呼,起码会再走上去多说两句,因为粗略的算这位室友也离开二十天有余,久别重逢,还是带着伤的住院归来,不该慰问一下?

但是容恺没有,招呼完便走到写字桌前坐下,继续未竟的演算事业。

我忽然产生出一种很微妙的感觉,他那句“回来了”好像不是跟“哑巴”说的,而更像是一声吆喝,告诉一左一右或者仅仅是周铖和金大福,哑巴回来了,尽管他只比他们早发现一秒。

相比之下,金大福和周铖倒是对哑巴更为上心。

前者走过去,近距离看了看对方缠着纱布的石膏胳膊,然后皱眉。皱眉,代表他不爽,这人表情向来匮乏:“干得过才干,干不过就忍,干不过还非得干,纯牌儿傻逼。”

神呐,我是不是出现幻听了,转世鲁智深居然一句话超过了十个字!今儿什么日子?祖国统一了?!

但对于金大福的慷慨,窗台上那位仁兄并不太受用,只是收回遥望外面的目光,抬头淡淡看了他一眼,再无其他。

想也是,没人会在被骂SB之后还能保持良好心情。

金大福似乎早预料到对方这反应,表情里没有意外,但预料到不等于能够坦然接受,可惜比酷他是真比不过窗台哥,于是最终无可奈何地骂了句“操”,悻悻回床。

周铖的待遇比他金大福好太多,只见他走过去,声音一如往常,温和舒缓,像瑜伽教学视频里诱哄着你神游蓝天大海的画外音:“胳膊,要多久?”

我估摸他问的是要多久拆石膏。

窗台上的小子还是那个死样儿,抬眼淡淡看着周铖,然后在我以为这又是一场脑电波的神交时,小子抬起健全的右手比了一个“二”。

我没忍住,扑哧乐了,这姿势真不错,适合拍照留念。

窗台小子循声望过来,似乎才发现我,然后用微微皱起的眉头表达了对我的欢迎。

我觉得我该进行一下自我介绍,可是周铖还没和对方说完话,所以我很有礼貌的等。

“两个月还行,那应该不太严重。”周铖说。

哑巴真是酷到家了,就这也只是轻轻点了两下头表示对周铖推论的赞同,死活不出声。

倒是一旁的容恺忍不住,插话进来:“当然不严重了,做塑料花做到骨折的全监狱头一份儿,再修养个半年,你当上头都是傻子?俞轻舟就是有八百张嘴也圆不上这谎。不过哑巴就是有这一点好,不怕被逼供啊,咬死了自己摔的谁也拿他没辙,这要放到革命年代绝对是我党的好战士,老虎凳辣椒水通通玩儿去,说不定还能顺道气死一两个反动派啥的。”

我算发现了,小崽子就一话唠。

“其实你就说被打的能怎么的,怕扣分加刑?其实往好了想,对方也加啊,你俩再一起关个禁闭,搁里面好好处处,说不定又一段玻璃情就出来了……”

还是一欠揍的话唠。

“容恺,你他妈嘴上有把门儿的没,没有我给你缝上!”看,被指的桑没出声被骂的槐先不乐意了。

还就得金大福好使,小崽子一脸欠抽样儿地耸耸肩膀,不说话了,但哼起了东方红,我怀疑他一分钟不出声儿能憋死。

我觉着这屋儿的关系挺微妙,周铖和金大福按理说都搞一起了关系应该紧密吧,但不,除了周五、周六晚上的吭哧吭哧,平日里俩人并不腻味,当然关系总归近一些,表现出来的就是交流多一点,不像容恺,谁也不乐意搭理,而容恺呢,也好像谁都看不上,今天嘲讽这个两句,明天讥诮那个两句,似乎别人不痛快就是他最大的精神满足。金大福不是这屋的牢头狱霸,但威慑力还有点儿,有时候呲儿容恺一句后者就不敢硬碰硬了,周铖其实是这屋儿里最像个正常人的,举个例子,你挡住他路了,他会停下来冲你笑一笑,然后说声,借过。他妈外面最简单的一件事儿放这里就像铁树开花。但偏偏容恺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就是瞧不上周铖,平日里阴阳怪气的话一大半是揶揄对方的,但周铖从没反应,不像金大福急了还能呲儿一句,他真就照单全收,直到容恺自己都觉着没意思。

所以截至目前,我对周铖印象最好。虽然是被金大福搞,但其实周铖浑身上下并没有娘们儿气,一七七左右的个头,略显欣长的身材,加上那副眼镜,特像个教书先生。他那气质怎么说呢,温和内敛里又带了些冷,可这冷并不会强烈到把人冻伤,反而透着一股子坚韧。

也不知道容恺瞧不上他哪儿,不过对于一个疯子来讲,他瞧不上的人可能才是真正常。

周铖的关心点到为止,简单两句,便转身回了自己床上。

这下到我了。

走过去,友好地朝对方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我是新来的冯一路,咱们认识认识?”

哑巴缓缓抬眼,看着我,不说话,也没动作。

近距离观察,我才发现哑巴真的很瘦,其实他的个子比容恺要高,和周铖差不多,但因为火柴棍儿似的胳膊腿,总让人产生一种他还是个孩子的错觉。哑巴的皮肤很黑,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晒的,五官没什么出彩的地方,除了眼睛。

那双眼睛现在看着我,特别的亮,如果这个世界上只有两颗黑色的钻石,那么我挺幸运的,此刻,见着了。可我又没办法目不转睛地看很久,因为藏在极亮光芒下的,是极暗,像见不到底的深潭,仿佛多看上一会儿就要把你的灵魂吸进去。

“喂,跟你说话呢好歹回一句。”我承认我被他盯得不太自在,所以没话找话。

哑巴的眼睛微微眯了下,嘴唇似乎要动,还还没等他说话,容恺倒先怪叫起来——

“冯一路你是脑子不好使还是耳朵不好使啊。跟你说了他是哑巴,哑巴什么意思明白吗?就是不能说话,没法说话,不会说话!”

我愣在当场。

我脑子没毛病,耳朵也没毛病,我听见容恺叫他哑巴了,可我以为那只是一个绰号,可能是因为他比较酷,话少,就像叫面瘫的也不是面部神经肌肉真有问题,不过是不苟言笑罢了。

或许是我不可置信的表情太滑稽,刺痛了他的某根神经,哑巴忽然从窗台上跳下来,撞开我,径自走向容恺,后者好像没想过还会有这变故,直接傻那儿不动了,然后轻轻松松被人单手拎着衣领提起来,一个甩,咣当飞自己床上去了。

“哎哟我操,哑巴你发什么神经!”容恺从下铺爬起来,揉着磕到墙壁的后脑勺,龇牙咧嘴。

哑巴看都不看他,捞过容恺刚刚坐过的凳子,坐下,把容恺的演算纸翻了个面,用没打石膏的右手拿起桌上的半截铅笔,开始在纸上写字。

我完全搞不懂这演的是哪一出,正郁闷着,哑巴忽然又站起来,走向我。

屋子拢共这一亩三分地儿,哑巴没走两步就到我跟前了,我好整以暇地挑眉,等着看他能出什么幺蛾子,我甚至开始考虑如果他准备用对待容恺的招数对我,我是应该配合着飞出去呢还是直接把人踹趴下。

但哑巴又做了件让我意外的事。

我莫名其妙看着被两根指头捏起来的几乎能透光的劣质纸张,那是监狱里写材料通用的稿纸,和我小时候在奶奶家看见的我爷的党员思想汇报材料一个样儿,红色的方块格,下面还有某某监狱的落款。

容恺写在背面的密密麻麻的演算式被光一打,全映到了这一面,搞得我视野里一片模糊,但我还是努力找出了哑巴要传递的信息。

花雕。

字写在第一行的前两个格子里,看得出写的人努力想要让它们端正,奈何效果不佳。

“花雕?”我半试探半玩味地念出这两个字。真名?诨名?还是逗我玩儿?

不想对方点点头,然后把纸和笔递给我。

跟这位兄弟交流那得用猜的,好在我冯一路还算灵光,当下把纸垫手里,在第二行的前三个格写下我的大名。

写好后递给花雕,他定定地看,很认真的样子。这让我有一种被人尊重的微妙满足感。尊重,真是这鬼地方最稀缺的东西了。

过了会儿,看样子花雕是记住了,把纸随手放回桌面,然后深深看了我一眼,转身爬上了自己的床。

他在容恺的上铺,这会儿距离近了,小疯子立刻抬胳膊敲床板:“你个死哑巴,也就能欺负欺负我,有本事你把别人胳膊打折别自己挂夹板儿啊!”

花雕不理他,继续采取无视原则。

可老子看不下去了,我祖籍山东,骨子里就有那么点儿路见不平一声吼的脾气,两步窜过去一屁股坐容恺床上,伸胳膊就把这小子脖子勒住了:“你说你是贱啊还是欠啊,人家都不乐意搭理你你还没完没了了!”

容恺让我勒得喘不过气儿,一个劲儿喊:“路哥路哥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么!”

我无语,这小子倒是不吃眼前亏。

松开胳膊,我没好气地拍了他脑袋一下:“你小子属泥鳅的吧!”滑溜得要死。

容恺嘿嘿一乐,兴味盎然地看我:“哎,冯一路,我发现你这人挺有意思。”

看见没,刚还路哥呢现又冯一路了。

“不是我有意思,是这里正常人太少了所以你觉着我有意思。”

“金大福你听见没,”容恺忽然大声嚷,“冯一路可把咱们都骂进去了。”

我真服他了:“你就这么当我面儿挑拨离间?”

容恺脑袋一歪,哼起了:“大姑娘美~~大姑娘浪~大姑娘走进青纱帐~~”

我有种强烈挠门的冲动,下意识去看另外一位被点名的兄弟,人家波澜不惊地翻了个身,只留给我一片广阔的后背。

立体环绕音还在继续——

“我东瞅瞅西望望~~咋就不见情哥我的郎~~”

“郎啊郎你在哪疙瘩藏~~找的我是好心忙~~”

五内俱焚的扶着墙回到自己床铺,我算知道金大福为什么光嘴上骂而不动真格的收拾容恺了。太累,犯不上,套用一句现在的流行语,认真,你就输了。

第6章

本以为回来个狱友,屋里的气氛能从默哀变成轻音乐,可花花在纸上给我写他名字的刹那,我就知道,我天真了。

当然这并不是花花的错,我想如果可以,他一定恨不得天天像容恺似的做个话唠,可是他不能。我其实挺同情花花,但我努力不把这情绪表现出来,换位思考,我要是花花,我也不乐意天天让人拿“你真可怜”的眼神儿看,尽管这是我的真实想法。有时候我挺羡慕容恺的,那小子是真没心没肺,所以活得痛快而欠扁,且全然没有罪恶感。

此刻,浪完了的小疯子总算消停,盘腿坐在床上闭目凝神不知冥想着什么。

我也是闲的,他抽的时候吧我觉着闹,可等他也安静下来,这屋儿就真没法呆了,所以我还要上赶着跟人说话:“小疯子,你这是要成仙哪。”

容恺就是有这本事,瞬间领悟我在呼唤他,立刻瞪过来抗议:“谁让你随便给我起外号?”

我挑眉:“你叫花雕哑巴经过人同意了么?”

“我那是陈述事实。”

“我这也很客观哪。”

“……”难得容恺被我挤兑词穷,不过也就两秒钟,人家又捕捉到新重点,“外号面前人人平等,你得给他们一人想一个。”

我心说容恺你真够无聊的,可事实上,我也比他有聊不到哪里去,当下脑袋里就浮现出各式各样的昵称,最后我猥琐一笑,用视线扫过屋里的每一个人:“话唠的,小疯子,睡觉的,大金子,看书的,书呆子,上面躺着那个,花花。”

容恺前面还还听得津津有味,到最后一个不乐意了:“为什么就他特别?”

我晕,这也争:“那给你也来这款?容容?”

对比产生美,容恺立刻欣然接受了前一个,然后抬手捅捅上面的床板:“嘿,哑巴,你觉着花花这名儿怎么样?喜欢就拍两下床,不喜欢就拍一下。”

我竖起耳朵,聚精会神地就像小时候听老师宣读考试分数。

砰——

不是拍的,是捶的,花雕真给面子。

“呸呸呸,”容恺一边挥舞着胳膊扑棱自己脑袋一边冲上面喊,“你不喜欢就不喜欢呗,要不要使那么大劲儿啊,这落我一床的灰!”

我默默起身。

打开十七号的门,振臂狂呼:“报告,我想去活动室!”

妈了个巴子的这地儿没法呆了!

“怎么事儿那么多,吃饭回来的时候不直接去!”正跟楼道里下棋的两个斜管犯不太乐意地喊了句,但还是有一个人起身走了过来。

二监十七个号子有三个管教,包括俞轻舟,但却有好些个协管犯。协管犯,顾名思义,辅助管教管理犯人的犯人。这些人大多快刑满了,属于宽松监管阶段,所以被警力严重不足的狱方以及占着坑也不乐意太劳累的管教们携手提拔成了干部。

把我顺利带到活动室后,斜管犯就赶忙返回去下棋了。活动室里有两个管教,正在窗口聊天,那个位置挺好,小风惬意空气新鲜,还正好能把活动室收于眼底。

俞轻舟不在,我来活动室几次都没见过他,我估摸着这家伙又在办公室睡觉呢。

“哟,冯兄弟来啦。”我前脚刚踏进活动室,后脚正无聊的熟人就靠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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