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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清景是微凉下 ——by颜凉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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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音箱在唱,屋里擦桌子的人也在唱,彼时上午九点,小路烧烤刚刚开张,我趴在窗户上看着来往的行人,百无聊赖地揣度着哪个是白领精英,哪个是无业游民,哪个是大学生。

“我说你能不能别哼了,鬼叫似的!”小疯子坐在收银台里,表情濒临崩溃。

“鬼叫?你娃昨天放那个阴森森的调子才像哦。”擦桌大姐皱皱一张脸表达不满。

“那是贝多芬的月光!”

“哦,是啥子?”

“……”

小疯子绝望了,扑倒在收银台上半天没缓过劲儿。

擦桌大姐还挺委屈,转向我寻找认同:“老板,你弟脾气不太好噻。”

我忍着笑:“他就那样,你别和他一般见识。”

收银台传来重重一声,貌似是计算器拍桌。

大姐眉毛都不动一下,继续抬手指指后厨:“里面的娃娃好。”

我憋笑憋得快内伤了,这要让花花听见自己被叫成娃娃,估计能直接拿着菜刀奔出来。

擦桌大姐叫邹盈姣,四川人,她和她表妹邹盈秀便是我们新招来的服务员了。面试那会儿俩人一进门就被我相中了,长得漂亮,人也精神,性格泼辣爽快,典型的川妹子。开始我还以为她们俩是亲姐妹,后一打听,原来是表亲,都是盈字辈,不过年龄还是差了挺多的。邹盈姣比我小两岁,可因为气势逼人,我们都尊称她邹姐。邹盈秀才二十出头,所以我们都叫她阿秀。

有了服务员,周铖基本就不过来了,全是医院照顾他姐——前阵子她姐子宫里查出个瘤子,良性的,手术很成功,但毕竟是亲人,这时候还是要在身边陪着呢。小疯子倒是在收银这里稳坐钓鱼台,我则是瞎晃,招呼招呼客人,去街坊邻里的小店联络联络感情,忙的时候则去后厨帮花花。

上午通常很冷清,所以把卫生打扫完,邹姐就坐那儿跟我话家常。

“老板,你乐啥子哟?”

呃,我乐了么?摸摸脸,没感觉呢。

“可能现在生活太好了,”我想来想去只有这一个解释,“不自觉就想乐呵。”

女人歪头想了想,问:“老板,你以前吃过好多苦?”

“也……不算啦。”我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反正就是没现在好嘛。”

邹盈姣点点头,不再纠缠这个,飞速换上微妙的笑:“那老板你中意哪样的女人?我跟你讲,我好多小姐妹哦……”

接下来的话叽里咕噜我也没细听,好容易挨到对方说完,我才连忙表明立场:“邹姐,我这马上四张的人了,可不敢耽误你那些小姐妹。”

女人不以为然:“我原来那个男人是个烂赌鬼,离婚之后马上又找了个,比我还年轻哦,他那个样子的都有人要,你还怕找不到噻?”

我算是招架不住了:“你男人至少没蹲过大狱吧?”

邹盈姣面露疑惑,摆明没懂。

我扶额,豁出去了:“监狱,我进过监狱啦。”

女人眨眨眼:“几年?”

“判六年,实际在里面呆了五年。”

“啥子罪名?”

“……你一定要对真相这么执着吗?”

女人哈哈笑,带着一股子爽朗,接着大力拍我肩膀,还一连好几下:“老板,我不哄你哦,我一个姐妹的男人进去八年,结果嘞,出来以后还不如从前。俗话讲地好,浪子回头金不换,老板,你比金子还值钱噻!”

一番话说得我这个舒坦,给对方涨工资的心都有。

正想继续唠嗑,阿秀脆生生的“请问几位?”传进耳朵,我抬头去看,只见六七个穿着背心短裤的大老爷们儿鱼贯而入。店面本来就小,登时显得有些拥挤。

“八个人,你把两张桌子给我拼一起,”领头的是个光头,肩膀上纹了个看不出什么玩意儿的图案,态度不算嚣张,但肯定不善,“你们这都有什么吃的啊,菜单儿呢?”

邹姐见阿秀有点儿打怵,连忙起身过去帮着招呼,又是拼桌又是寒暄的。

我和小疯子对视一眼,说是直觉也好,蹲过大狱的经验也罢,当你见多了某一种人时,对于同类气场的家伙总会很敏感。

不过话说回来,摆开八仙桌,来的都是客。只要吃饭给钱,也无所谓。

前面留给川妹子,我去后厨找花花。

“嘿,别玩手机啦,来客人了。”

花花见我进来了,有点奇怪,问:很多?

我回忆一下:“大概八个吧,人高马大的,估计能吃不少。”

花花微微皱眉:才十点。

我不以为然地耸耸肩:“这年头什么都缺,就不缺闲人。”

过了很久,阿秀才把点的单拿进来,表情不太好,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我接过点单,也傻了,八个大老爷们儿就要十个肉串儿俩玉米?

“怎么个情况?”我问阿秀,“点这么半天就要这些?”

阿秀缩了缩肩膀,似乎吓着了:“我不敢问,他们拿着菜单就开始怪叫,还是表姐费了好多口舌才让他们点了这些。”

我抿紧嘴唇,还没想出个所以然,花花忽然解开围裙要往外走,我一把拉住他:“你干嘛?”

出去看看。

“看个头,按单子烤!”

……

事实证明我是对的,那帮人并没有闹事,只是从上午十点吃到晚上十点,到饭点儿了,就要么点儿零星的东西,也得亏他们能坚持住。可是其他客人坚持不住,大多刚迈进店门,就被对方凶狠的眼神吓了出去,一整天,我们几乎就没做成生意。

如果说第一天是巧合,那么第二天第三天瞎子都看得出来了,他们是故意的。

小疯子想要报警,可人家一没闹事二没吃霸王餐,能告他们什么?在商铺里静坐?

第四天晚上,几个衰人坐够了,起来抻抻懒腰,悠哉地说:“走着,吃宵夜去!”

邹盈姣忍不住了,三两步赶在他们之前堵住门口:“你们究竟搞啥子!”

为首的低头打量打量,乐了:“老娘们儿,识相的你就给我躲开,哥儿几个不爱跟女的动手。”

我走过去挡在邹盈姣前面:“兄弟,想要多少钱,给个痛快话。”

叼着牙签儿的光头耸耸肩:“哥儿几个不图财。”

“那图什么?”

“高兴。”

说完,光头撞开我,带着他的加强排,扬长而去。

我站在那儿,完全摸不着头脑。这个世界上确实有损人不利己的扭曲生物,但所谓损人,通常是举手之劳或者轻而易举能办到的,我还没见过谁兴师动众甚至不吃不喝就为过来不利己的,这不脑子有病么。

我正一团浆糊,忽见一个身影从眼前掠过,我连忙眼疾手快地抓住,是花花。

“你干嘛去?”

跟上去看看。

“看个毛,你给我老实呆着!”

我就想弄个清楚,他们背后肯定有人。

眼看着几个人越走越远,花花不再等回答,直接甩开我一路小跑地跟了上去。

星空下面,几个人勾肩搭背并排横行,街上的路人纷纷让开,不愿靠得太近,花花轻巧地跟在他们后面,很快,融进漫漫夜色。

我没敢回家,就坐在店里等,也不敢给花花打电话,害怕他正尾随着再被发现。于是只能隔半个小时就给小疯子打一次电话,以确认花花是否回了家。

直到后半夜两点多,小疯子快让我搞成真疯了,花花才出现。

如我所料,他还是回了店里,没缺胳膊没少腿,就是一瘸一拐,脸上开了酱油铺。好在都是皮外伤,我去附近24小时营业的药店买了点儿药水棉签创可贴,简单处理了一下,就差不多了。可受伤的原因,就一句话,跟人干了一架。干架结果,也就一句话,他们不会再来了。至于为啥干的,对方咋样,以及整个来龙去脉,花花死活不说。理由也很充分,手机没电了。我说用我的,他说键盘按着没有触摸板手感好。尼玛这才几天就骄奢淫逸了!!!

时间太晚,眼见着问不出什么,我也耗不起了,俩人就在楼上凑合睡了一宿。除去给邹家姐妹的两个屋,还剩一个是专供我们睡午觉的,枕头褥子都有,不算太糟。

虽然花花说那几个人不会再来了,但没到时候,我心里便还是有些打鼓。花花也跟我一样,不然不会破天荒的没有埋进后厨,而是在店里角落坐着。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

每一位在九点半至十点半之间进门的客人,都收到了我们恳切的注目礼,好几个抗压力小的都偷偷问了阿秀妹子,你们老板今天心情不好?

终于,到了十一点钟,一切依然安宁。

我长舒口气,将门口播放的音乐换成了“我像只鱼儿在你的荷塘,只为和你守候那皎白月光”,一边哼着歌,一边跟着打拍子。花花也悄悄回到后厨,开始为中午的外卖掌勺。

十二点左右,花花从后厨出来,拎着两份盒饭。我说你别去了,刚忙活完,我去,正好活动活动腿脚。花花不太乐意,我俩正磨叽着,门口的风铃响起,有人来了。

我下意识回头,得,又是熟面孔。

我想说哥们儿,今天你迟到了,还想问,哟呵,怎么就一个人。可这片儿汤话还没甩出去,花花却已经奔到后厨又以飞快的速度再度奔出来了——手里多了半拉酒瓶子。

我操这还了得,眼见着花花要往上冲,我心都要跳出来了,我不可能为了一个混蛋去堵酒瓶子,但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花花犯错误,怎么办?只能从后面拖住了!说时迟那时快,我一个箭步冲过去搂住花花的腰,与此同时来者也受惊不轻,大嗓门儿那叫一个响亮:“哥们儿你冷静——”

花花在我们俩的双重努力之下,暂时稳住了。

但客人没办法稳住,一个个逃窜得比耗子都快。付账?世界上还有这种事情?

店里很快就只剩下我们几个,邹姐和阿秀被我塞进后厨勒令不许出来,小疯子早隐匿到收银台里,也不知怎么办到的,人台合一,不仔细找,连个头发丝儿都剥离不出来。

我小心翼翼把花花的酒瓶子卸下来,悬着的心才算真正放下。

同样松了一口气的还有光头,那真是目不转睛地瞅着我把酒瓶子丢进垃圾筐,才想起来说话:“兄弟,我没你狠,我服软,所以我今天也来给你个透亮话,我们确实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这雇主也不是别人,就在你们隔壁。今天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了,咱俩就算两清,昨天当着那么多兄弟,你给我留面子了,这个情我领,但你以后别再到我家楼下晃悠,我媳妇儿正坐月子呢,禁不起这个。”

花花拿起手机,我和对方凑一起去看:你不来,我不去。

“得,”光头总算长舒一口气,“这事儿就结了,回……回头咱也别见了。”

“等等你先别走,”我连忙叫住对方,“什么隔壁?隔壁哪个?”

光头上下打量我,一脸“你猪脑子啊”的表情。

我这才后知后觉。

所谓隔壁,无非就是左右,小路烧烤的左边是个饭店,开业大吉时老板还送了我五百块红包,而右边,是家卖十字绣的。

第65章

人心隔肚皮,我以前只觉着这是句大俗话,今天才认可,这他妈也是句大实话。说真的,我还没被朋友坑过,无所谓远近亲疏,但凡有那么一点点交情哪怕只是见面点个头,都没坑过我。通常给我使绊子的要么是仇家,要么是本就互相看不顺眼的,所以甭管他们下手多狠,我还没有像今儿个这么憋屈过。小疯子说我命好,我不同意,我觉得是人心坏了。

那之后隔壁的胖子再没敢过来串门儿。小疯子想报复,花花跃跃欲试,但我没让,本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不料生意刚恢复两天,又忽然冷了,我以为是隔壁发传单做活动暂时吸引了客源,也没当回事儿,结果这天中午邹姐买菜回来,一进门儿,就开始骂。什么缺了大德了,什么龟儿子,什么不得好死都出来了。

我有点儿被吓着了,赶忙倒杯水递过去:“邹姐你先顺顺气儿,喝点儿水,这是被谁欺负了?”

花花和阿秀被邹姐的大嗓门从后厨震了出来,唯独小疯子还在聚精会神打手机游戏。

邹姐哪还有心思喝水,咣地把杯子重重放到桌子上,胸脯剧烈起伏,那叫一个愤慨:“老板,你是不知道哟,气死我了!隔壁那家发传单说啥子?说俺们这里都是蹲过监狱的劳改犯,盲流,好几个原本想来我们家的都让他们拉走咯!”

我愣了两秒,接着压了好几天的火腾就起来了:“我操,他们还没完没了了!”

小疯子把手机往收银台上一丢,阴阳怪气道:“让你以和为贵,息事宁人,傻了吧。”

花花走过来,五个字,直截了当:你说怎么办?

我头皮一麻,总觉得我要是说想把那胖子大卸八块,这娃马上就能转身去拿菜刀。

阿秀踌躇半天,说:“不晓得警察管不管这个。”

“管个鸟!除非咱把他杀了,然后一见报,某大排档老板横尸街头,警力马上集中过来。”我感到一种很重的无力,这无力感从出狱就伴随着我,忽隐忽现,忽重忽轻,当你觉着它消失了的时候,它便会露出狰狞的笑脸。

没心思再守着空荡荡的门面,这天提前打了烊。

我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了半宿的电视,却没记住都演了什么。我想起当年蹬三轮送家具的时候,周勇跟我说过的话。他说别总想着自己蹲过苦窑,说真的,没人在乎,没人关注你来自哪个阶层,只会有人关注你将走向什么阶层,只要你做出成绩,就不会有人看不起你。

我信他。

但通往成功的路太苦了,那种苦不是皮肉上的,是从心底泛出来的,每碰到一个坎儿,这苦就会海啸般涌上来,苦得你辗转反侧,苦得你抓心挠肝,苦得你一个老爷们儿成宿成宿的睡不着觉。

卧室门打开了,安静的夜里一点点噪音都分外清晰。

借着门里的光,我看见小疯子迷迷糊糊地越过沙发走到饭桌旁,倒水,咕咚咚喝掉一大杯,然后又迷迷糊糊地往回走。

“嘿。”我轻轻叫他。

小疯子起先没注意,又往前飘了两步,才停下,继而奋力转头眼如铜铃:“我操吓死爹了!”

我没好气地坐起来:“别随便给自己抬辈儿。”

小疯子一个劲儿抚摸自己胸口,舒缓紧张情绪:“你大半夜不睡觉在这儿干嘛啊?花花打呼噜了?睡觉乱动了?想上你了?”

我真搞不懂怎么能有人没心没肺到人神共愤的地步:“烧烤店你也有份儿,就不愁?不忧虑?生意真做不下去了怎么办?”

我以为小疯子会说那就凉拌呗,哪知道他竟然挨着我坐下来,然后一本正经道:“其实这个事情,我倒真是好好想了……”

心不由自主提了起来,我知道容恺歪点子多:“然后呢?”

小疯子缓缓凑近:“两千块,我帮你搞定。”

我靠什么叫帮我搞定啊!烧烤店是我一个人的?你们没有股份?没有汗水?没有感情?!

“成交。”

如果不是被逼急了,我不会答应让小疯子出招。从蹬三轮,到路边摊,再到开店,一路走的多苦只有我们自己知道,事到如今,不想也不可能在这个地方放弃。现在这个事儿是,它不咬你,但膈应你,不光膈应你,还直接腰斩了你的收益,尼玛赚不来钱还没月倒贴房租水电材料费,谁不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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