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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清景是微凉下 ——by颜凉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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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讲?”

“最开始呢,花花是以一个非常弱的姿态出现的,于是你就有了一个固定的印象,花花是弱者,是不应该被伤害的,如果可能,你还要尽全力保护他。但实际上呢,这个认知已经过时了,只是因为映射效应的延续,你没办法摆脱这种固有印象。想想你认识花花的时候他多大?现在他多大?一个小孩儿和一个男人是有本质区别的,或许从前一句话一件事能让他伤得再也爬不起来,可现在除非世界末日,不然没有什么事儿是真能让一个人活不下去的。”

“……”

“怎么样?”小疯子拿起手边的水杯咕咚咚就是两大口,滋润完嗓子,才继续问,“心里有没有舒坦点儿?”

我叹口气:“说不好,可能有点儿吧。”

小疯子撇撇嘴,似乎不太满意这个答案:“你最好快点儿想通,别磨叽了,直接让他死心,手起刀落,干净利索!”

听话听音儿:“怎么听着好像你特希望我赶紧把他秋后处决……”

“反正横竖都是死,语气凌迟,不如砍头。”

我忽然觉出一丝异样:“你在生气?”

“没啊,我干嘛生气,”小疯子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嘴角,忽又重重叹口气,“顶多有点儿不爽吧。你总以为你对哑巴有多好,其实哑巴对你才真叫没的说。”

我总觉得小疯子这话带了很多微妙的感情色彩,不自觉话就问出了口:“你和周铖……”

“不是一回事儿,”小疯子打断我,“如果我对周铖像哑巴对你这样,他还不要我,那我能买凶杀人。”

我黑线,由衷感谢上苍:“幸亏花花不是你。”

小疯子不以为然:“这年头脑残都有救,但是死心眼儿,没治。”

我想容恺是对的,我需要保持住一个稳固的立场,定好一个确凿的姿态,如果可以,再寻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当大家都可以淡定的时候,把所有事情在阳光底下摊开,不错过任何细枝末节,全部整理得明明白白,然后打包,封存,让它彻底成为历史。

我想得很周全,我甚至都要豁然开朗了,可花花却没给我实施这些的机会。

那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清晨,连绵多日的阴雨依旧没有停歇,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味道,让人提不起精神。

我照例第一个起床,照例洗漱,照例走进客厅想打开电视看早间新闻,却发现花花的弹簧床上空空如也。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床单甚至没一丝褶皱,可是人不见了。我连忙去厨房,去阳台,甚至是刚刚洗完脸出来的卫生间,可是一无所获。我甚至才差一点儿就去敲了周铖和容恺的房门,如果不是最后关头看见了茶几上的那封信。

其实那信很醒目,没有开头,没有落款,只满满一整页的白纸黑字。

[对不起,没说一声就走,因为对着你实在说不出来。出来这两年我经常想以前的日子,你总告诉我要往前看,所以我一直没敢和你说,其实我觉得和你一起蹲监狱那几年比后面出来这两年要开心,你肯定会骂我没出息。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变成这样了,你刚进来的时候我还觉得你这个人特别烦。我告诉过你我是怎么哑的,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这些年你也没再问过我小时候的事,所以我也没机会跟你说,其实小时候我特别想在楼下跟其他小朋友一起玩,可是大家都不愿意带我,然后有一天对门新搬来一家,也有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姑娘,因为大人要忙活搬家具,就把她先放在我家。我俩整整玩了一个下午,翻绳,折飞机,吹泡泡,还有过家家,我到现在都记得特别清楚,当时很开心,我恨不得把自己所有好吃的好玩的都给她,可是第二天我再去找她,她就不跟我玩了,因为其他小朋友和她说我是哑巴是残疾。从那天开始,她就加入了楼下小朋友的阵营,再没跟我说过一句话。这么多年,其他小孩我早忘了长啥样了,唯独记着她,我想我可能是最怨恨她的,因为其他小朋友一开始就没跟我玩,可是她跟我玩了,又离开,我就特别难受,特别不能原谅。现在你能明白为什么有段时间我情绪不好了么,其实那阵子我特想跟你吵架,是你把我从边缘拉回来的,可是你却不能接受我,那你一开始就不要拉我。但是我又没办法跟你吵,因为只要你闭上眼睛,我说的任何东西就没有用了,连个屁都不顶。但是出院以后我想了很多,我发现对你生气是没有道理的。从刚认识的时候开始你就对我很好,而且不是一天两天,是这么多年。真的,你是我在这个世上这么多年遇见的人里面,对我最好的。周铖劝我的时候说了很多,我几乎都没听进去,可有一句,他说你要是不对我好,我可能这辈子都不知道什么是快乐,可能根本熬不到出狱就跟人打架斗殴打死了,正因为你对我好,关心我,才有了现在的花雕。他问我,得到过然后失去和从来没有得到过,你选哪个?我说我选前面的。比起一辈子没开心过,我宁可偷来这么一段时光。我知道这些日子给你带来很多麻烦,再说一次对不起,我不会再粘着你了,老大不小的人了,也该出去闯一闯,希望能学些本事,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哥,你注意身体,保重。]

第76章

茶几上摆着小疯子的烟,我拿出一根,点上,深深吸了一口。

整个人有些发空,于是尼古丁在胸腔中畅通无阻,久久,才不情不愿地从口腔和鼻腔散出来。

我又一连吸了好几口,香烟很快燃烧到了末端,感觉很舒服,好像漂在海上的人忽然抓到一块浮木。也许要不了多久还会变成遇难者,但此时此刻,谁会去想呢。

把烟屁股丢进隔夜的茶水杯里,我又给自己点上一根,轮廓模糊了的家具映衬着袅袅升腾的烟雾,像一幅泼墨山水。我坐在地板上,倚靠着沙发边缘,整个人进入一种难以描述的镜像里,似梦似醒,亦幻亦真。

……

[给。]

[干嘛?]

[抽一根,舒服点儿。]

[不用,你自己留着吧。]

[我不抽烟。]

[那你买它干啥?]

[谁买它啊,打赌赢的。]

……

这是上一次抽烟时候的事儿了,刚从禁闭里出来的我整个人像魔怔了似的,感官麻木,反应迟钝,然后小疯子给了我一包他打赌赢来的烟。那之后,我好像再没抽过。不,又或许后面也零星的抽过几回,呵,谁记得清呢。

花花的信躺在地上,安静柔软得像一封情书。不用去读第二遍,那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已经刻在了我的心里。他说他最怨恨的小朋友不是一开始就不搭理他的而是那个和他玩了一天之后又跑掉的;他说比起一辈子没开心过,宁可偷来这么一段时光;他说我不会再粘着你了;他说哥,保重。

我是一个记性很破的人,可我却能清楚地数出来这么多年花花叫了我几回哥。

因为,就两次。

一次是上回用手机打字,哥,我,然后就没了,因为我没让他说完。

一次就是这回,终于说完了,却是告别。

如果是电影,这会儿就该峰回路转了。比如花花忽然回来了,这是喜剧片;花花没回来,但我马上追出去然后就顺利找到花花,这是爱情片;我马上追出去可是没找到花花,我自己让车撞了,这是韩国片;我没追出去也没让车撞而是直接拨通了花花的手机,对方接起却是一个从未听过的声音,然后告诉我这号码他已经用了许多年,这是惊悚片。

随便想想,好像哪一个都挺带劲儿的。

可我偏偏在最他妈垃圾的文艺片里,导演不着四六,剧本云里雾里,没思想,没台词,甚至没一个表情,如果我现在像大话西游里那样变小钻进自己的心里,估计会情不自禁念上红楼梦的戏文,嚯,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我没数自己那天到底干掉多少烟,反正茶几上的全抽了也没过瘾,后来干脆把小疯子塞在茶几下面没开封的整条新烟拆了,继续吧嗒。小疯子和周铖出来的时候只看到一客厅的烟雾缭绕,还以为着火了,再后来他们瞧见了花花的信,便懂了。

我以为他们之中起码有一个会骂我,比如当初就劝我如果不能持之以恒就干脆别去招惹花花的周铖,我以为他们之中起码会有一个人劝我赶快去追,比如感情反射速度永远大于理性反应速度的小疯子,但是都没有。前者只是叹口气,然后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后者则耸耸肩,说,这样挺好。

那个瞬间我忽然明白,虽然这几个月来我极力想要说服自己花花和小疯子周铖都是一样的,哪怕前者多出个弟弟的身份,这些年积累下的感情大家也根本相差无几,但实际情况却是我差点儿用烟把自己熏死,而周铖和小疯子只是一声叹息。我不是怪他俩薄情,而是猛地意识到如果有一天离开的人变成了周铖或者小疯子,也许我的反应会和今天的他俩一样。

后来想想,那真是乱得要命的一天。花花留书出走,我往死里抽烟,周铖拍我肩膀,小疯子说这样挺好。然后呢?

然后小疯子换好衣服往外走。

然后周铖伸手拦住。

然后就没我什么事儿了。

“干嘛去?”周铖问。他很少这么开门见山毫无艺术性地跟别人说话,直白的后果就是这话听起来不像随口一问,倒像是紧张了。

相比之下小疯子很自然,自然得甚至有些自在了:“不干嘛,出去转转。”我想如果这时候他脑袋上有顶鸭舌帽,他可能就会直接吹口哨了。

周铖很细微地皱了下眉,但我依然没办法从他的眼睛里捕捉到具体情绪,稍显漫长的几秒安静过后,我才听见他淡淡的嗓音:“过马路看着点儿红绿灯。”

小疯子忽然笑了,我觉得他可能察觉到了一些我没能察觉的东西,所以敢于一针见血地问:“是不是怕我也跑了?”

周铖彻底沉默了。

我好像开始懂了。

唯独小疯子依然悠哉,他居然真的轻吹了声口哨,眉毛不怀好意地挑起,连笑容都是坏坏的:“我不是花花,放一百二十个心。啧,又不是非你不可。”

周铖眯起眼睛,毫不客气地打量小疯子,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仿佛小疯子是件标价昂贵的艺术品,而他正在考虑要不要砸这个钱。

我一直以为周铖的情绪就是尚方宝剑,除非必要,否则根本不会亮出来,所以对于他这会儿的毫不掩饰,打心底觉得惊讶。可没等我惊讶完,更让我掉下巴的事情发生了,周铖竟然追问了一句:“真的么?”

……我的世界观崩塌了。

这话是你周铖应该问的吗?!你不是应该面对二零一二的火山海啸地震泥石流冰雹龙卷风都微微一笑不带走半片云彩吗?!

当小疯子敛了笑意,正色起来之后,我彻底回到初始状态——白茫茫。

“想要实话么,”正经起来的小疯子居然有那么一点点像个爷们儿了,“那你听好。截止到目前,还是,但以后,谁说得准呢。”

周铖没再沉默,也没再留出微妙的空白,直接道:“别以后了,就在当下。”

小疯子愣住,似乎有些悟了,却又不太敢信:“你……什么意思?”

周铖勾勾手指。

小疯子懵懂地走过去,脚步怯怯的,像只见了生人的小狗。

周铖没耐心等他走到跟前,直接伸手把人扯过来,扣住对方的脑袋就亲了上去。

我的大脑依然空白,但身体却条件反射地退后,再退后,最终躲回自己的小黑屋。

客厅里后来发生了什么我不确定,哦,也可能没发生在客厅而是转战卧室了。都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可有时候,老话也未必都对。我不知道这俩啥时候成这样的,就像我不知道花花啥时候决定了离开一样。很多事情都在发生,可又都被我忽略了。

无意的,或者有意的。

花花带走了手机,可在他走后的两个月时间里,那个号码从没发来过一条信息,或者打进过一个电话,自然,我也没主动拨过去。一个奔四的大老爷们儿拿打不打电话或者发不发短信来较劲都不能用可笑来形容了,我觉得我有点儿脑残,可就是控制不住,哪怕理智告诉我或许花花只是带走了手机,未必会继续用这个号,再说他既然不联系,某种程度上就算是表明了立场,可我依然执着地坚持着这场单方面战争。小疯子问过我,说你一点都不担心哑巴的安全吗?我还真不。他是不能说话,可有手有脚,能读能写,十六七的时候都饿不死,没道理现在活不下去。况且之前几个月利润的分红都在他的银行卡里,虽然不多,可支撑两三个月的住宿伙食费不成问题。他没有矫情的把卡留下,说白了,不是拿离家出走这事儿吓唬谁,是真的想出去闯闯,做些事情,我要再担心,就真的是看不起他了。

但是我很想他。

夜深人静坐在床上抽烟的时候,我就敢承认这个了,承认当你生活中已经习惯的人忽然不见了,那种拼图缺了一块儿怎么都找不到的感觉的确抓心挠肝。

男人和男人谈的感情究竟是个什么样儿,我围观了周铖这么些年也没闹明白。肯定和兄弟哥们儿这种不一样,但是男女那种好像也不适用,我没办法想象俩糙老爷们儿四目相对爱意浓浓的互诉衷肠,情到深处再来个法式热吻,相比之下,周铖和大金子那种上来就干干完拉倒的模式似乎更容易接受。

男人是下半身思考的动物,这话很无耻,但是很实在。我想花花之所以下定决心走,那天被我一脚踹得撞破头肯定是定了乾坤。但其实我炸不是因为他摸了我的下面,而是因为被他摸的那个瞬间我居然有了快感。

第77章

天渐渐变热,白昼更长,夜晚更短,这个炎夏来势汹汹。

蚊虫们也趁机狂欢,咬得人没处躲没处藏,我几乎把花露水当成了润肤露,依然满胳膊满腿的星星点灯。饿了就吃,痒了就挠,这是人的本能,我一个大老爷们儿不留指甲,却还是生生把自己挠成了渣滓洞里的革命先烈。

“蚊子爱叮你,说明你有人味儿。”小疯子说这话的时候正往自己的小脚趾上抹着牙膏止痒。

要我说蚊子对他的一片赤诚远胜过我,那么难下嘴的地方也排除万难攻陷了。

通常这种无聊的闲磕牙周铖是不会参与的,更何况他这会儿浑身上下没一个包,光滑得可以去给儿童沐浴露做广告。

电视里播着晚间新闻,某地区又交火了,两派照例互相指责对方。周铖去厨房切了小半个西瓜,自己拿了一块,剩下的放到了茶几上,小疯子一边嘟囔着递给我一下能死啊一边从沙发里爬起来伸手去拿,我有些困倦地打着哈欠,精神上很想吃,但肉体上懒得动。

我从没觉得生活单调无聊,但当我意识到时,这已经成了常态。

弹簧床折叠起来靠墙立在客厅一角,并不占什么空间,稍不留神,就被人遗忘了。安静,低调,毫无存在感,一如它曾经的主人。

“哦对,我昨天给哑巴打电话了。”小疯子把啃得只剩下白瓤的西瓜皮丢进垃圾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

我条件反射地坐直,精神和肉体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统一。

“你们……都说什么了?”我笑了下,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一点不紧张,半点不关切。

“冯一路你没事儿吧,”小疯子瞥我一眼,“他要能说什么那还是哑巴吗?”

我有些狼狈,就像被识破外婆伪装的大灰狼,于是恼羞了:“你都知道还给他打屁电话!”

“所以我后来毅然决然地挂断电话改发短信了嘛。”小疯子望着我,无辜地眨巴眼睛。

“行,”我微笑,温和地微笑,“那他在短信里都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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