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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清景是微凉下 ——by颜凉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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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说是四十分钟,但事实上距离结束通话仅二十七分钟,敲门声就响了。话永远不说满,事情却永远做到位,标准的周氏风格。

“你可够快的。”我开门把人迎进来。

“刚下楼就碰见出租车了,路口遇见的也都是绿灯。”周铖把手里的东西递给我,弯腰换鞋。

我没好意思说这屋脏的其实完全不用讲卫生,而玄关这两双拖鞋就是摆设,于是把注意力转到了手里的东西上。两个保温桶,八九十年代电视剧里常出现的,多数时候是探病带着。周铖这俩是大号的,拎在手里沉甸甸。

“都什么啊?”我问。

周铖换好鞋,直起腰:“酸菜排骨,还有糖醋鱼。”

我看了眼手里的桶状物,同时在脑袋里规划如果想把一条鱼塞进去需要分几步,最后得出结论:“糖醋鱼块吧。”

周铖莞尔,环顾四周道:“你们这屋儿挺简洁的。”

可不简洁么,就一居室,脖子都不用转一百八十度,全貌便尽收眼底。

小疯子压根儿没起身迎接,此时还保持着围炉而坐的姿势,不太热络地抬眼:“过来蹭饭……”

我两道凌厉精光射过去,出言不逊者敏锐感知,四目相对,我皱眉举晃晃手里的保温桶。

“……还带什么东西啊。”补完后半句,容恺起身,顺势把保温桶接了过去。

这临场反应,无敌了。

我上一次下饺子还要追述到二十世纪,故而手法不娴熟是可以理解的,但没想到包速冻饺子的人比我手法还不娴熟,那一个个饺子没等我拿勺推呢,水刚翻花,就见了馅儿。

“冯一路你煮这是饺子还是片儿汤啊。”容恺拿筷子挑来拣去,好容易捞着个完整的。

周铖倒是很淡定,一派从容地给自己倒了醋,然后夹起一张面片儿放碟子里蘸蘸,送入口中。吃完,还要喝一口饺子汤,然后轻轻呼气,悠哉得仙风道骨。

我觉得但凡家庭和睦的都没有大年三十儿来朋友陋室串门的道理,可看周铖的情绪又不像,于是奇怪地问:“怎么想着来找我俩了?”

“我姐把公婆都接来了,一起过年,”周铖耸耸肩,“我在不方便。”

没等我接话,排骨啃得正香的小疯子见缝插针:“哦,那你真多余。”

周铖淡淡看了他一眼,浅笑:“你的嘴用来啃骨头就好。”

之后的很长时间里,小疯子就是埋头苦吃,仿佛他啃的不是排骨,而是某人的肉。我觉得挺神奇,小疯子的神奇在于屡战屡败,还依然屡败屡战,而周铖的神奇在于他就像一阵镇定剂,不出则已,一出,就能让多动症患者比如小疯子这种,歇菜。

电视里开始难忘今宵大合唱,乌泱乌泱的人也看不出谁是谁。桌上的烤串早凉了,啤酒也没了滋味,我和周铖就一人一碗酸菜肉汤,一口下去,唇齿留香。

“总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周铖说的是我蹬三轮这个,“攒不下钱,不适合长远规划。”

“道理我懂,问题是我也没旁的手艺,总不能弄个开锁公司吧,还只能开汽车。”说着说着我忽然想到,好像认识这么多年我也不清楚周铖的职业,连忙问,“话说,你以前是干啥的啊?”

周铖愣了下,似乎对这个问题措手不及,过了几秒才露出一丝苦涩:“和我姐一样。”

我觉得自己听见了天方夜谭:“老师?!”

周铖点头:“嗯,历史老师。”

我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感慨道:“那你是真回不去了……”

周铖笑笑,仰头呼出长长的一口气。

正值伤春悲秋之际,一爪子偷偷溜上饭桌向羊肉串摸去。我眼疾手快地打掉,倒不是嫌它破坏气氛,而是伤了肠胃得不偿失嘛:“都凉透了还吃个毛,没看见肥油全凝住了,当心拉稀。”

容恺捂着小爪儿,很是不满:“你管得也太宽了!”

我沉默,企图达到不怒自威的效果。

“别以为瞪眼我就怕你!”

好吧,失败。

“其实你们可以干这个。”周铖忽然从旁边插过来一句。

我纳闷儿看他:“哪个?”

周铖捡起桌上一根铁签子,像模像样地端详。

小疯子凑过来:“烤羊肉串?”

我听了下意识便皱眉:“这不太靠谱吧?”

周铖摇头:“别觉得它不起眼,满大街新疆兄弟不是瞎混的,干好了将来还可以开烤串儿店,再往大了可以开饭店,总之,餐饮是最容易做起来的,只要你肯吃苦受累。”

“妈的老子三轮车都蹬得烤个肉串能怕?问题是说的容易,到哪儿去卖呢?总不能跟磨剪子戗菜刀似的流窜吆喝吧。”

周铖眯起眼睛想了想,忽然灵光一闪:“高中门口!”

“为什么不是小学初中大学?”

“小学生父母管的严,不太让乱吃,初中生也可以,但是他们能自由支配的钱有限,大学生谁还吃你这个,直接下馆子,高中生最好,尤其是寄宿高中,天天从早自习到晚自习都困在学校里面,想吃东西解馋只能校门口买点儿。”

……

这些年,我经常会坐下来反思,为什么大家生来都一个鼻子俩眼睛,一个屁股两条腿,可就是有人下了温饱线,有人上了福布斯。每到这时,我都会想起周铖,想起这个除夕夜。成功道路上的坎坷固然会放倒许多人,但就算你只是想被放倒,也要有个前提,那就是你选的这条确实是成功路。

好吧,说通俗点,这人和人的脑子是有差距的。

过完年,我和小疯子就开始筹备烤羊肉串的事儿。本来以为周铖只是出点子,出完就该干嘛干嘛去了,哪成想二月底,这厮忽然登门拜访。

“虽说串门儿空手不好,但你带的东西……会不会太多了?”我看着眼前的行李箱,很真诚地问。

周铖勾起嘴角,声音异常温柔:“不欢迎么……”

我一个哆嗦,抖落满地鸡皮疙瘩。

小疯子坐在角落里上网——前阵子他养伤实在无聊,我们便花一千块淘了个二手电脑,宽带是拨号的按小时计费,省点用还凑合,看见周铖拎着个行李箱出现,幸灾乐祸地笑:“哟,被老姐赶出来了吧。”

周铖无视他,直接问我:“这屋儿还能塞个人不?”

“废话。”我白他一眼,把行李箱接过来,“你想住床还是沙发还是地板?”

周铖扬起嘴角:“我要说床呢?”

我伸手一指小疯子:“那就让他在地板和沙发里选。”

小疯子嚎叫:“为什么是我下床啊!”

周铖这回是真乐了,眼睛里满是赞许的光芒:“冯一路,有出息了。”

你妹我怎么有种辈分忽然变低了的感觉?

周铖不是白来的,而是带了五千块钱,要入伙。说实话,我半点不惊讶。因为他一直就是那种特别有主意的人,就仿佛这个世界上没什么他抵御不过的酷寒,扛不住的事儿,所以打从他拎着行李出现在门口开始,我就没觉着他会蹭吃蹭住。可是五千着实有点多,我和小疯子拢共也才准备出个三四千作为第一期投资。还有房租呢,周铖说。我晕菜,说就这破房子三个人再分摊一下,你觉着房租还值得一提么。结果周铖不慌不忙道,我现在跟你们挤着住,但将来总要换房子,我就这么多钱,都给你,将来的事儿我就不管了,你换公寓也好,换别墅也罢,总归有我一张床……或者沙发。你妈这人一辈子都不带吃亏的!

“而且换个大点儿的房子,将来花雕出来也好一起住吧。”周铖一边把行李箱往柜子里塞,一边幽幽飘过来一句。

中枪。

老子认输。

“那不是可以打麻将了呀!”小疯子眼睛刷就亮了,跟灯泡似的。

我扶额,几乎要语重心长了:“你能关注点儿地球上的事吗?”

晚上我们三个人出去吃了顿饭,菜点好的,酒点贵的,还要了个小包间,颇有点要桃园结义的架势。怎么讲呢,是真心高兴。社会上,或许处了几年的交情没什么稀奇,但这监狱里处下的五年,却可能比外面处下的十年甚至十几年还要深厚。我们共患难过,我们共生死过,我们提起一个曾经如何如何就可以彻夜不眠的唠,而这些,都是那些没进去过的人无法理解的情感。

周铖说他之所以出狱之后没直接找过来,一是他姐姐不愿意他再跟我们来往,二是他自己本身也希望能与从前划清界限,有一个新的开始。可事实上,作为一名改造犯,他履历上的痕迹是抹不去的,没人愿意要他,没人肯给他所谓的机会,他那几个月几乎要烂在家里,然后他才终于想明白,有些烙印是一辈子的,抹不掉,你唯一能做的只有正视它,接受它,然后踩着它继续往前走。

我听不过去,拍桌子乱吼,劳改犯怎么了,劳改犯就他妈不能为社会做贡献了?!结果小服务员正好来送后加的啤酒,一听这话,都没敢进屋直接把一提溜啤酒搁门口就跑了。我更怒,差点儿起身追出去,当然主要是喝的有点高了,不然也不能和小姑娘一般见识。周铖完全没喝高的迹象,所以及时拉住我,好笑道,不许撒酒疯。我立刻就醒了一半,然后有点没底气地问了句,那如今我们三个劳改犯混在一起了,你觉得咋样?

我没底气,是因为我不知道周铖会不会后悔,或者,是不是已经后悔了。对于其他人,诸如小疯子,花花,我都有底,可对于周铖,我真的摸不准。

小疯子也安静下来,一眨不眨地望向这边。

周铖拿起酒杯,轻轻与我的碰了下,然后说了两个字,舒坦。

第54章

二月二,龙抬头。

按老辈的说法,正月是不能剪头发的,尤其是那句朗朗上口的“正月剪头死舅舅”着实让人触目惊心。虽然我没舅,但依然觉着和民俗抗争不是什么好事,于是拉着小疯子愣是等到二月二,才踏进理发店。哪成想,每家理发店都像是明星签售现场,那叫一个人满为患,弄得小疯子愈发暴躁,整个过程里都在阐述封建思想残余走向绝迹的必然性。

周铖没有跟我们一起,因为他的头发不是超短款,现阶段刚刚好,偶尔低头看书,俊秀的侧脸加上微微垂下的刘海,颇具观赏性。但他同样没有闲着,等我和小疯子傍晚到家,扑面而来的洁净气息差点儿让我俩泪奔。这哪里还是我们赖以生存的重污染地球,简直是纳威星上的新家!窗明几净四个字不足以形容,一尘不染四个字在这通透的房间里都黯然失色,如果当初租房子的时候室内是这般光景,别说八百,一千二都未必租得下。于是我激动地拉起那双勤劳之手,说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只要我能办到!劳动者谦虚地笑笑,说小事一桩。尼玛刹那间我甚至能看到他周身散发的刺目金光!

龙头抬过之后,春暖花开。各高中开学也有一个多星期了,于是我们的项目正式上马。小疯子在网上找人买了个腌肉的配方,两千大洋,我知道的时候钱已经划出去了,也不知道死孩子啥时候弄的那个什么网银,败家跟流水似的。为这事儿我数落了他好几天,因为在我看来,烤羊肉串儿,无非就是肉,盐,油,孜然,辣椒面,哪还需要啥配方。可后来我们买了长条炭炉等设备,先弄了点肉自己烤着玩儿,才发现,这不用秘方的和用秘方的,差别就像碎玻璃和施华洛世奇。我烤出来那东西看着是那么回事儿,可吃着涩,肉硬邦邦的完全能当野战口粮,小疯子那个用各种我见过没见过的调味料腌出来的,虽然卖相凶残,各种火候不均黑红相间,但好不容易挑出一块儿熟的,味道不是吹,外焦里嫩,香气四溢,一不小心都容易把自己舌头吃进去。我夸奖道,你可以啊,怎么想到这玩意儿还能有秘方呢?小疯子就得瑟了,说你以为好吃的东西说家传就是家传的?市场经济懂不懂,有市就有价!

好吧,市场经济我不懂,那咱就干点儿体力活吧。

接下来两天,我蹬着三轮车带周铖满市的转悠,几乎把叫得上名字的寄宿高中都转悠了个遍,最后锁定七中。按周铖的说法,此校自习时间最晚,管理最严格,学生最憋闷,于是乎,胃口最凶悍。我无条件信任该结论,因为知道自己没那脑子。

踩好点儿的第二天一早我就大采购去了,临近中午才满载而归。

“来来来,搭把手!”一进门我就呼唤援军,实在是肩膀受不了了,几十斤肉不是开玩笑的。

放眼望去屋里没别人,就小疯子正在沙发上胡乱按着遥控器,看见我,第一句就是:“你把肉铺打劫了?”

我一瞧别指望帮忙了,一个侧身把肉卸下去。套了好几层塑料袋的肉啪一声落到地上,结结实实。

“周铖呢?”我问。

小疯子往厨房一指:“煮面呢。”

我奇怪,心说没闻到香气呢,结果走进去一看,好么,还真是面,清汤白水,一眼能望到锅底。

“肉买回来了?”周铖头也不回,就知道是我,很神奇。

“下午咱们有的忙了。”我说。

周铖拿勺子在挂面锅里推啊推,很微妙地来了句:“可惜啊,菜刀只有一把。”

我虎躯一震,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先切条再一起切块儿,这么一根一根得弄到啥时候!”

“我说你下刀的时候能不能看着点儿,这两条切的一个像茄子一个像豆角!”

“冯一路你到底会不会切,知不知道这世上还有种叫做刀功的东西!”

“冯一路……”

是可忍孰不可忍!妈的老子不干了!

菜刀往案板上一摔,我猛鬼回头:“说这么热闹,你来!”

小疯子正蹲地上配调味料呢,让我吓得手一抖,洒出去半勺。

周铖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书,见状笑笑:“还是你弄吧,让他切,说不定这羊肉串儿就得变成人肉串儿。”

我联想丰富的大脑瞬间闪现十根血淋淋的手指头……唔,你赢了,我继续。

于是一下午的时间里,我切肉切得肩膀几乎没了知觉,小疯子则蹲地上鼓捣了快一个小时的调料搭配,那精确的计量和姿势,无一不让我想起初中的化学老师。周铖插不上手,索性看了一下午的书,心安理得。

忙活到晚上八点多,才算是把切好的肉都腌上了,剩下一半没切的放到冰箱先存着——因为没经验,初次打劫肉铺,劫多了。

第二天起床,我就觉得右肩膀不像自己的了,别说干活,抬都抬不起来,稍稍动一下,针扎似的疼。这可给我吓着了,脑袋发懵地在床上坐了半天,小疯子莫名其妙,推了我一下,问,你傻啦?就这一下,直接雪上加霜,我整个人嗷一嗓子就嚎了出来。结果给小疯子也吓着了,半张着嘴特惊恐地看着我,仿佛我外星人上身。

周铖睡眠质量再高也禁不住我这么干扰,打着哈欠坐起来,靠在沙发上睡眼惺忪的看着我:“怎么了?”

我满腹委屈无处诉,又惊慌,又悲伤:“呜,胳膊要废……”

周铖歪头打量我几秒,忽然又扯过被子躺下了:“运动过量休息两天就好,我再睡二十分钟。”

我囧,下意识去看小疯子企图寻找同盟,小疯子很配合,牙缝里挤出一个字:“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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