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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蛇 上——by溯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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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能凉成这样?叫他险些认不出来。这个问题还未想清楚,沈清轩又想到,命格是说谁?

“说你。”那声音仿佛识透他脑中所想,应的极快。

沈清轩的思绪凝滞了一下,又胡乱想着,这人尽是胡说,他若命格旺盛,怎会落到这个地步。

“命格过于富贵,招小人罢了。”那人语气轻描淡写。

沈清轩听闻这话,似是触动心事,不再与他辩驳,静下来。

那人也顿住,目光在沈清轩脸上又审视一番,方才继续道:“沈清轩,今日我留你一条性命,可好?”

沈清轩虽命悬一线,脑中却始终留有清明之地,察觉到这人出现的离奇,又不像是在梦里,心中早已惴惴不安的猜测了数十条可能。却未曾料到他会道出这般说辞来。又是一愣。下意识的在心中想着,他这情形早已无力回天,除非神仙显灵才能救他一命。

莫非,他是神仙?

这猜测倒也不奇怪,只是让人觉得可笑罢了。

“我是妖。”男人一把沉沉的,沈清轩觉得好听的嗓音又一次响起。这回沈清轩方才听清楚,那人并不是在他耳旁说话,而是确确实实,让声音直接响在他的脑海里。

妖?什么妖?

生死已经置之度外的沈清轩虽难免受惊,却又不是过于惊骇,本能的追问了一句。

“今日咬你的蛇,便是我。”那人语气平淡之极,仿佛说出这样的话再自然不过,身为蛇,修炼成妖,咬人一口——他承认的不以为意,淡漠非常。

他这般爽快,到难住了沈清轩,一时也不晓得怎么回应才好。若他此刻能稍微动弹,想必早已拧紧了眉头。

顷刻,沈清轩才想起之前的话,明白这蛇是真的可以留他一命的。

只是又忍不住想,原来是蛇妖,怪不得手凉成那样。

第三章:诺言

沈家少爷的蛇毒清退,恢复神志了;沈家少爷能自己进食,倚床看书了;

沈家少爷又在院中晒着太阳了……

好消息一个一个接踵而来。虽然对沈清轩来说不过是意味着他又可多残喘几年,但这并不妨碍老管家一把火将殡仪用品烧成灰烬,更无碍沈老爷大喜之下派出商队前往极南蛮荒之地,让出高利以谢那年送来两颗“解毒圣药”的商家。

宴席铺开,亲朋满坐。

酒香缭绕在山林里,提心吊胆了几日的仆人们说话也敢大声了。

沈清轩坐在木轮椅上,身披狐裘大氅,膝上软丝小被将他双腿罩的严严实实,一手攥着本薄薄小册,歪着头静静阅读。半掩的窗户里溜进了些外厅的嘈杂,谈笑与鼓乐,还有杯盏交错的清脆碰撞声。

只是这些,仿佛都与他没有多大干系。

半晌过后,沈清轩感到有些渴,茶水却已经凉了。将凉透的瓷器攥在手里,沈清轩想起那日覆在自己额头的掌心来。虽是完全不同的触感,可那手与这瓷杯,却有着一模一样的温度。冰冰冷冷,毫无人气。

思绪转了转便回到手边来,沈清轩摇了摇黄铜铃铛,摇毕将那陪伴自己多年的物事攥在手中,习惯性的把玩。

听到铃铛召唤的婢女很快推门进来,不待他指使,乖巧的将凉茶泼掉,重新沏上热水,又将手炉里炭火拨了拨,重新放在沈清轩腿上。

事物处置安妥,婢女才立在一旁轻声道:“少爷今晚不吃酒,也早些歇了吧,身子才刚好点,又看书劳神,反倒不好。”

沈清轩微微颔首,喝了一盏茶,又重新拿起书册来继续翻阅。

婢女见状将屋里的油灯又多点了几盏,使光线更明亮些,这才掩门退出去。

片刻功夫,厢房木门又被推开了,沈清轩抬眼去看,门外云鬓高耸的少妇面带踌躇的朝内张望。

两人视线对上,沈清轩稍愣神,很快微微一笑,张口虽发不出声,口型却明明白白的喊了一声:二娘。

“小轩。”虽年轻,却雍容的少妇也放松了神情,迈过门槛走了进来,“好些了吧?”

沈清轩点了点头。

“自从你被毒蛇咬伤,家里人急坏了,”妇人倾身坐在一旁的椅上,神色温软,不是不心疼的摸了摸他的脸,“姐姐在佛堂里为你祈福,听说你好了,又去还愿。今日赶不及来看你,我就带着你弟弟来了。”

沈清轩只是微笑,取过手边笔墨,在纸上写道:劳烦二娘费心,弟弟既一同来了,且叫他来同我说说话,娘亲身体如何?

妇人看了看,细致的回道:“天色晚了,你弟弟性子又闹,我只让他明天再来陪你。姐姐身体很好,前儿还特意下厨做了素笋叫家里人尝。只是你被蛇咬的事不晓得哪个多嘴小厮传给了她,哭了两天。幸而你福大命大,姐姐知道你无恙,又去庙中还愿了。”

沈清轩听了,心里自是难受,发了好一会呆,才提笔又写了些话。与她清谈。

妇人道,“这山中猛兽毒虫叫人防不胜防,不如你同我一道回家。也省得家里人挂念,我和姐姐妇道人家,不好常常出门看望你。”

沈清轩写道:猛兽虽多,却也不轻易伤人,小厮们照顾妥善,这次只是意外。此处气候适宜,郎中也说我这身体须静养。回家虽好,到底不如山中安静。

妇人见了,微叹一声,又想起一事,忙道:“来前姐姐嘱咐我,叫我问问你,可有心仪的女儿家?”

沈清轩愣了一下,连忙提笔写道:娘亲的意思我明白,只是身体至此,纵有好女儿肯嫁我,只怕也担当不起,辜负了人家。香火传承的责任,还是教弟弟替我承担了吧。

妇人看着那些墨迹未干的字迹,又叹了一声:“你不说,家里人都明白。只是你这样大好儿郎,来世间走一遭,吃尽苦头不说,连子嗣也不曾留下……我纵不是你亲娘,却也……”她话未说完,眼眶已经红透,连忙低首,声带哽咽。

沈清轩亦沉默,目光直直的看着妇人微颤的头颅。不知想到什么,眼底深沉莫测,似是心思千回百转。

只顷刻,他却已恢复常态,再次提笔写道:二娘不必感伤,我命该如此,许前世作恶太多,今世偿还。只是身为长子,不能为国为家尽绵薄之力,甚是惭愧。

写到此,他笔锋一转,换了个话题,继续写道:弟弟刚刚成人,虽聪慧却缺少历练,近日闻他意欲入仕,宦海沉浮深不可测,还须二娘在旁多加点拨。

话题牵涉到亲子,妇人果然敛起泪珠,低声道:“我妇道人家又懂得什么,倒是你饱读诗书,若能帮帮你弟弟,那也好不过。”

“二娘不必自谦。弟弟聪颖过人,只是遇事欠少圆通,二娘在一旁提点,加之又有父亲打点,想来平步青云也非难事。”

“你尽给我宽心。”妇人放下纸,微露笑意。

沈清轩同笑,再次提笔写道:“只是弟弟年青,就要同兄长责任一并接过,为高堂尽孝,为国尽忠,很是难为他了。”

妇人摇了摇头,道:“你们是兄弟,这是份内之事,莫要说的生分。”

又谈了片刻,沈清轩面露倦意,妇人连忙嘱咐他保重身体,这才离去。

她离开后,沈清轩独自在椅中坐了良久,视线停留在桌上那些写满字句的白纸上,不知想到什么,幽幽露出一道充满讥讽意味的无奈笑容来。片刻才抬手将纸张整理好,摇铃唤来侍女,取过铁盆,一把火将泛着墨香的纸页化了灰。

夜至此已深,外厅的喧闹也静泛下来。沈清轩叫人打开窗,裹紧了狐裘倚在椅上看着窗外夜色。这晚星月俱是消瘦,偶有山风吹过,将他额前碎发扬起又落下,一遍复一遍。

又是良久功夫,沈清轩突然动了动,抽出暖筒里的手,将轮椅移到案前,重新铺开纸墨,写道:你来了。

将纸张推向桌案中央给人看,周围安静。

沈清轩但笑不语,静静等着。

惟他一人的屋子,在寂静了片刻后有了非同一般的景象。

只见桌上白纸,无风自动,搁置在砚台上的笔杆也立了起来,蘸着墨移到纸上略顿,而后浓墨与纸上逐渐勒出文字,字迹端正,似是答沈清轩的话,写着:你如何得知?

沈清轩仍是笑着,且眨了眨眼一副卖关子的神态对着虚空。

空气里如那日一样,缭绕着突如其来的草木清香,那味道如雨后森林,有一种冷冽的清新。

这气息,在体内呕出污秽鲜血昏昏沉沉的那日,出现在周身被腐臭环绕的他身旁,彷如黑暗中一道突兀降临的光亮,深刻的烙在了沈清轩心里。

终身都没有忘却。

沈清轩突然吸了吸鼻子,而后有些讶异的提笔写道:你去了山顶温泉?

那人依旧未现身,却自笔架上重新取笔来,在他那问话旁,回了个:是。

原先的疑惑却也叫沈清轩这么一问,自发解了,温泉特有的硫磺味道,是沈清轩发问所在,他也得知沈清轩自何处轻易知道了他的到来。

嗅觉倒像野兽。

却谁也没再将这个话题延伸下去,转而清谈其他。

沈清轩虽承他开恩,留得一命,心中却时时谨记他是蛇妖,非我族类。不是不提防的。

却不想这妖如人一般,有名有姓,享受温泉不说,还在这里,以纸笔伴他对话了一个时辰。

虽言简意赅字句淡漠,却有着非常人的耐性。

对他这神通广大的妖来说,更简洁的对话方式不是没有,沈清轩就曾领教过。这蛇却弃置不用。

自失语后,沈清轩也时常同人交流,却从未有人肯这般,耐着性子用纸笔一点点写给他听。一个时辰的光阴并不长,与人的一生不过是沙粒,却让他心中的提防瓦解不说,更是生出一种微妙的亲近来。

将布满字迹的纸张取过放置一旁,沈清轩面带微笑,蘸了墨汁在新铺开的白纸上继续与他交谈:我若助你顺利劫渡,可有回礼?

清隽字迹旁很快出现一行端正笔迹,简洁照旧:许你康复,一如常人。

沈清轩手腕一颤,饱饮墨汁的笔尖重重划在雪白纸上。

第四章:善恶

沈清轩也在心中仔细较量过,这蛇既能将垂危的他拉回人世,想来让他能走能跳、大声说话宛如常人也非难事。

只是这话,难以启齿。

说的直白些,他沈清轩平白无故往人家身上泼了一盏热茶,虽在生死边缘走了一圈,到底还是活过来了。尽管活过来的代价是护着这蛇渡劫——谁让他命格旺盛,大富大贵。对方的说辞沈清轩并非不信,却也难以全信。

截至眼前,一人一蛇的交易,还算公平。

他泼它一盏热茶,它咬他一口,理所应当;它留他一命,他护它渡劫,更是买卖公正。

适才索要回礼,本是一句玩笑。却也不得不承认夹带了些贪婪心思,想从这蛇身上索要更多。

遇事为自己着想在先,原就是人的本性。到底沈清轩是读书人,字句写出来时,虽难抑期盼,也委实羞愧。

不料这妖如此直白,不待他说出口,径将他心中所想应允了。

沈清轩低下头,迟迟不动。

他面前白纸黑字,墨迹未干。

屋内流动的空气中只闻沈清轩一人的呼吸声,再无其他。

沈清轩无言以对,连案上白纸黑字似乎都不敢再多看一眼,只是垂着头,脸上忽青忽白又忽红。

他虽二十有七,因命运多舛,比常人多些心思与见识,却又怎能与修炼近千年的老妖蛇相提并论。

蛇妖伊墨从头至尾都隐去身形,此次见面连声音都没有发出,执着墨笔与他交谈,洞若观火。

沈清轩不过是颗刚出芽的小小种子,他却早已遮天蔽日。

茶水早已凉透。

沈清轩终于抬起头来,望着前方虚空处沉默良久,方才缓缓执笔,一字一字与那端正字迹旁写道:谢谢。

他此刻也只得写出这两个字来,再多的话都说不清他的心情,多一字便是累赘。

稍后那只被他人操纵的狼毫笔自发进了笔洗。沈清轩定定看着,知道这次的谈话结束,伊墨要走了。

果然眨眼工夫,屋中那些清冽气息,慢慢淡了。

沈清轩一人痴坐片刻,才伸手拾起桌上那些散乱纸张,一张一张照着他们谈话顺序排列整齐,又仔细梳理一遍才放在膝上,摇着木轮移动到床边,将那些纸页小心翼翼的收进了木箱里。

院中杏花开完又败。

桃花的骨朵儿一粒粒冒出来,只两天的功夫,艳阳一照,就急不可待的绽开了。

沈清轩重新坐回阳光中,叫人推着,在桃花树下面带笑容。

他身上厚重大氅已叫人收起,只披着件斗篷,棉袄也褪下,穿了件月牙色的长袍。

仆人们还是紧张的在园中巡视,犄角旮旯处都不放过,深怕哪里再冒出一条蛇来,叫他们心惊胆颤。

沈清轩对这些都不甚在意,只仰头看着枝桠上的艳丽桃花。偶有微风吹过,那些轻薄花瓣稀稀落下,洒在他脸上,他的笑容就更深些。

桃花开完,爬满篱栅的蔷薇又争先恐后的结出了骨朵儿,似是深怕辜负了这个春天,沈清轩依然叫人推着木轮椅,要坐在蔷薇身旁。

他的要求直把小厮唬的惊叫:“少爷,这使不得,使不得!”

那花爬着篱栅生长,叶子密密匝匝,仿佛密不透风的一堵绿墙,天晓得里面会藏些什么鬼东西。

可他不过是小厮,奈何不了主子,见劝阻无效,连忙取了些雄黄粉来洒在沈清轩周围,以驱虫蛇,沈清轩莫可奈何,由着他把花香同雄黄味搅在一起,弄的糟糕。

沈清轩的日子,就在这更迭的花期里缓缓消磨。

许是之前伊墨为他清理蛇毒时做了什么术法,他身体到比以前好些,不再轻易伤风流涕。

只是依旧虚弱,院中呆的时间久了,精神疲乏。

自小服侍他的仆人养成一双尖利的眼,只要沈清轩神色稍露倦怠,就推着他回屋,奉上参茶。

隔上一段时间,伊墨也会出现一回。

照旧是隐着身形,不发一言,执笔与他在纸张上对话清谈。

偶尔沈清轩会备上一桌酒菜,摆在屋中。每逢此时,他露出邀请的意味,伊墨也会如约而至。

虽不曾早早约定,却也从未出过差错。

只是沈清轩从未见过他的面,至今都不清楚,这个寡言淡漠的蛇妖,长的如何模样。

有时也会不含恶意的猜测,是否面容丑陋,所以不肯现形。

每每这个想法刚刚冒出就被他自己掐灭了,伊墨是蛇,且是妖。就算本身极丑,也可轻易化出一个好皮相来。

这晚沐浴过后,沈清轩摆开纸笔,坐在桌前等着。

时日久了,他也摸出些伊墨的规律来,他每隔半月去一次山顶温泉,从温泉下来,途径别院,伊墨都会顺路过来略坐片刻——虽然沈清轩一直也不知道,他是否坐着与他交换笔墨的。

一切都是他的猜想。

今夜又是蛇妖去温泉的日子,沈清轩在等。

等待的闲暇沈清轩取书来读,近日山庄上下都知道,自家少爷性情突变,喜好大改,弃了那些古书典籍,专找些邪门的书册看。什么山村夜谈、怪谈、乱谈等等,尽是些狐仙花鬼,蛇虫虎狼幻化成人的故事,更有那些市井流传的玄之又玄的传说,也一并找来,天天捧读。

叫人摸不着头脑。

沈清轩虽对那些书籍里的故事不以为然,但觉得市井笔墨粗俗却有趣,也就这么一路看下来了。

伊墨到时,沈清轩正捧着书掩面无声的笑。他笑的是那书中一首打油诗,写的粗鄙,又叫人忍俊不住。

闻的熟悉气息,沈清轩方才放下书册,提笔道:你来了。

三字旁很快落下一字:是。

沈清轩又写:近日杂乱看了些书。

伊墨写道:知道。

沈清轩想了一会写道:那书中所述之事,是真是假。

伊墨回答:半真半假。

沈清轩一愣,连忙写道:果然。

顷刻突然微微一笑,沈清轩揶揄着继续写:那书中精怪有善有恶,不知伊公子,是善是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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